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霜
节气刚过霜降,我站在浴室镜子前,用指尖推平眼角新添的纹路。
它们像两条极浅的河,把昨日与今日分开,却不曾淹没眼里的光。
孩子住校,母亲入院,丈夫出差,客厅的鱼缸漏夜换水,发出细碎的瀑声——
我在这声音里刷牙,泡沫沾湿睡衣领口,像一场无人喝彩的雪。
中年是突然安静下来的舞台,锣鼓停歇,只剩追光灯照着你一人。
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把尖叫调成静音,把崩溃调成慢放,
然后像剥柚子那样,把苦味筋膜一条条撕下,让果肉完整。
二 苦夏回流
去年七月,父亲心梗,我在ICU门口的长凳上度过42岁生日。
夜里两点,走廊尽头的自动贩卖机吐出冷咖啡,
铝罐冰得发疼,我却握得死紧——仿佛只要掌心还有温度,就能替他心跳。
那一刻,苦难像潮水漫过脚踝,我嗅到咸腥,也看见月光。
原来成熟不是盔甲,而是一枚被海水反复舔舐的贝壳,
外表粗砺,内里却藏着虹彩,足以包容一颗沙粒的锋利。
我学会的第二件事:允许自己流泪,但不让泪水淹没袖口;
允许恐惧敲门,但只给它一把矮凳,不允它上床共枕。
三 雪夜读诗
十二月,我加班后赶末班地铁,车厢空得像被掏空的罐头。
对面玻璃映出我的脸——苍白、微皱,却意外透出一丝顽童的亮。
我掏出包里那本《星星与豆荚》,小声读:
“一颗星,落在豌豆花的睫毛上……”
声音轻得只够自己听见,却仿佛有人把雪片塞进我掌心,
一瞬就化成水,又一瞬结成更亮的冰。
中年女人最奢侈的任性,是在无人角落对世界保持兴致:
为一朵云的形状驻足,替一只迷路的瓢虫指路,
把地铁票根折成纸船,偷偷放进站口的许愿池。
我学会的第三件事:让灵魂偶尔逃课,让童心堂而皇之在日程表上签名。
四 把年轮折成纸船
如今,我四十三岁,月经开始爽约,母亲的白发比医嘱更密集。
我仍穿帆布鞋,仍收集糖纸,仍给远方的女儿写明信片:
“今日春分,楼下的海棠把天空剪成碎片,我偷了一瓣夹进你的书。”
我在公司年会上做述职报告,也深夜给闺蜜发语音:
“别怕更年期,那是身体在替我们点燃第二盏灯。”
我把皱纹称作“笑痕”,把白发唤作“月光丝”,
把漏夜的焦虑揉成纸团,再展开,折成一只只小船,
放进清晨的洗脸池,看它们载着洗面奶的泡沫远航。
我学会的第四件事:
成熟不是告别童话,而是把童话改写成更长的章节;
承受不是背负铁锚,而是学会在浪里仰泳,顺便数天上的星。
后记
低处飞行
有人问我:智慧是什么?
我想,它大概是我此刻的站姿——
脚跟紧贴地面,肩膀却偷偷长出看不见的羽翼;
心里装着未付的账单、待煎的中药、下月的家长会,
却仍能在黄昏的阳台,为一只过路的喜鹊挥手。
足够成熟,所以不再与苦难拔河;
足够单纯,所以愿意为一片落叶鼓掌。
中年,不过是一场低处飞行:
离地三尺,恰好避开尘埃,又刚好接住人间最柔软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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