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在外省上学的缘故,返校前父亲会开车送我来广州南站,每一次爷爷都会陪同前往。
爷爷是个瘸子。年岁已高,出行不便,那时我认为,他坚持送我是对我的不舍和关心,毕竟一个人在外求学不易,离家四年,无亲无故,作为家族中的长子,我自然能够得到爷爷的厚爱。但我们总劝他,您老人家就好好在家待着吧,奔波一趟多麻烦。
他总是双手一摆,语气强硬地回答,我身体好着呢,你们可别瞧不起我!
小时候我跟爷爷感情好,每周末都会去趟爷爷家,陪他聊天、打牌、喝茶,有时他也会跟我讲一些他以前的事,我都颇有兴趣。印象中,他是一个健谈的人,性格大方,精神矍铄,即使要拖着沉厚的拐杖,他依然每晚和奶奶在小区的公园里散步。
奶奶说,你爷爷他是个老顽童,从小就喜欢往外跑。
大家都当一句玩笑,可每当听到这话,爷爷总会面露凝重,目光下沉,像是有一道解不开的心结。
爷爷年轻那会,生活在广东惠州一个偏僻的县城,在加油站当会计,那时生活条件艰苦,一家五口挤在三十平的旧楼房,为了维持生计,爷爷还做小商品贸易,含辛茹苦把三个孩子养大,送他们进大学,二十一世纪初,买掉老家的房子,搬到顺德,子女的工作离家并不远,后来各自成家立业安顿下来。我有好几次想问爷爷关于他右腿的事,但都无疾而终。
父亲旁敲侧击的告诉我,爷爷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因为治疗不得不选择截肢,我信以为真,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每次站在南站的入站口,扭过头看见爷爷的身影隐在逆光中,身旁是站着搀扶他的父亲,总会给我一股心酸的感觉。那时爷爷常跟我说一句话,“现在中国发展的好了,你看交通多方便,以前啊,坐躺火车都不容易。”
他赭石色的瞳孔好像刚发了一场大水,温润无比,窗外晴空如璧,分外舒凉。听着爷爷讲述时间的变迁,我对远方的未知和恐惧逐渐化为了深色的一道风,勾勒出形状,赋予我穿越长夜的英勇。
在外求学期间,跟爷爷的联系也变得少了。从每周打一次电话,到一个星期,再到一个月,距离是两座隔岸相望的灯塔,在黑暗里遥相呼应,却听不见彼此的声音。
我忽然想起去年春节,爷爷对着香港回归二十六周年纪录片发呆的样子,他摩挲着相册里泛黄的全家福,那时的他右腿健在,照片里的孩子大约还是五六岁的样子,背后是一座模糊到看不清的建筑,广场人流如织。
那天他喝多了,絮絮叨叨说饥荒那年,全家三天没见米粒。
列车突然颠簸,密闭的车厢蜡黄无光。我的身体晃了一下,眼前密密麻麻的白色斑点幻变为清晰的座椅画面。我那时还并未真正意识到爷爷去世这一个事实,只不过被人通知了这个消息,于是便匆匆搭了这趟回家的高铁。我回忆起小时候跟爷爷接触密切的场景,只是觉得难过,有一种物理意义上的疲乏,死亡离我还太遥远,我尚未明白个体、家庭、生命之间彼此缠绕又难离难舍的关系。
直到看见家里摆放着的祭奠用品,颜色鲜艳的长方体祭盒,飘着白色长条的棚子,和金银光嶙峋的三角塔,并序而新洁,陌生又奇特。
长辈们盘坐在凉席上,将泛黄的纸折叠成三角状,最后把它轻放在烛芯上烧掉。香火虔诚,甘雾萦绕在客厅。我们身穿白衣,男丁头戴白帽,女丁头围白巾,像迷路又谨慎的兔子。我被肃穆的氛围感染,一句话都不敢说,也一句话都不敢问,只能学着大人的样子,不言苟笑,认真对待。
父亲全程表现的都很平静,一度让我想起了《局外人》中的默尔索。
出殡完回程的路上,他却罕见地整个人情绪崩溃,突然蹲在地上大哭,身子如摇摇欲坠的麦秆,面颊削瘦,皱纹凹痕深厚,湿漉漉的脸上五官扭曲,看起来干巴又粗粝,连泪水都在颤抖,嘴里用家乡的方言不停的喊着爷爷的名。我被吓住了,周围的亲戚连忙扶着他的双臂,人群围上去,行进的队伍停在山脚。
父亲后来告诉我,那天放骨灰盒的山头是每年清明和爷爷去祭祀扫墓的地方,路走得多了,闭上眼睛都知道方向,可那时忽然发现身边少了一个人,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失去了爸爸。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告诉我关于爷爷的往事。
1962年,广东突发饥荒,为了解决粮食短缺问题,爷爷给远在香港的亲戚写信,希望他们接济粮食,后来因为政策原因禁止邮包入境,自己饿着可以,家里的娃可不能饿着,更何况小妹才刚出生,国内经济困难,饥寒交迫,那时唯一的解决方法只有偷渡去相对富裕且与广东血浓于水的香港,但爷爷却担心家人安全,打算独身去取粮食和物资回来,那一年,全省的偷渡人数大约有8万人。
他跟村里的几个同伙结伴去广州火车站,偷溜上经过香港的火车的冻库,经过深圳笋岗的时候会有边境警察敲车门,只要能挡住不开门,警察就会算了,因为到点了车一定要开,这个方法看似愚蠢,但相较于在罗湖桥硬闯、跨越梧桐山、横渡深圳湾等随时会面临边境线动乱的危险,这是相对保险的一种方式。爷爷很多朋友都这样去了香港,后来因为回程时在冻库冻太久,右脚冻残疾了。
那张全家福,是爷爷出发前,一家人在车站前拍的,此去一别,少年长成了男儿,岁月风干了眼泪,历史在爷爷身上特别具体。
有人说,逃港潮是改革开放的催生针,个体命运推动着时代变革,无数的血汗和牺牲只不过是这个宏大叙事下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可爷爷,却在这部史诗进行时永远失去了他的右腿。
近些年来,随着粤港澳大湾区的建设,港人北上的浪潮越来越旺,香港人民来内陆购物、探亲、旅游,反向代购反向消费,联想起上世纪的逃港潮,真是时过境迁。
每次来到广州南站,思绪总是汹涌,这里是华南地区最大的交通枢纽,见证了太多相遇和离别,承载着无数的悲喜与怀念,以及对未来的憧憬,对人生境遇的感慨,更见证着祖国发展的昌盛繁荣,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
此刻暮色正漫过站台,我看见无数道身影在车窗前交织成流动的线条。复兴号穿透霞光,玻璃穹顶折射的夕照里,恍惚又浮现爷爷赭石色的瞳孔。所有未说出口的告别都化作延伸的光带,在珠江三角洲蜿蜒成血脉相连的图腾,化作轨道共振时绵长的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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