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

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凌晨四点，十六辆挂着白花的车，趁着夜色，驶入乡间小路，雾色四起。

一排的双闪，低鸣着，试图提醒司机小心驾驶。

一小时后，车辆驶入殡仪馆。

她被长辈安排着，捧起遗照，等待着后续安排。

亲人正为幺舅整理遗容时，他的手无力从推车上滑落，一根手指、两根手指。

那一瞬间，她竟然心生期许，会不会，他其实只是睡着了？

工作人员推走了他。

她跟着亲友跑到骨灰等候处，隔着铁门，看到3号炉前，工作人员正将幺舅缓缓推进去。

亲友们隔着铁门大喊着：“幺舅快跑，火来了……”

她躲在后面，脑袋一片空白。

尽管已经过去三天，她还处在无法接受现实的阶段。

她坐在长椅上，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眼前像放幻灯片似的，从小到大的画面一闪而过。

意气风发的幺舅，热情好客的幺舅，总是笑眯眯的幺舅……

他对小辈总是无限宽容。

在她被长辈催婚时，幺舅也总是笑眯眯说，“还小嘛，不要急。”

到后来，她眼前的画面变成了医院，幺舅躺在床上，看到她们去探望，还强撑着坐起来招呼她们。

那时他瘦了好多，整个人都很虚弱。

可大家都没想过，他走得那样突然。

这几天，聚在一起的亲友，总会反复提起他。

“热心肠啊，哪家有事都会去帮忙……”

“哎，他要是不那么勤快就好了，本身身体不好就要养……”

“太突然，那样好的人，哎……”

……

幺舅确实个很好的人。

起初亲友安排来殡仪馆的车时，只是告诉大家，愿意来的来，不强求。

本来想着有八辆或者十辆，如果太少了，自家人就多开几个。

可临到快出发时，一点数，来了十六辆。

有幺舅的亲人、生前好友，都想送他最后一程。

表弟进去抱着骨灰盒走出铁门时，亲友们大喊着：“幺舅，接你回家了……”

她真的很不争气。

只会躲在后面哭。

可除了哭，她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就连安慰人，都显得那样笨拙。

回到幺舅家，大家正准备着出殡的最后检查。

她上楼去洗手间，看到舅妈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蒙面大哭。

她上前，想安慰，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只能抱着舅妈。

这几天，舅妈一直都很忙碌，大大小小的事都等着她决定。

可她知道，舅妈是强撑着。

期间，不知道是哪位长辈从楼上下来，看到舅妈在哭，劝了一句：“三妹不要哭了，还有这么多事等你做。”

她试图用表弟安慰舅妈，说大表弟已经大了。

舅妈泣不成声，说小的还这么小，她以后该咋办？

她无法回答。

从今以后，这个家，都得靠舅妈瘦弱的肩膀撑起来。

【二】

上午九点半，天光大亮，太阳从云雾中探出头。

百来号人，聚在幺舅家门外，送他最后一程。

足以证明，他生前为人确实很好，大家都很惦记他。

数十个头戴孝帕的晚辈在前面跪拜开道，本姓宗亲男性合力扛起棺材，吆喝着“起”，身后响起鞭炮声，前面有人向空中抛洒白花。

这条路，她从小走到大。

沿途的油菜花一片又一片，阳光并不强烈。

她跟在开道队伍中，听到身后在喊起时，跟着大家跪在路边。

两个表弟趴在岔路口，等抬棺人从自己身上跨过。

她看到小表弟听着长辈安排，眼里似乎并不明白，但还是听话照做。

她又想起刚才舅妈那句话。

哎。

百来号人就这么走走停停，在这条不足十公里的乡间小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

到山上时，她蹲在石头上，看着长辈们忙碌。

幺舅的坟，就在外公的坟下面。

面朝连绵群山。

从此，他们将相伴长眠于此。

【三】

晚上八点半，她已经回到家。

数日来的熬夜，让她眼睛干涩，困意袭来。

可刚一躺下，又想起了幺舅。

她爬了起来，打开电脑。

试图用文字，纪念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辈。

太难了。

每敲完一句话，她就忍不住哭一次。

纸巾都变成了湿巾。

她不是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世。

当年外婆去世时，她读初三，马上中考。

她向班主任请假时，班主任不准。

她直接挂了电话，跟父母去见外婆最后一面。

她到时，外婆床前围了很多亲友，大家都在哭着。

她跑到前面，握着外婆的手，试图同外婆说些什么。

她见了外婆最后一面。

那时她不懂死亡意味着什么，但好歹见到了外婆最后一面，听到她临终说了什么。

多年后，外公病故时，她从市区独自开车往外公家赶。

等红绿灯时，脑海里只回荡着，妈妈即将失去她的爸爸，禁不住哭了起来。

这次，她赶到时，已经晚了。

外公已经在亲友帮助下，擦洗身体、更换寿衣。

当时外公已经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病危，亲友们多少有心理准备。

可这次，幺舅走得太突然了。

大家白天都还和他有说有笑，看起来精神都很好，谁能想到……

她知道消息，赶到时，又晚了一步。

还是只看到幺舅在亲友帮助下擦洗身体、更换寿衣。

她几度崩溃。

为什么，总是晚了那么一步。

后来她听说，幺舅走得太急，没有留下什么话。

她更难过了。

本来今年清明，她家初二就要去挂清，她是计划要去的。

就在前一天，她智齿发炎，痛得一夜未眠，强撑到天亮，赶紧挂了口腔科，医生让她检查完，下午安排做手术。

当时她想着，这次没去也没事，等天气好了，几老表还要约着搞烧烤，肯定能见到。

当时只道是寻常。

她已经三十而立，这些年也许有遗憾，但敢说自己从没有后悔的事。

如今，她真的有了。

昨晚绕棺时，她手捧着香，回想着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幺舅是什么时候。

她以为是过年。

翻了翻时间管理APP确认。

今年一共只见了三次。

1月16日，幺舅住院，她们去探望。

1月28日，过年吃年夜饭。

2月2日，在她家聚餐时。

那一刻，她真后悔没有把智齿手术延期，初二那天应该跟着去挂清，这样还能见到幺舅。

然而这世间，没有那么多如果。

就像当时大家都觉得，日子还长，不会那么突然。

记得最后一次告别时，她习惯性同幺舅说，下次见。

幺舅笑着点头。

不成想，竟成永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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