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爸爸斜靠在医院的床头,洗好饭盒的妈妈坐在床边小椅子上。十二月末的阳光伴着小北风打在半卷的淡蓝色百叶窗,像初愈的人一样微微颤颤。
妈妈说:“你身体差不多全正常了,下午也没吊针打没检查做,我出去一会啊。”
爸爸对我们说:“看你娘,一定是想溜到麻将馆去!你们要向她学习,一辈子不要进医院。”
“今年你这是第三回住院,我也是,没比你少进院一回。”妈妈仰起头瞅着爸爸笑。老年后的爸爸往医院走的多,哪一趟都是妈妈陪,就算是最危险的心脏植支架的那晚妈妈都赶走了我们:我在就够了,上班的人都回去睡。少年夫妻老来伴,再没有比伴医院更实在的陪伴了。
妈妈轻轻走向病房外,笑得幽默,笑必露齿,下排的牙齿不露。我知道,她下排牙齿爆进爆出,老鼠子咬烂了似的。妈妈露出上颌整齐洁白的一排,两颗门牙最亮,我知它们是假牙,而那个早晨是真的。
那时候我家住在北乡的一个小镇上,黄獭嘴镇,妈妈才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白净清秀。也是这样的一个冬日,镇上的集日。逢这日早上妈妈总是特别忙。她上班的日杂百货商场开门比平常早,她要打扫准备。骑自行车拖着解放鞋,大补药,鱼弄子,菜种子的外公是个四方走的小商贩,妈妈要帮他占好摊位。还要买菜做好我和妹妹的早饭。
冬天天亮晚,赖在被子里的我听到北风拍门的声音,听到外面走廊上高压锅上气了气顶旋转的嗤嗤声,听到妈妈急匆匆“噔噔噔”下楼去的脚步声。
才一会儿,爸爸敲我们房门:“你妈妈下楼摔了一跤,我拖她去医院了,你们自己吃饭,出门时换好藕煤,关上封火筒。”我一骨碌就爬起来,打开门,已不见爸爸身影。我忙转身开窗,探头下看,爸爸的自行车往北踩,身后的妈妈一手抓着爸爸的衣服,一手捂紧自己的嘴,娇小的身躯瑟缩着,很痛苦的样子。
放学回家,我看妈妈照样上下班干家务,只是说话少些,要说话时也用手轻轻遮掩着嘴。我问她痛不痛,她说:不要紧,即使身为妹子,也不要一点事就大惊小怪,坚强点。爸爸说订的瓷牙齿要过几天才有。那天清晨妈妈脚步急,楼道又黑,仰面一跤摔得很重,手肘和膝盖都撞青,两颗门牙直接撞跌。妈妈爱美,大家都知道妈妈摔掉了门牙,但除了医生,谁也没见过她缺牙的样子。
我不明白妈妈当时到底流了多少血经受了多大的痛苦,看到塑料盆里她水红色的毛衣浸成深红色,我的泪眼直流。
小时候至青春期,我沉缅于爷爷奶奶的慈爱,我在乎爸爸的关注。妈妈总有她忙不完的事,先前是田地猪栏,后来是柜台生意,对于我和妹妹,她只督促我们努力读书,对于成绩的好坏,她又不是很关心。我也不太了解妈妈,她总是在忙,她觉得家里生计和挣钱比什么都重要。
刚参加工作时,太年轻的我有些孤单,也有些虚妄。妈妈统统不管,我觉得她根本就不知晓何为孤单与虚妄,或者根本没时间关注我。
那个秋日,我第一次瞒着妈妈晚归,过了几天,妈妈凭着蛛丝马迹知道了,沉着脸进来并反锁了我的房门,厉声命我跪下。惊慌又委屈的我吓得瑟瑟发抖,泪奔。妈妈也落泪了,了解了情况后如释重负地叹气:哎,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向远在云南的你爸交待?
一声覆手为雨反手天晴的叹息,在门与窗的距离间回响,似触碰一场骤雨,打在草间又迅速遁形。我的窗外,云一朵一朵飘过晚秋。
妈妈推门离去,忙她忙不完的生活。我想念爸爸,我搭着木梯子爬上小阁楼。阁楼上没有灯,但很亮,四片大明瓦终年接受风霜雪雨的洗刷,依然透澈无尘。明瓦上头,浅蓝的天空一点点打开冬的幻像。
有些零乱的阁楼堆放着几个坛坛罐罐,有一个是石灰坛,放干辣椒干豆角,还有两个盛着茶籽油。墨绿色的鱼网抛在多年前的夏天木匠来做家具用剩的刨得溜光的几块木板上,似乎还散发着淡淡的腥味,但更多的是杉木的原香。
我好奇的是阁楼另一角的黑色木箱,装的到底是什么宝贝?虽然没上锁,但进了箱子的东西无疑是重要的东西了,我早年就见过,觉得神秘又神圣,想偷偷打开,但没得到大人允可终究不敢。
我望望明瓦,默默地唤着远方的爸爸。仿佛征得了的他的同意,我打开了木箱。是信。另有一个大点的土黄色纸袋盖在最上面,我掏看,是七八张写着壹市斤,半市斤,叁市两……
面值不等面值微小的粮票,绿色黄色黑白皆有。已经不流通的购物券了,大人郑重收藏的大约是过去一个时期的窘迫吧。那信,是爸爸妈妈的吗?我怯怯地从贴着八分邮票的十几封信中随取一封,是妈妈的字,写给爸的,直呼其名,并没有亲切的定语。字不好看但字迹工整,像发蒙的小学生的字。信,是个人私密物品,相当于自己上锁的日记,我突然觉得偷窥相当于偷窃,心怦怦跳。我粗略地瞄了一页,几秒钟而已。
我迅速顺着梯子爬下阁楼,再未打开过那个刷了黑色油漆的木箱。
季节似乎一下就转到了冬,冷风吹着我年轻的面颊,我扎起长发,跑向妈妈在镇上的粮油饲料店。我应该去帮忙。爸爸去云南时曾嘱咐过我:你要好好上班,歇假就多帮帮你妈,她事多挺辛苦。我竟是当耳旁风,从来没去想过妈妈操持家务后,还要坐着拖拉机进货往返城镇的艰难和劳累,不说别的,那坑坑洼洼一车带一路黄尘的几十里就够坐的头昏脑涨了。
忙于自己的事的妈妈不会讲故事从不看书,也不和我谈心,我原以为太理性的她不关心我,没想到我的任何风吹草动也逃不过她的视线范围。
“家里都好,娘的天麻吃完了,昨天托我爹带了一包来,孩子都没生病,还没考试,学习情况也没敢问老师,总盼她们能认真读,比我有出息,栏里的猪又长大了不少,就是总不见天晴,菜秧子都长不出来……”那信应是在我年龄更小的时候她写的,爸爸被单位外派学习,奶奶有头痛顽疾,偶尔吃天麻炖麻雀。妈妈还没去镇上,一天到晚围着田头猪栏孩子转。我偷看的几行字在我脑子里反反复复地闪,老小牲畜和庄稼混合着写,杂乱无章却成了我记忆中永不丢失的一段美文。
妈妈,不声不响,细碎而恒久地应对生活,应对变化。执着而要强。许是那一代人经历了少年的饥寒交迫和婚姻后的困顿贫涩,她在意物质生活的改善,她特别相信一双手的力量和脑子的转速,喜欢向前看向钱看。
生产队时,矮小瘦弱的她是队里的插田能手。后来在日杂店打工,站柜台买布,逢有破有瑕疵的布料,经理就放到妈妈的柜台,妈妈的销售能力一流。后来爸爸单位给了我们农转非的指标,妈妈不要工作,果断地承包了单位的门店自己干,用上锻炼有成的全部本领,生意好得不可思议。
当时爸爸相继调到王仙粮站,饲料厂,云南分公司任负责人,极少帮得上忙。那种辛苦真不是一般妇女可以承受的。隔几天就租一辆拖拉机天不亮就开往三四十里外的城里去进货,坑坑洼洼的土马路,拖拉机完全是在巨大的噪音和滚滚的灰尘里蹦跳前行,一去一回,整个进货的过程要花费三四个小时,一般人坐着会骨头散架或晕头转向。而妈妈,一声不吭,进完货就开始卸货理货出货。说过最多的就是:哎呀,今天石子岭白天鹅的菜好吃,又便宜,二十元吃三个菜。妈妈是请拖拉机师傅吃饭,她自己,就是五元八元钱也嫌贵不舍吃。
然而,骗子横行的上世纪九十年代,专找妈妈这种没见过世面又有几块辛苦钱的女人下手。第一次是两个骗子冒称买茶油,自带黑铁皮油桶和磁铁,让店里的磅称失灵,骗走一百多斤茶油。第二次是妈妈花三千多元买了个金菩萨,认为捡到大便宜,准备当传家宝,随后脑子清醒发现不过是个铁罗汉,镀着铜。
一分钱也疼惜的妈妈心在滴血,比摔跌两颗门牙时痛得多。然而生活要继续,她不告诉爸爸,一个人闷罐子似的煎熬。直到爸爸问她,她还将金菩萨的故事续个尾讲给爸爸听:有一天她发现这两个人,赶紧报了案,钱退回了。被骗了反过来还充当安慰天使,也只有我的妈妈了。
不久妈妈进城开了粮油批发行,书念得少,字依然写的不好看,但商业头脑特别敏锐,帐目也理得一清二楚,毫不起眼的她将生意做得风声水起,妈妈在阳三石粮油一条街算是属一属二的厉害角色。
生活繁忙辛苦,妈妈永远乐观,幽默。
2002年非典,盐,一夜间成了价格飞涨还一包难求的东东。妈妈急忙赶到超市,直奔盐区,可惜来晚了,只抢到两包。排队结账时,她看见排在她前面的顾客放在地上的购物篮里有好多包盐,赶紧地拎了几包放在自己的篮子里。那个人一看,急了:“你怎么拿我篮子里的东西?不晓得自己去拿呀!”
妈妈笑着说:“那儿不是没有了嘛,看你这么多包。”
那人还是不干:“可是你也不能拿我的呀!”
“你不是还没结帐吗,还是超市的呢。”妈妈轻轻地笑着说。
想到这,我也笑了,像妈妈一样,露出上排皓齿。
岁月奔流不息,我已走向中年后,经历着生活的各种风风雨雨。一辈子极少在语言上教导孩子的妈妈以自己的积极勤奋感染着我们姐妹。我一直努力而平凡,但自我感觉良好,做着爸妈眉弯偶尔闪亮的小光源。
如今,年近七十的妈妈身体健康,比同龄人看上去更年轻。因名字里有一“平”字,去年有了微信的她取名:太平公主。
“我是公主。所有的女孩都是。”这是沃尔特·朗指导的影视作品《小公主》里的经典台词。公主是什么样子?美丽,自信,自立,勇敢,坚持,自带光芒。
我不确定包不包括我,但一定包括我妈。
冬阳穿窗斜进来,病房也有了几分跃动的温馨。我的手机有动静,是妈妈的微信:我过一会就会回,你久陪你爸一会,等我啊。我回复:你好,太平公主,一定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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