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不得你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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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书香澜梦第148期“舍”专题活动。

张打铁蹲在门槛上，烟卷快烧到手指头却依然没有把卷烟往嘴里送，他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心乱成一团麻。

王秀兰把最后一件衣裳叠进木箱子，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张打铁还是缓缓扭过头去：

“真走？”他问，声音干得像晒干的萝卜干，那两个字是随着喉结滚动着蹦出来的。

“嗯。”王秀兰没抬头，“儿子在县城找了活儿，得去搭把手。”

箱子合上时发出沉钝声响，像颗不大不小的炸弹炸进张打铁心头。

张打铁想起二十几年前，也是拎着这个箱子，王秀兰从河对岸缓缓走来。落日余晖落在她身上，全身像涂满金光，他眼睛眨巴着，以为是看见仙女了。

张打铁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个。

不是他穷没人嫁他，而是他虽然继承父业做了打铁匠，可好歹也是去城里上过学的。

他觉得找个女人过一辈子还不容易，总要找个有点感觉的。

他一眼看上了这个女人。

女人是逃荒出来的，她说她来自黄河边的一个小村落，村庄被淹了，没有几个人能逃出来。

张打铁娶了她，给了她一个家。

这二十几年，她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孝顺公爹，为她生儿育女，把一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家里的老老少少，吃穿用度，都被她安排得妥妥当当。公爹的衣裳总是干净整洁，孩子们的学费也从没耽误过。她就像家里的陀螺，永远不知疲倦地转动着，用自己的双肩，扛起了生活的琐碎与重量。

他咳嗽得直不起腰的那些冬夜，她坐在床头煎药，药味混着她头发上的皂角香，比庙里的香还让人踏实。队里分粮少，她把窝窝头掰出心窝子那块给他，自己喝着稀粥，说牙口不好，啃不动硬的。

张打铁想到这儿，心里升腾起一股不舍。他把卷烟凑近嘴边，猛吸一口。

“往后……”张打铁想说点啥，喉咙被烟呛住，咳得直抖。

王秀兰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晒干了的菊花。“灶台上有腌菜，够你吃三天。记得每天烧壶热水，别总喝凉水。”

她拎起箱子，没回头。张打铁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发现她的脊梁比门框还弯了。风从敞开的门灌进来，掀动他空荡荡的袖口——去年冬天，他在坡上摔断了胳膊，打铁铺关了门。

望着越来越远的熟悉。张打铁再次摸出烟盒，空的。他想起王秀兰总在他烟盒快空时，默默塞进来半包，说是供销社打折买的，你还是少抽点烟，慢慢减，年龄大了，就好戒烟了。

太阳爬到墙头上，把他的影子钉在地上。张打铁忽然觉得，这屋子太大了，大得能装下过去所有的日子，却装不下此刻心里的空落和不舍。

张打铁的老爹前年过世了，现在王秀兰也走了，这个家就剩下他孤零零一个老头子了。唉，孩子是重要，可你也不能狠心丢下我一个人吧？张打铁嘀咕着站了起来。

走进屋子，想在床上躺一会。刚躺下，有什么咯着头，伸手一摸，是一双崭新的棉鞋，鞋帮缝了给他做褂子裁剪下来的新布，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针脚比年轻时纳鞋底的她还匀净，枕头边还有件新做的棉背心，领口缝得格外软和，是怕磨着他脖子上的老茧。最底下压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攒下的零钱，一毛两毛的，码得像砖坯子，边上纸条写着：“头疼脑热时抓药，别硬扛。”

他摸着这些东西，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张打铁醒来时，屋子里一片漆黑，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他摸索起来开了灯，走出屋子来到灶间。

灶台上的腌菜坛子旁，压着张纸条，是王秀兰歪歪扭扭的字：“盐罐在缸底，够吃俩月。柴火劈好了码在西墙根，雨天别往外跑。”

他掀开米缸，缸底铺着层新糠，米是筛过的，一粒砂也没有。墙角的竹筐里，干辣椒串得整整齐齐，底下还藏着包红糖。她总记着他冬天爱喝口甜水。

这么些年，他和妻子早已成了习惯，觉得她为家里所做的一切都是应该的，他理所当然享受着她的好。现在她离开了，才知道她的好是如此珍贵。

“秀兰啊，真舍不得你的好！”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门上贴着的“福”字沙沙响，张打铁忽然蹲下去，手捂着脸，指缝里漏出的声音，像被雨泡透的柴火，烧不起来，只剩湿乎乎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