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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的疼痛

告别的疼痛

作者: 花满三春 | 来源:发表于2018-06-04 20:09 被阅读0次

                      一

      今年五一劳动节那天,雨过天晴、天蓝云白、花儿红风儿柔,在这春夏之交,一切是那么美好。可是这样的好天气对父亲来说却形同虚设,病魔张牙舞爪虐得他喘不过气来,躺在床上遗屎尿尿,喉咙肿痛得连喝水都疼。鼻子上带着吸氧管一刻也不能离,二氧化碳滞留体内多时还得上无创呼吸机。带着呼吸机又浑身难受,在ICU时他死命要摘掉,弄得护士没办法,把他双手双脚捆绑起来。他更加气急败坏,喘得更厉害,血氧急剧下降,人都弄得神志不清。

      躺在病床上的父亲瘦得皮包骨头,就像一个空壳一样,乍一看都不敢相认。那次,也是他二进ICU的第二天,我进去探视并送点食物。我走到6床的前面,反反复复看了几次,都不敢相信那半躺着的病人竟是父亲。只见他头戴着个黑色的网罩,与满头白发极不相称。两颊塌陷,脸色蜡黄得吓人,这就是我一天未见的父亲,前后判若两人。最后,是上着无创呼吸机的他,朝我嗡嗡作响,我才敢确定那就是他,一个被病魔折磨得不成人形的他。

      极度虚弱的他,噪子沙哑,再也不能用他的大噪门吼叫什么了,他没有力气骂人了。他稍有点力气时,还能骂ICU那些伺候不周的小护士,骂他那年轻毫无经验的主治医生,骂她把他越医越糟,骂她喉咙痛三天都解决不了。

      他是火爆脾气,什么都看不惯,稍不合他的心意,他都要咬牙切齿骂一顿才解恨。当年他因为看不惯我的“懒”,我考上高中那个暑假,他见我迟迟才从家里出工去割鱼草,他就开骂了。当时,他挑着一担肥料走在田埂上,对我放狠话说“粪箕婆子,这么懒惰,不要去上什么高中!”让我不要去读书这样的狠话,他也就只说过这一次。其实,我知道当他得知我考上我们本地、人人都乐道的重点高中时,他内心是高兴的,觉得世代务农的家庭终于要迎来一线鲤鱼跳出龙门的曙光。向来不够务实的他,顿时觉得责任重大,再也不敢像以前一样把发财寄托在一些子虚乌有上。而之前,他是常年在外东奔西走,四处寻找发财的机会,只可惜没一次如愿。家里经济很是拮据,穷得四处借米。于是他不再想大块肉吃,痛定思痛后回家务农。从此,早出晚归,种田、养猪养狗、承包鱼塘等等,每次干活回来都汗流夹背。而我正是靠他用汗水换来的辛苦钱读完了高中和大学。兴许是为筹我的学费要如此辛苦地劳作,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小事都能让他大动肝火。他自己变勤快了,也希望别人跟他一样勤快,见不得别人有一丝一毫的偷懒。我因为偷懒看电视,挨了他不少骂。但这种骂声在我大二暑假的一天结束了。

      那天,他从田里犁田回来吃早餐,一听到电视声就开骂了。“粪箕婆子,捡好你的东西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这种刺耳的骂声不绝于耳,我照样是不敢还嘴,但却再也忍受不了!于是如他所愿,我收拾了一点行装,就真的从这个家滚出去了。我是早上十点多从家出走的,家里可能是在晚上才开始找人的。这可把母亲急坏了,她井里、塘里,到处打捞我。接连几天进城去找我同学打探消息,又向各家商铺问询我的下落,可得到的只是白眼和冷漠。回到家,母亲一边做饭一边淌眼抹泪,父亲默默坐在灶边一边架材生火,一边长吁短叹自责不已。自此之后,不管我做的事多么不合他意,他再也没有当着我的面呵斥过我一声。

      父亲虽说是火爆脾气,小事上不懂得制怒,但若会产生激烈冲突时或在大事上,他又是一个极度隐忍克制的人。这样一个矛盾的人,竟然在5月2日清晨,出一身冷汗两脚一蹬就撒手西去了,留下惶恐和哀哭不已的我们。

                    二

      真正想不到父亲的人生就这样谢幕!他只走过了七十五个春秋,他本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的。我们一直以为他是金刚不坏身的,身体没有大碍,能吃能睡能劳动,而且比年轻人都能吃苦。他养鱼放牛,犁田收割,一刻都不得闲。天刚蒙蒙亮,就挑着鱼篓子去田里割他种的鱼草,满满当当的一担鱼草,徒步一两里挑回来倒在家门口的鱼塘里。一天割两三次鱼草喂鱼,每次都弄得汗流浃背,湿透的衣衫攀满了走廊上的不锈钢扶手,弄得三哥很不满,说影响美观,有时竟把那些衣服扔在地上。自母亲走后,父亲这样辛勤劳作长达六七年,不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从不间断,直至他病重住院前一天仍在操心他的鱼塘,拖着病入膏肓的身子去割鱼草,累到挑不起他自己割的鱼草,也没力气走回家,打电话叫我大哥骑车去搭他回家。七十多的人了,为什么还要如此拼命去劳作?屋场里的人不解地问他,他回答说他要赚够二十万就不那么去累了。赚够二十万去干什么?我们兄妹四个都不知道,从没问过他,他也从未向我们透露过他这一宏伟目标。我的哥哥们只在他背后埋怨他:年轻时要有现在这么勤干的话,我们那至于现在这步田地。现在这么去累,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啊!

      在给父亲整理遗物时,发现他已攒够了他的目标数。钱够了,人却驾鹤西去了。

      父亲房间里的橱橱柜柜,布满了老鼠屎;打开柜门,蟑螂四处逃窜。这个房间自打住进就从没有好好收拾整理过,狼藉一片,到处堆积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终年住在这样的环境中,身体哪堪忍受?我分外自责起来,深感为人子女的失责。每次回娘家,往父亲房里放点东西后,就只会在客厅喝茶聊天。明知父亲房里杂乱无章需要好好收拾一番的,却懒得动手。父亲老了,懒得动手,这情有可原,加上他成天干活,累了躺床上就睡了,醒了又去割鱼草了。要是母亲在就好了,这种收拾屋子的事一直都是她干的。而他的儿女们无暇也无心去关注他的房间是否整洁干净,更没有去关注和了解他的内心世界。他住院期间,我才了解到一向开朗爱热闹的的父亲,其实内心是封闭的、更是孤独的。

      印象中,我曾打扫过父亲房间一次。一边扫,一边还责骂我的小侄子侄女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他们经常端着碗吃着饭坐父亲床上看电视,各种食物的残渣弄得床上、桌子上、地上满是。而现在,我只能给父亲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彻底的清理。从各个抽屉、箱、橱等清理出的东西,才发现父亲是一个俭朴和怀旧的人,这些年大家买给他的衣服都是新的,有些都还没开封。记忆中,夏天,父亲很喜欢穿白衬衫和白T恤,再配上一条深色裤子和一顶遮阳的草帽,这是他夏天不变的标配。他经常这样的装扮出门去也这样子回来。当年我去康中和师院报道时,他就是这样的装扮陪我去的。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竟不知无情的岁月会摧毁他的健康、掏空他的身子,最后将他从我们身边带走。是我、是我们、是他的不孝儿女们,在他渐老的岁月里将他丢失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冬天,父亲则很喜欢穿一件羽绒马甲。这个马甲是我买给母亲的,她穿了很多年说很暖很贴心。母亲走后,这件马甲就穿在了父亲身上,这应是父亲缅怀母亲的一种方式,这件带有母亲气息的马甲一直陪着父亲,像是母亲还陪着父亲一样。其实,母亲很多衣服都被焚烧了。但有一些还很新的衣服和母亲常穿的一件秋装,父亲舍不得烧,说留着有用。我的嫂子们说留着有什么用又没人会穿。其实她们哪懂父亲的心!

      父亲的房里有一个抽屉和一个箱子上着锁。抽屉里存放着一些贵重物品,有存折、手镯、镀金制品和现金等。住院期间他还说要回家拿钱缴医疗费,担心用我二哥的钱他会没钱进木头。我二哥经营着一个小小的锯木厂,这个锯木厂最先还是父亲邀到一个会锯木技术的同村人想合伙办的。后二哥怕父亲年老心善被同伙骗,就自己替补父亲来办。那个合伙人见不是父亲,觉得无利可图便提出种种无理要求来为难二哥。二哥见状,虽然他自己一点也不懂如何锯木料,但毅然决定一人独办。在他的苦心经营下,锯木厂还是办得有声有色。父亲很高兴,经常会来锯木厂帮忙。有客人来,餐桌上有点好吃的,二哥也不忘叫父亲来吃饭,并酌情倒点酒给他喝。同时也不忘劝他少喝点,父亲高兴了总说不怕不怕就喝一点。其实父亲是不能喝酒的,十多年前就查出了糖尿病。我在整理他的遗物时,也找出了他2014年2月17日肺部拍的CT片和病例本,原来那时的诊断跟现在的差不多。慢阻肺!这个病也是不能抽烟的。但是他这个病,在当时并未引起我们的注意,根本就没意识到它的危害性。而父亲自己也没把这个病当回事,当初是因为咳得厉害,肺部做了个CT,吃了一个月的药后,症状明显改善,此后也没因为这个住过院。因此,这几年,他只是隔三差五会去医院测个血糖,压根儿想不到去查一下肺部。

      不能喝酒!不能抽烟!可他偏偏就喝就抽!我以前轻描淡写地劝过他,没用!在ICU时,我跟他说这次要真戒了烟酒了,他说现在看到烟酒都怕了。那为什么以前戎不了?应该是为了提神解乏,陪客人高兴高兴吧!当然也为了排遣内心的忧伤寂寞。母亲走了之后,他曾跟我姑说过最苦的人是他。我们只是听听姑姑的转述,并没有去深思要怎样做才能减轻他的痛苦。现在想来真是万分愧疚,愧对父母,枉为人子。

      一开始我们同样以为那个上了锁的箱子也定是装着什么宝贝。找到钥匙打开一看,全是母亲的衣服,翻翻还是衣服。原来父亲一直把母亲的遗物当成宝贝,这一箱子衣服和那件马甲陪着他度过了母亲离去后的岁月,直至他生命的终点。还有被他当成宝贝的是一本手写教案,这是我十多年前写的一本教案。教案里夹着他借给别人钱的凭证以及母亲正月里带两个侄女来我新居做客,我们在市政广场、芙蓉桥游玩时拍的照片。

      从父亲房里清理出的酒和烟,比往年都多。这些烟酒都是亲朋好友逢年过节送的,今年父亲的身体糟糕到再也消受不起这些烟酒了。除了烟酒,各种收据、发票、表册、文书、从报纸广告上订购的各种治糖尿病的药等等,用蛇皮袋装了好几袋。父亲常年留着一些并没多大用处的东西,这次是该清理的都清理了,顿时房间显得整洁空旷了,但这里却再也没有父亲进出的身影了!

      但有一少部分东西,我还是不忍心扔掉。父亲好几年镇人大代表的出席证、当选村委的工作证,以及一本他为全村登记造册的账簿。账簿上面有父亲刚劲有力又俊逸的字迹,这也是他勤奋工作的见证。父亲在村里干了整整二十年,为村民解决了多少纠纷困扰,深夜造了多少表册,写了多少文书报告......这些都是有目共睹、有据可查的。有多少次,不同的村民来我家找到父亲诉说他们遇到的困难,让父亲帮着找人解决。父亲二话不说,从不推辞,就急忙地陪人出门了,靠着他的一点薄面,为乡邻们解决了很多实际问题;又有多个深夜见父亲灯下奋笔疾书起草各种文书或是将算盘拔得飞快在做各种账目。村里虽说有几个干部,但是能干文秘兼会计工作的也就只有父亲一人,所以这些案头工作就被父亲一人承包。父亲任劳任怨,克己奉公,交出了一份份满意的答卷。正因为如此,父亲在村干部竞选中有极高的人气,连续三次票数第一。退休了,因经验丰富还被村委返聘,又干了几年。

      父亲是93年开始当村干部的,在这之前,乡里和村里曾多次来人劝说他到村里工作,但都被他婉拒了。原因大概有两个,一是当时村干部要挨家挨户去收农业税,这是个得罪人的活,往往吃力不讨好;二是他正带着一批人在麻双修电站。这是乡里的劳务输出,父亲作为组长负责管理工地的人员和物资。别个乡的组长偷偷地往家里运各种建筑物资,中饱私囊。而父亲不为所动,没有拿公家一针一线,不沾一丝便宜。他这种正直无私、不贪不占的脾性一直贯穿在他人生的各个阶段。他当村干部的前十多年,农业税没取消之前,他是没有获得过实际报酬的。因为他心慈面善没法逼迫人家缴税,他经常完不成任务的,所以工资被扣抵数,后来的工资又变成一张白条,几年下来只是一万多元的数字而已。这个数字后来有没有兑现,我并不清楚。但我清楚的是,我家是乡里驻村干部的落脚点,不知道有过多少乡干部在我家吃过饭,一茬又一茬。父亲经常带几个乡干部村干部到家,然后吩咐母亲上街买菜,再生火做饭。但后来的几年,那些乡干部在我家用餐时,会带原材料来加工了,父亲不须自掏腰包了。

      父亲的热情好客是出了名的,他一生结交了很多人,乡里、区里、市里,企业机关,都有他熟识的人。2011年,母亲在赣州住院时,市里就有一个干部来看望母亲,除了给了200元慰问金外,还送了父亲两桶鲁花食用调和油。那个干部当年在我们村挂职锻炼,与父亲交好。他说母亲炸的米果很好吃,父亲记住了,回家后特地炸了米果要送给那个挂职干部。

      可惜父亲一生结交的朋友,很少有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多数是路人抑或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母亲就曾说父亲结交的都是一些挖脑髓吃的、把他脑袋当板凳使的人。

      难道父亲就没有一双火眼金睛、识别不了人的好歹来吗?我想可能非也,父亲还是洞若观火、心知肚明的。只不过他天生一副古道热肠,对别人向来有求必应,对别家的事很上心,异常积极,从不推脱,这为他在外界赢得了好的口碑与赞誉。但他对家里的事,却不太积极,非常拖沓,拒绝办或者迟迟不办,这又是他生前为我们家所诟病的地方。但现在他走了,我们似乎又谅解了他也理解了他。对别人好也是对自家好,所谓前人栽树 后人乘凉,祖上积德子孙受益嘛!我相信终有一天父亲生前积德行善的福报一定会降临的。

                      三

      父亲的灵堂设在老屋的祖厅,家里请了道士乐队为父亲做法事,敲锣打鼓吹唢呐两天两夜。灵堂是他们布置的,临时支起了两张八仙桌,并罩着桌帏。一张作道士的作业台,黄色的桌帏上写着“道通三界”几个大字;一张作供台,放着各种祭品,桌帏上的字则变成“道法自然”。灵堂里横挂竖贴着的字字画画,让人不禁再度落泪;悬挂的帏帏幔幔,飘飘悠悠。原本空荡的祖厅,霎时变成了庄严肃穆的灵堂兼道场。

      父亲就躺在道士作业台屏风后的一个小小的木匣子里,穿戴着整套的寿衣寿帽寿鞋,露出的脸被一张刻着一排排铜钱眼的草纸覆盖着。昨天他是躺在床上的,我还用小勺子喂他吃着枇杷,我俩聊着天。而现在呢,任凭我哀号不已、涕泗长流,他再也听不见看不清了。昨天离开时,我还对他说您胃口不好我明天买到江中米稀再来,他还回答我说好。他还对前来探病的亲朋好友说你们都到客厅去喝茶呀!

      他即将告别这个世界时,只有在家的亲人陪着他,我大嫂哭喊着说“阿爸,您慢点走,您要等到福香来。”,可那时的父亲声已哑,只能摇头表示他等不到了。父亲处在死神与亲人的两端,任凭我们拼尽全力拽着他的胳膊、衣袖,终究敌不过死神对他的召唤。

      苍天呐!大地呐!我终究没有福气为自己的双亲送终。七年前母亲临终那天,她在区人民医院曾两次打电话给我,叫我接她到赣州诊治。我竟以无人接送女儿上兴趣班为由,全然听不出她痛苦呻吟声中的渴盼,竟天真地以为等家婆来了第二天去接她也可以。可母亲等不及的,老天也等不及的,它带走了满腔失望的母亲!母亲带着对亲生儿女和父亲的深深失望,凄然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当时,只有我三嫂一人为她送终。

      老天曾给了我两次机会,我都迟钝得不知珍惜,为此,我悔恨终生。心想等父亲百年时,我一定要陪在他身边。哪曾想愿望落空,难道上天就要这样子惩罚不孝之人吗?

      我对着木匣子的父亲痛哭不已长跪不起,二哥也再度哽咽落泪。他揭开盖在父亲脸上的草纸,哭着说:“再看阿爸一眼吧!他是笑着离开的!”泪眼中,只见父亲是他那常见的标准式微笑,嘴角微微上扬,外露八齿,脸上不再有任何痛苦表情,眼角也不再像住院时常常湿润。难道父亲真的如挽联上所说的那样?一一魂登天堂逍遥境,魄归地府安乐宫。可我还是对着眼前的逍遥客、已登极乐世界的父亲哭道:“都说耳朵长命长,为什么到您这就不准了呢?您为什么就不能替我妈再多活几年?......”

    “快别信这个了,这个都害死人!”二哥接过了话茬。曾经我们以为我们的爷爷奶奶都八十多才去世的,长着一双长耳朵的父亲也应该遗传了长命基因,况且他还那么能累能吃苦,他也应该能活到八十多岁的,我们应该能够四世同堂的。殊不知,出乎我们所有人的意料,父亲就这样走了。到底是什么提前偷走了父亲十多年的光阴?从父亲病重住院那一刻,我就在寻求着答案。

      母亲走那年,单位给了我三百元尉问金,我把它转交给了父亲,并对他说:“您要替我妈多活几年!”“这,谁知道呢?”,这是父亲的回答。

      世事难料,生死由命,果真是这样吗?在阵阵灌耳的哀乐中,除了忆亲亲不在的哀痛,又让我感受到人的渺小无力。

      更让我凄然的是父亲的灵堂有点冷清,前来吊唁哭灵的人不多,最少不及母亲那时的隆重热闹。二哥说那时大家看父亲的面,我们都没有父亲那样的人缘。人走就茶凉吗?曾经为村里屋场里多少人奔走呼告的父亲,天生一副古道热肠的父亲,操持了屋场里多少人葬礼的父亲,屋场上下最懂婚嫁丧葬习俗的父亲,今天又有谁能担当大任为您主持一场完美的葬礼呢?没有,几个长辈都还是生手,他们不像您那样懂其中的礼数程序,有点莽莽撞撞,不知所措。这时,眼前又浮现出您在我母亲葬礼上指挥调度的样子。那时,您右手套着白纱巾,左手指挥着年轻后生们干活,寒风吹动着您满头的银丝,也把您的话吹进了我们的耳朵。原本悲伤的您,却在为母亲体面的告别操持着。

      没能为您举办一个隆重体面的告别仪式,我们深感愧疚!请恕女儿无能!今生只是一个人微言轻的小小教书匠,无权无势,无德无才,不像某些大领导,父母故去,前来吊唁哭灵的人络绎不绝,灵前跪倒一大片“孝子贤孙”。

    让我们更为痛心的是:您病了,住院了!我们没能让您去最好的医院,请最好的医生,让您得到最有效的治疗!住院时,您每天要打不少的点滴、咽下不少的药,承受不少的痛苦,但这些并没有让病情得到有效的控制,而是反反复复,各种状况频出,而医生竟也茫然无措。这让您渐渐对医院和医生产生不满,而我们也心急如焚,却也爱莫能助!想送您去广州看病,可您这身子哪能经受长途的车劳舟顿?

      记得您在ICU打电话给我二哥说您发热,我们想进来看您,但护士不让进说里面医生们正在作业为病人做手术。我知道即使我们进来也没办法让您退热,但至少可以退一下您心里的热。

      我们没法,只有去办公室找医生进去看您。当时,您的主治医生休假不在,只有值班医生和主任在。我们向医生说明了情况,可他们对我们爱理不理的,我们想等主任接完电话再跟他说,可他的电话没完没了,我们在他与别人轻松玩笑的声音中默然退场了。

      我们坐在ICU家属休息区的沙发上一筹莫展,二哥说要不要找找人通融一下,让医生对父亲关照一点或换个经验丰富一点的医生。我们在医院没什么熟人,只有二哥认识医院本部一个消化科的医生的侄子在这里的十四楼什么科。找他有用吗?我们也不知道,只好作罢。但医生那冷漠的态度更像一把无情的刀插入父亲和我们的心脏,血淋淋的。

      “医生就不会生病吗?难道他们这一生就可逃脱病魔的折磨吗?他们到头来也会病死或老死的!”这样想着,我的心又释然了。但不能释怀的是自己的无能造成了现在的无奈。无能的子女,给不了父母多大的幸福。这是多么痛的领悟啊!

      好人还是有好报,虽说之前灵堂有点冷清,但父亲入殓那晚还是来了很多人。他们都冒雨前来送父亲最后一程。给我影响最深是一位八十多岁的硬朗老人。从老人口中得知:父亲小时候很喜欢跟着他一起去玩,他们一起掏鸟窝、钓捌子、放牛等等;年少的父亲很喜欢看书,只要身上有点钱都会拿去买书,也很喜欢练字;但近年来父亲变了,见了面,经常躲着他,不似从前主动打招呼,他的心思变复杂了。

      非常感谢老人让我们知道了父亲年少时的喜好,怪不得只有初中毕业的父亲能写得一手好字,写起材料来驾轻就熟,原来奥妙在此。也难怪他在ICU时嫌弃护士的字。当时,父亲情绪激动,总闹着说要回他的病床,我大侄女说“这就是您的病床呀,您看上面那牌不是写着您的名字吗?”“这字,这么丑!”父亲很不满意地说,但我们却笑了。

      其实父亲除了能写会算外,他也颇具领导组织才能的。据我姑说:年轻时的父亲很懒,他们兄妹三人去修薯苗,父亲修不到一行就会跑掉。后来,父亲农活干不去,就跟人去山上挖钨矿。挖钨矿,他经常不下井作业的,只是分析矿石脉络走向,然后指挥人员朝哪个方向挖。

      父亲这种才能,是从小锻炼出来的。他打上学起,就一直担任班长,深得老师的信任与喜爱。有一次,我去一个同学家玩,与同学的爷爷聊天,聊着聊着才发现同学的爷爷竟然是父亲初中时的班主任。老人家讲起父亲,虽时隔几十年,但还印象深刻,笑着说:“你父亲是班长,他很会做事。学校教学楼的用地,都是他带领同学们开挖出来的。”还有一次,我与一个同事的父亲聊天,又知道了父亲还是学生会主席这一事。同事父亲还说父亲口才很好很有领导组织能力。

      搞新农村建设的时候,屋场里要修路,路面要硬化到每家每户,若不是父亲出面理事,肯吃亏拿出自家门前的空坪来作路基。现在,有车的人家是不可能滴滴两声开到家门口的。当时,路上第一户人家就不像父亲这样通情达理、以大局为重,他们家仗着人多寸土不让。眼看通路通车的计划就要泡汤,又是父亲另辟蹊径,绕过他家填塘扩路。

      就是现在作灵堂用的祖厅,也是在父亲的操持和大度下,才得以重建的。要在废墟上重建祖厅,势必会搭上私人的宅基地,被占到的人家寸土不让。最后又是父亲主动让出自家一间老屋的地皮,祖厅才破土动工。建的时候,搞运输的三哥免费运来沙石红砖;大热天,又是父亲母亲带着大哥免费卸货码货。父亲像是为自己做房子一样,毫不计较毫无怨言地做好了公共的祖厅。其实,他本可以不去做的,但是“那么大的屋场连个祖厅都没有不遭外人耻笑吗?”,父亲这句话堵塞了我们所有劝阻的话语。

      父亲生就一颗操劳的心,要停也停不下来。就在去年底,他还打报告给乡里申请资金维修村里的一口有灌溉抗旱作用的池塘。在他的努力下,乡里批准了申请。父亲拉了一个同姓侄子合伙承包了该项工程。去年我回家时,就曾见父亲指挥着工人把几根硕大的水泥管道运往工地;也曾见他下午一点多才从工地回来吃午饭,吃完后,又扛着锄头拿着水桶去工地了。忙了一个冬天,工程验收合格,父亲从中赚取了五仟元劳务费。

      父亲是越老,赚钱的心劲儿越大。他不满足于只做纯粹的农民和小小的村干部。闲暇时,曾和人合伙贩买了几次木材赚了点小钱,后又想跟人合办锯木厂,如今又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小包头”。

      父亲没回家务农的前半生是怎样的,我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的后半生,却实在是一部脚踏实地、勤劳肯干、老当益壮、一心为公兼为家的励志片。

                    四

      唢呐在呜呜咽咽地响着,火把在熊熊地烧着,父亲的棺木在八个大汉的吆喝声中被搁上了一个小推车上。吉时已到,父亲要出殡了。我们十几个披麻戴孝的人在微雨中跪着开路。

      路旁的栀子花,饱含泪水,越发洁白;火红的丹顶红,在风雨中静默着。这时,雨越下越大。父亲的棺木,摆在一个空地的中央淋着雨,上面覆盖着四五个花圈。我们和前来为他送行的人围着他的棺木排成了一个大圈,直系亲属对着棺木和遗像跪拜,其他送行的人则是低头鞠躬,这种仪式在我们这叫“游财”。也不知围着父亲转了多少个圈,我们又要在大雨中送父亲上路了。

      我们在雨中跑向父亲将要下葬的地方,后面紧跟着父亲的灵柩,由八条大汉护送着。快到墓地的时候,我们这一行送葬队伍和父亲的灵柩又停了下来。道士佬又找到一个空地,支起一张桌子走最后一道程序一一打旸场,吹吹打打又一小时。

      雨还在下,漫天席地,犹如我们的泪泉;眼前连绵起伏的青山,不言不语,静默无声,似乎也沉浸在这如咽如泣的阵阵哀乐中。老天有泪,青山无语,天地同悲,万木齐哀。父亲,茫茫人海中,我们终于还是失去了您;苍茫天地间,我们再也找不到您的身影了。痛哉惜哉!呜呼哀哉!青山常在亲不在,绿水长流泪亦流!

      通过泪眼,穿过雨幕,我又瞥见了父亲的遗像。微微笑着的父亲,看着我,看着雨雾中的青山,看向不远处高高的山岗。在那青松翠柏的掩映下,有一方双人墓,旧墓里安葬着母亲,新坟是父亲将下葬的地方。

      母亲17岁就嫁给了父亲,生儿育女,磕磕绊绊相伴了四十六载。七年前,她先走了。一个人,孤孤单单在这山岗上躺了七年了;如今,她有伴了,迎来了她生前的伴侣一一我们的父亲!

执子之手,与尓偕老;繁华落尽,与子同眠。生同衾 死同穴,这是父母亲坚守的爱情!

                    五

      父亲入葬的那晚,我们兄妹四人坐在大哥家客厅吃饭。饭后,二哥拿出父亲生前用的一个包。这个包里装着父亲所有的家当,都是些我整理父亲房间拾掇出来的东西。我们互相谦让简单地分配了一下父亲的遗物,各自把分到的宝贝留作纪念。

      东西分完了,但失去父亲的悲痛依然萦绕心头。我们四个谈起了父亲,就像当初母亲走的那晚,我们兄妹四个和父亲围着一桌痛哭母亲一样。“你阿姐是一个苦命的人,三岁丧父,后又随着改嫁的母亲到了杨家。在杨家又受到外姓人欺侮,虽然很会读书,但你外婆因要她在家带她同母异父的小弟第,书只念了三年,就辍学了。嫁到咱们家来,也没享过一天福。我对不起她!呜呜...呜呜...”父亲一把鼻涕 一包眼泪地哭道。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父亲流泪。

      而今,同样是围着一桌,痛悼的却是父亲。“阿爸是个极好荣誉的人,我都曾跟他讲今年康榕(大哥女儿)硕士毕业时,我们俩一起去西安交大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他都很高兴地说好啊一起去!在ICU时,我告诉他康榕这次来医院应聘手术操作考了第一,他都高兴地朝康榕竖起了大拇指。”坐在上席的大哥,是最先发话的。大哥是个单纯快乐的人,从小就听话懂事,无论是母亲生病还是父亲住院,他都是一个标准的孝子,端茶递水毫无怨言。对父母的要求也是有求必应,从不杵逆顶撞他们。

    讲起顶撞,二哥满怀愧疚地说起父亲住院时曾冲他发了一次火。因为上次拍CT时,父亲没及时添加衣服,第二天就感冒发热。所以再次推父亲去拍片时,二哥担心父亲又会因此着凉感冒,就忙着给父亲穿衣保暖。但离开了吸氧管的父亲很不耐烦,生气地叫二哥快点拿过氧气包。二哥因为厂子的事和父亲的病正闹心,也就没好气地朝父亲吼了一句:这一会儿,难道会死呀?父亲听后不吭声了,我就知道火爆脾气的父亲,但一到这种场合,他说就会用沉默来平息一切争吵。当CT结果出来时,二哥得知父亲的肺部感染扩大时,他悔青了肠子,至今还自责不已。

      二哥这辈子只此一次说过这样伤害父亲的话,平时他还是很尊重感激父亲的。父亲这次病重,他放下厂里的活,催促并陪同父亲来赣州看病,忙前忙后说尽好话安排父亲住院。他所做的一切,我们都看在眼里。那天父亲坐120从医院回到家时,二哥从救护车里抱下父亲,小心翼翼地抱进房间,轻轻地放下。穿着新T恤的父亲在二哥的怀里,显得比在病房时年轻有神,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当二哥抱起父亲那一刻,父亲那种微妙的感觉,我想是多少钱都买不到的。那也是多少父母之所以含辛茹苦养儿育女的原动力。

      养儿防老 ,积谷防饥。我们兄妹四人,人人都做得很好吗?我最终没忍住对长相和脾性都极像父亲的三哥说了一句:你,好在我嫂子替你尽了一点孝心。

      我三哥可能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这辈子才娶到一个性情温和、心地善良、任劳任怨、孝顺公婆的好妻子。从她身上,我又感受到了母亲那金子般的光芒闪耀家中。这几年来,她代替了母亲帮父亲浆洗衣服整理床铺。父亲从医院回到家,她炖好排骨汤端至床前,见父亲吃不了几口忧心重重;父亲遗屎尿尿,她帮着擦拭换洗干净。

      “你们不要以为我是没良心的人!我和阿爸,我们父子之间是有感情的,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的话引爆了三哥的泪水,他手摸眼泪地为自己申诉。

      我当然知道他们父子是心灵相通的,父亲病重住院很久了,远在深圳的他迟迟连个电话都没有。父亲对此肯定有想法,但却不曾表现出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不满。直到那天,我拔通了他的视频电话,父亲跟他视频聊了几句。父亲边聊,眼角边湿润。只消一句问候,就消解了父亲对他所有的怨言与不快。父亲心疼小儿子呀!更何况是跟自己极像的儿子,这两者之间是最容易达成谅解的。

      只不过,三哥是否还能记起醉酒时曾对父亲说过的一句话。那句话,让年迈的父亲,哭瘫在地,口口声声叫着母亲的名字。最后还是二哥扶起父亲并好言劝慰。

      母亲走后第二年,父亲的一些朋友就不断地给父亲介绍老伴,父亲也有续弦的意思。一茬又一茬的年轻老婆子登门有意嫁给父亲,但我的哥哥嫂子们没一个同意。他们怕那些老婆子对父亲不是真心的,只是来骗钱而已。尤其是我三哥更为反感,他曾放言:父亲要续弦,就不要在他新房子住。那夜,借酒壮胆,他把这层意思表露得更直接。

      可怜的父亲!一贯强势的父亲,如今老了,末了竟要被儿子扫地出门。儿子拆了他想保留的土胚房,他无力反对。他想连着三哥的做一间房自己住,又被当成耳旁风。他想找个老伴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更是无人支持。父亲的病怎么来的,这就是病灶的源头一一过悲份肺!这都是拜他的好儿女所赐啊!

      作为父亲唯一的小棉袄,我的所作所为又何曾贴过他的心。每年逢时过节,只知给他一点钱,再添置一点衣服,却从没有与他好好谈过心,去了解他的内心需求;父亲来了家里做客,只知带他下下馆子,却不知陪他去外面散散心。去年,父亲不只一次地叫我去经开区一个饲料场给他批发一车鱼饲料,就这点小小的要求,我都没有满足他。失去方懂珍惜的我,也在不断地检讨自己,诉说自己的不孝。

      “阿爸,人,已经走了!你们在这里后悔,又有什么用呢?”大嫂的一句话,让我们低头不语,不再争论各自的长短了。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啊!

                      六

      父亲走后的几天,天空又下了一场瓢泼大雨,他生前侍弄多年的鱼塘上空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我想那是他从另一个世界向我们发来的短信,告诉我们雨过天晴!我想父亲那崇文尚义的品格,就是我们心中最美的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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