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灯泡在昏暗的楼道里忽亮忽灭,墙上映出孑然的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时隔几年再次遇见江昱,像是命中注定又仿佛来自上天的愚弄。如果将回忆倒带,浮现在他眼前的,只剩下心中离开时决绝的脚步和空荡的脑海。
甚至都快记不清对方的面容。
1
第五次迟到时,林又南注意到了执勤的江昱。
他看着带袖章的女生低头划划写写,忍不住开口问:“那个……你是哪个班的?”
对方没抬头,“啪”一声合上本子,“高三八班”
林又南跨在自行车上,想多看几眼,却只捕捉到值班室门前一闪而过的身影,包裹在肥大的蓝色校服中,显得格外消瘦。
可是没过几个小时,他们又见了面。
准确地说,是他又看见了她。
林又南手插裤兜站在队伍最末尾,身边叽叽喳喳满是“不上早读,开什么安全大会”的怨言。他没说话,也没人主动跟他聊。
游泳特长生的特殊身份和俊俏眉眼中的英气,林又南算得上学校小有话题的人物,是部分女生私下讨论的对象,却无缘无故遭到男生的排挤。
“也不是无缘无故,”他想,“重点高中里成绩垫底,迟到、早退、逃课。换做是自己,也不想和这样的人一起玩吧。”
周围的嘈杂声逐渐变弱,校长开始讲话。
“……接下来请江昱同学作为执勤班长总结发言。”
林又南听得昏昏欲睡,偏偏在这时抬头瞥了一眼,不偏不倚和江昱的视线撞个正着。
红袖章、齐刘海、高马尾,他在心里搜寻记忆的碎片,等她开口出声才想起了清晨的校门口。
睡意一扫而光,林又南目不转睛看着江昱在台上念完了整篇讲稿。
蓝压压的人群中只有这双眼紧盯她,其他人都不知神游何方,她似乎也莫名感受到了未知来源的注视,有点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
从那以后,无论是人群中无意瞥见的张望,还是经过八班门口飘进去的目光,亦或是迟到却在校门口看到陌生面孔的失落,林又南心中某个地方细丝般的念想,蔓延生长,一发而不可收拾。
其实,他原本只是疑惑:为什么那天江昱看似在执勤本上记录他的名字,笔尖下却空空如也。
2
林又南谈过几段恋爱,但他不知道,那些捧着雷同情书来表白的女生,到底是出于虚荣、空虚还是其他心思。
总之,他感受不到什么真实的喜欢,心底也无任何触动。
甚至都没认真记得她们的模样,只是随便答应了几次,出门吃饭逛街看电影,不主动言语直至无话可聊。
“等到对方终于受不了这样无趣的自己,便提出分手。”
林又南心里一直都这样想,故事也确实这样发展。事实上,不是他无趣,是他没兴趣罢了。
即便如此,他仍是女生们下课时偷偷谈论的话题。加之被冠上“高冷”“不爱说话”等标签,神秘感的浓雾更加深厚。
而在林又南心里,真正神秘的是江昱。
除了是全校公认的“好学生代表”之外,江昱每周五放学后会去一个偏僻的空地练习滑板,直到夜幕降临才离开。
这都是林又南自己发现的,虽然第一次是偶然顺路看到,而之后则是故意绕道。在他察觉自己的跟踪行径时,已经来不及回头,大脑清醒却不由自主的好奇,盼望能多瞧瞧她的生活。
而江昱所在的那个世界,更是林又南未曾接触过的。
数学接近满分,英语竞赛的奖状定期贴在公布栏,大会讲话代表的常客,还是各班作文传阅的对象。
他有时莫名地盘问自己,为什么会被这样的女生吸引,明明向来都对好学生嗤之以鼻,想到江昱却有些许崇拜的心情,当面都会真诚地夸赞出来吧。
大概因为她真的太独特了,让林又南忍不住去幻想和她在一起的样子。
——可以一起玩滑板吗?
——好啊,来吧。
或许因为她和那些红着脸的女生太不同了吧。
干净利落的下颌线被鼻尖温柔的弧度中和,纤长的睫毛和额前的细碎刘海一样灵动。眼神澄澈又坚定,吐字清晰饱满且柔软,略微硬朗的声线却在扩音器里有着糯糯的萌感,一点也不怯场。
这些都恰到好处的舒服。
年少时期的暗恋伴着青涩腼腆的情愫,朦胧又模糊,说不清所以然,像是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为缓缓放晴的天空编织出忽隐忽现的彩虹。
如果后来没有认识江昱,林又南可能会将这束光一直尘封在记忆深处。至少以后回忆起无聊的校园生活,还有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拨动心弦,和她在滑板上跳起时飞舞的发丝一样美好。
3
夏末秋初,午后依旧燥热无比,不知不觉教室里早已挂起了倒计时牌。
厚重木板上的鲜红数字看似强劲有力,却连关门时的气流都难以抵挡,摇摇晃晃,撞在黑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林又南脑袋昏沉,无心学习。他把书扫进书包,站起身就走。
拿游泳比赛的借口搪塞后,他顺利拿到请假条,脚步逐渐雀跃起来。高三加强了管理,像之前那样随心所欲逃课是不可能了,但耍点小聪明还是信手拈来。
校园里的池子很久没换过水,深绿色的藤叶弯曲缠绕,出人意料有股幽静的味道。林又南站在树荫下发了会呆,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唤回眼前,他拨开层叠的树叶,往水池旁的小树林深处走去。
每天清早都有很多人在这里晨读,也不管墙外就是人来人往的街道,林又南自然是没有来过,但他刚开学就凭借声波感受到了这种急迫的竞争感。
从此便躲得远远的。这还是第一次进来。
等他最终走到墙边,才发现有个女生在摆弄脚底几块不完整的红砖,似乎想借力爬上去。
“你这是……要翻墙?”他没多想,张嘴便问。
对方像是被吓到,小声倒吸了口气,转过头时反而让林又南心底一惊。
竟然是江昱。
“你吓死我了,”她用手扇了扇烈日下泛红的脸,鼻尖也渗出细碎的汗珠,“我还以为是老师。”
林又南突然局促起来,挠挠头不知该说什么好。而内心像小石子被投进平静的湖面中央,波纹蔓延扩散,泛起阵阵涟漪。
江昱反而很自然地接过话,用手拨了几下被汗水弄皱的刘海,问他要去哪。
“我……还没想好。”
怎么会有这么无厘头的回答。可是如果说骗老师去训练,这样好吗?也就短短几秒,大脑仿佛经过疯狂地运转,思考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来得及再开口,对方招招手,喊他靠近点。
终于,在一米八高个的帮助下,江昱顺利翻过并不算高的围墙,纵身一跃,踩实在晒得发烫的人行路面。
林又南听见落地的声音,心里松了口气,可能是看不到她的脸没那么紧张了,大概也是为她成功翘课而愉悦。但这种心情也就持续不过几秒,很快他便哭笑不得又掺杂着小小的失落。
在墙外拍拍土站起身,江昱张嘴顿了顿,轻声试探着问:“那个……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4
水泥路面四分五裂地凹陷,站在摇摇欲坠的石板上,宛若被扼住喉咙喘不上气,更别说发出什么完整的音节了。
从噩梦中惊醒,林又南全身湿透。
此时月光清亮明朗,他掏出手机看时间:3:30,这才返到现实世界慢慢镇定下来。
越是努力回想,越是只有支离破碎的片段,而无法串联出有效信息。林又南把手枕在脑后,靠着墙坐直身子,没了睡意。
几个月前目睹江昱翻墙逃课,一起喝了奶茶后顺其自然成为朋友,之后仿佛有了赦免金牌般光明正大的理由,可以凭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主动创造遇见,或者凑巧拥有同一段经历。
某个周三早上绕远路,去她家旁的便利店买早餐,直接把奶黄包放进她车筐,扔下一句“买多了”就骑车扬长而去。
还有那天周四下午全校大扫除,拎着水桶在楼道里晃悠,在捕捉到她身影时展开眉头,笑着问她几点检查卫生。
周五放学后的时光,大都在那个熟悉的空地度过。林又南买了同款不同色的滑板,踌躇半天还没讲,就被江昱发现了。她先是眼底闪过一丝惊讶,很快就欣喜地邀请他加入。
曾经幻想过的对话倒转过来,心底的喜悦整个翻倍。像炎夏的体育课后喝到冰可乐,只需盯着那升腾的微小气泡“噼里啪啦”就会开心得挑眉。
周二……对了,有个周二迟到了,却偏偏碰到教导主任板着脸站在门口,和江昱一起执勤。
而她老远就看到了林又南,趁着他还没进入清晰的视野,突然大喊:“老师,我忘了件事儿!”主任被吓了一跳,赶紧转头问她怎么回事。
江昱低着头假装慌张,把记录本翻得哗哗响,老师也跟着她一起弯着脖子,生怕出什么麻烦。她微微抬起眼睑,看到薄荷色单车从他们身后闪过,差点没憋住笑意。
演戏当然要做全套。
嘴里嘟囔半晌,她双手交叠背在身后,装作如释重负又不好意思的样子“我记错了,那个表格昨天已经交上去了。”教导主任松了口气,好脾气地安慰她:“那就好,那就好。”
这些都是放学后江昱讲给林又南的。他们一直骑到了河边的高台上,趴在护栏上笑得前俯后仰。
“说到底……还不是我俩配合得好。”林又南转过头看江昱,挑着眉有点得意地说。
“确实,你这么笨,幸亏没辜负我这一出好戏。”睫毛如蝶翼微微颤动,嘴角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夕阳快要沉落高楼中央,金色的暖光氤氲大地。
一瞬间,林又南近得能看到江昱脸上的细绒毛和白皙皮肤下隐约的血管,加上被风吹乱的刘海和略微皱起的鼻尖,都被光笼上了层层温柔的颜色,铺满他心底最软的方寸之间。
他看得发呆,直到江昱喊他时才回过神。
不管过了多久,这一幕始终都能清晰无误地在脑海中轮播。每次他都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生怕空气连思绪都会打搅,戳破记忆里的气泡。
手机屏幕反射月光,明晃晃发亮。林又南习惯性地打开了聊天界面。最后一串对话止于0点5分的“晚安”,而之前则是大段的数学题解析。
彼时正是十二月,气温越来越低。
冬夜的凉风从窗户缝隙溜进屋内,林又南裹着被子打了个寒战,紧接着毫无意识地叹气。
“让人心冷的,恐怕是几个月后的高考吧。”
他本不是这么悲观的人,当然也谈不上乐观,对学习成绩、未来发展等向来都是毫无所谓。
父母工作常年忙碌,从小就把他丢在外婆家。上学后虽把他接进城里,却经常出差仍分隔多地,两周都见不了一面。长久以来,还算富足的独立生活让林又南活得无欲无求,成为游泳特长生也是单纯喜欢,什么都不图。
可是这样的日子过了十年多,好像突然进行不下去了。
5
“听懂了吗?”江昱用笔尖戳戳试卷,油墨很快在错题处染出轮廓参差的黑色圆斑。
林又南点头,又摇头,指着最后那组方程式。
还有四、五十天,大家都进入了冲刺,咖啡味飘满教室。林又南第一次彻底浸入这样的紧张氛围,不只是周围的影响,更多是自己心中的无比渴望。
他随意的生活态度早就被完全打破,化作灰烟尘封在回忆里。此时此刻,满当当占据头脑每个角落的只有:和江昱考到同地区的学校。
班主任看着他一改往日吊儿郎当的样子——上课盯着黑板听得入神,课后笔记作业写得工整,甚至还主动去问错题——惊讶地合不拢嘴,跟同屋的其他老师炫耀教导有方,挽救了一个迷途的少年。
可他哪知道,几千句的陈词滥调,都抵不过青春年少时心上人的一眼。只消片刻,便在心头滋长出生机蓬勃的新嫩绿芽,昂起脖颈迎着刺眼的日光,用全身气力进行光合作用。
少年盼望能跟上她的步伐,哪怕仅仅是轻牵着手,只要能够并肩而行,再无奢求。
只可惜这路途太遥远,崎岖泥泞满是沟壑,是喘着粗气奋力追赶都不一定能抵达的无力。
夏日提前奔来,窗外大片的蝉声奏鸣曲直挺挺冲入耳膜,宣告这个季节的离别。
合影、纪念册、礼物、签过名的校服、写满字的黑板,整个高三学部人声鼎沸,老师们也收起往日的严肃,说到动情处还忍不住流下了泪。
毕竟是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日,放假几天后就直接踏进考场了。
林又南这时才发现,虽然他叫不出很多人的名字,他们都热情地递上纪念册,还不忘说一句“你游泳真的好厉害!”
“客套话罢了。”换作之前,林又南肯定会这样想。可是此刻,他只觉得受宠若惊,惊讶中藏不住喜悦,但同时又有点抱歉。
“真抱歉没能好好和大家相处。”班级活动结束,林又南找到江昱,两人坐在树荫里的台阶上。
“没什么可抱歉的。”江昱眨眨眼,下巴抵在屈起的膝盖上 “至少你还交了我这个朋友,捡了个大便宜。做我朋友要求可高了你知道吗?“
林又南扑哧一下笑出声,从早到晚积攒下的不舍瞬间清空,但新的念头很快又弥漫开来。
他动动嘴,没能说出口,假装咳嗽了几声。而江昱还在兴奋地计划着高考过后的假期,绝口不提即将踏入的湍急河流,也丝毫没有觉察到他脸上的落寞。
“就算捡到了,可能很快会弄丢了吧。“这是林又南想说的。
“那做你男朋友要求是不是更高?”还有这句。
蝉鸣声更加凶烈,仿佛要借这燥热的力量掀翻整个夏日蔚蓝的天空。
他望向树叶缝隙中透过的斑驳阳光,只想让此时此刻凝固,在融化前定格所有画面中的温柔笑声。
6
“回来了啊,”室友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瞅了林又南一眼,“面试怎么样。”
林又南没出声,把耳机往深处塞了塞,装作只听得见音乐的样子,径直走回了房。
其实播放器都没打开过,胸腔中回荡的全是“扑通扑通”的剧烈心跳,急促且炽热,满是慌乱的焦躁。
倒不是今天的面试有什么难度,从大二开始做服装模特后,他仿佛找回高三时攥着目标的明确感。
凭借年轻俊朗的外表、游泳健身得到的好身材,林又南在这条路上走得顺风,很快就在附近的圈内小有名气。
大四没了课业,他便提前来到北京,想尽早完成签约,在更广阔的天空继续发展。
只是没想到这一来,竟然撞到了最不想遇见的人。
如果不是手背上溅的热豆浆微微灼肤,林又南可能以为自己身处梦境,毕竟这个人出现的次数不算少。
之前约了今天面试,林又南提前吃完午饭,在周边闲逛。
三环的北京熙熙攘攘,这里除了两栋写字楼还有大型商城,饭点时满坐附近工作的白领。
刚走进电梯准备上楼,就有人从远处快步走来,伸手挡住正在闭合的两边。
进来的是一位男士,手中战战巍巍端着两杯没盖的豆浆,液体平面晃来晃去,跑到杯外的风险系数大概高出稳定值好几十个百分点。
林又南用余光悄悄打量,还没来得及从衣着上判断几个临时标签,对方像是遇到了熟人,猛地转过身。“嗨”字嘴形轮廓都未复原,豆浆果然在地心引力的强大作用下洒了出来。
其实用“泼”更为贴切,刚好就不拐弯抹角地飞向他打招呼的对象。
“小心!”林又南条件反射喊了一声,但没能避免这场灾难。
说是灾难,一点不夸张。他身后的女生低着头,白色长裙胸口全被浸湿,清晰的锁骨旁微透出黑色的内衣,伴着几声发梢末尾的滴答声。
那位男士瞬间满脸通红,“我……这豆浆是买给你喝的,怎么会……”他手忙脚乱在原地打转,语无伦次地道歉“对不起啊江昱,真的对不起,太抱歉了……”
林又南还沉浸在事故剧情中,直到熟悉的嗓音如电流般从耳膜冲进头颅。
“没事没事,我等会让晓英找件她的衣服。“虽然嘴上这么说,还是能听出语气中的不满,微微拧着眉头,鼻子也皱起来的苦恼。她伴着电梯的叮咚声抬头,瞄了一眼闪烁的楼层数。“到了。”
记忆中都快模糊的脸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闯进他的瞳孔。
“怎么几年了你连发型都没变?”脑海中最先画了个大大的问号,紧接着串联出无数各个型号的“?”
——“你怎么在这里?”“你现在已经工作了吗?”“你做什么工作?”“这个男的是谁啊?”“你以前不是不喜欢穿裙子吗?”“……”
纷繁混杂,像一群困在斗兽场的废人各喊各的。好吵。
他忍不住皱起眉头,闭上眼后这些杂闹声才在黑暗中戛然而止,唯有一人孤独地站在光束里,小心翼翼念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不认识我了吗?”
7
顺利签约,HR在电话里唠叨半天,林又南一句话都插不进,唯有嗯嗯啊啊应和着。
“那下周就来上班吧。”结尾处总算到了重点,却惊了电话这头的人。
“下周?”他反问,“不是拿到毕业证后吗……”
“实习试用期啊。我刚才那么多白说了,你有没有好好在听啊!”对方拿出前辈的姿态有点不满地抱怨。
第一次到邻省摄影棚兼职的时候没怕,差点被骗进传销抽身逃跑的时候没怕,父母离婚各自成家只留下一套房的时候没怕,奶奶在眼前却再也没醒的时候没怕,孤身来到北京和中介发生争执的时候没怕,多少场面试应酬都没怕,怎么会害怕下周上班呢?
可是,这次确实是怕了。
不属于任何与社会活动关联的安全感,亦或是面临险境的恐惧,而是单纯地害怕会见到江昱。
没别的,这个理由就足矣。但这心猿意马的慌乱中又带着言说不明的期待,复杂程度远胜过那年高考卷上没能解出的几道数学题。
林又南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写满数字的草稿纸让他眼花缭乱,答题卡上的空白毫不留情地张牙舞爪,周遭仿佛都在叫嚣。时间分秒流逝,他急得满头大汗,伴着交卷铃声响起,钢笔尖还不小心划破了试卷一角。
本想靠数学提分的计划彻底落空,大部分精力都投入这门还算满意的科目上,没想到题这么难,轻易折断了不少人的路。
其他几门倒是正常发挥:答完就知道,肯定是依然垫底的惨不忍睹。
结束了。
很多人狂奔冲出教室,甚至把书直接从楼上扔下,雪花般的纸张飞舞中大声喊着聊着笑着。而林又南面无表情地穿过层层人群,没开口和谁说一个字,骑车走了。
大概到了第三个路口,他突然想起了:
“考完记得等我,还有个东西要给你看。”江昱边走边回头挥手,“加油,就快解放了!”
“嗯。”林又南嘴角动了动,牵强地扯出微笑,“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当然没能够知道。
甚至这么多年过去,林又南早就忘了还有这句话的约定。
那天他犹豫半晌,正准备调转车头回去,父亲的电话打了过来。就是在这天,父母向他坦白了表面维系婚姻、实则早各有新欢的事实,还有等他考完办离婚手续的打算。
这是个最漫长的暑假,大多数人的欢闹和夜夜笙歌,却是林又南的天昏地暗。他关着自己,整整两个月没出家门。
倒不是父母离婚有什么打击,早已习惯独自生活的他,身边仿佛一切照常。
还是按时收到生活费,只不过变成了两笔。
事实上,并不如表面那样往常,至少有个重要的人消失在这段生命轨迹里。
但真相是可以用数字计量的冰冷分数,和小城与北京之间一千多公里的漫长路程。最终,击溃他那微存的侥幸。
林又南决绝又狼狈地逃跑了,切断所有可以联系的通路,提着心思故意躲避,也收回了那本已伸出想要触碰的指尖。
就这样,把她弄丢了。
8
写字楼有二十二层,每层大概六、七十人,两部电梯正常运转,差不多每两层停一次,问:在同样的时段上行遇到的概率是多少?下行遇到的概率又是多少?
上班几周,这道题在林又南心中演算了一遍又一遍。
不管设多少个字母的未知数,答案都是无解。
然而,就算无比清楚,最大的不可控变量根本没法用数字衡量。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想,像陷入进度条卡住的无奈循环,濒临死机。
周五拍摄合作品牌的服装广告,一直忙到晚上十点才结束。林又南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电梯,低头在手机上叫出租车。
大概是外边的人按了楼层又走了,电梯停了几次门外都是空空。他用力戳了戳关门键,直到第二次看见那位男士——始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的人——刚好和江昱一起走了进来。
而林又南今天没带帽子,正面朝前直接撞上。
砰。
是他心里慌张又失望,仿佛手机从高台摔下,屏幕瞬间四分五裂时揪心的响声。因为,明明和江昱交织了视线,她却很快转向其他一边。
模拟了无数种见面的可能,现在竟然还是手足无措,心底打着鼓。到底是退堂鼓还是进军鼓,他也听不懂。
“真的不认识了吗?”
林又南不知该怎样形容,才能贴切地描述出当时的感受。
他曾幻想有一天能站在雷克雅未克的土地上,呼吸特有的寒凉气息。却每次都在目睹绚美极光的片刻,从睡梦中惊醒。睁开眼睛,只剩黑漆漆的空荡房间。
大概就是这种瞬间扑空的失落与颓败感。
——哪怕那美丽触手可及,也无能为力。
他听见江昱称呼对方“亲爱的”,两人亲昵地挽在一起讨论去哪吃夜宵。语气欢快雀跃,和当年说起暑期计划时的愉悦如出一辙。
出了电梯,林又南故意放慢脚步,走在他们后面。
“又来偷看我吗?还是干嘛!”他突然跳戏,脑海中蹦出少女站在班门口冲他假装生气的模样。
手机铃声不合时宜地响起,司机在电话里喊了半天,林又南才反应过来。而前面两人早已走出大厦,背影融进黑色的夜里,没了轮廓。
要从西三环穿越整个北京城才能抵达租住的地方。城市的灯光没有休眠,哪怕某些路段车辆稀疏,各色灯光仍然一刀刀闪过,眼睛被划得生疼。
林又南揉揉干涩的眼角,耳机中王菲冰凉的声线流淌过耳膜。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重逢是真实的,却不是相互的。
司机的手机时不时响起导航的女声,林又南坐在那里,却宛若与现实隔绝。
在这夏夜的微风中,在这诺大的北京城,在疾驰的车前座上,他突然意识到不变的只有他,而没有江昱。
几年过去,林又南身边人来人往,然从未有谁真正停驻。从懂事到动情,再到现在,似乎一直都是他孑然孤身跟在江昱后面,就算她都没有主动回头看,也没有停下脚步等他,更没有任何哪怕易碎的许诺。
捧着整颗心却忘了交出去,就这样一晃几年。其实,无法释怀的不是江昱,是当时的自己罢了。
是美好的青春流年里,干净的笑容和清澈湛蓝的喜欢。
9
“那下次再遇见,可以先开口打个招呼吧。”
“她现在是开心的,我也该往前走了吧。”
林又南关上车门,虽然口吻仍然带着慎微的不确定,昏黄路灯下的脚步却逐渐轻快起来。他抬头望着高楼灯火,那里总有一盏也为他点亮。
不,或许不止一盏。
哪怕忘了天地,都记得身后的那满天星空。不管是谁播撒的美好,都如你的长夏,永不消逝。
“结果是什么,好像真的微不足道了。”
林又南笑着摇摇头,看着稚气的自己,终于能伸出手,轻轻拥抱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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