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袤的戈壁滩上,一簇簇静穆的红柳丛中星星点点地来回穿梭着几十个小小的身影,远远望去,那些穿的赤橙黄绿青蓝紫的五彩斑斓的小身影就像一个无比巨大的棋盘上零星散落的彩色棋子。
在戈壁更深处远离大部队的地方,晃动着一桔红、一天蓝两个醒目的小身影,那是穿着天蓝色粗布外套的江淇和身着桔红色毛线衣的蔡丽华,她们俩正费力地扯着一棵拳头粗的梭梭柴。深秋的天气,因为用力,她们的小脸显得红扑扑、汗涔涔的,身上、鞋子上已覆满粒粒尘土:看来她们已与这戈壁顽强的捍卫者奋斗良久了;被她们扯的那根粗壮的梭梭裸露在沙地上的五尺来长的躯干坚韧地与她们对峙着,半天再不肯挪动方寸。她们不时弯腰,用砍刀把梭梭根部不时冒出的一些纠缠不清的旁枝错节削掉。
圆盘似的火红的夕阳斜挂在天边,红彤彤的火烧云像是把半边天都点燃了,眼看暮色霭霭、黄昏将至,蔡丽华看看不远处正忙活着捆柴、背柴、装柴准备铩羽而归的同学们和天际火红一片如火链般正在灼烧的晚霞,有点着急了,她对江淇说:“我们还是去砍些红柳走吧!你看其他同学都准备回去了,太阳一落山,天马上就黑了,这天一黑,可就伸手不见五指了!”
“不行!我一定要把这根梭梭拔出来!梭梭比红柳耐烧,秋天过去,冬天还会远吗?等班上轮到我们值日生火,我们就带梭梭去烧,可省劲了!”江淇仍然不屈不挠。
正在她们继续吃力地对付那根顽固的梭梭柴时,班主任张老师赶了过来。
“江淇、蔡丽华,马上要回去了,你们准备好了吗?”
“快了!把这根梭梭挖出来就好了!”江淇依旧热火朝天。
“你们的心可真够大的!”张老师望着这两个倔强的小身影,呵呵笑了,“你们可别小看了这不起眼的一簇枯枝败叶,它们可是戈壁滩上的明珠。梭梭的根系很发达,彼此之间网罗密布,根本没有尽头。你们现在就砍断它,去和同学会合,快点啊!”张老师说完,又匆匆往那些正将一捆捆柴禾装车的男生那里赶去。
江淇只好有点不舍地砍断了那根梭梭,蔡丽华又赶紧砍了几棵枝繁花茂的红柳,她们把绳子对折打开摊在地上,将红柳放上去捆绑好,蔡丽华背着红柳,江淇拖着梭梭,向已经出发的队伍赶去。
“不好了!大家快跑啊!鬼烟啊!”江淇和蔡丽华正低头赶得急,突然听到一阵慌乱的惊呼声,抬眼望去,只见先前围成一堆的几个男生正慌慌张张地向四处奔散,一股浓烟升腾在他们身后,弥散而来的味道非常刺鼻;江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以为是哪个男生不小心把什么动物的枯骨敲碎了—在这荒郊野岭的戈壁滩上,随时随处都可见骆驼、牛、羊、马的枯骨,江淇见得多了,这有什么可怕的呢?
“真是胆小鬼!”江淇一边在心里奚落着那些男生,一边加快脚步朝人堆方向扎去。身后的沙地上划拉出一道细细长长的印子。
“江淇,等等我!”蔡丽华边气喘吁吁地追赶江淇,边不时地停下来把背上不断往下滑落的红柳往上托一托——她们刚才赶的太急了,没把绳子捆绑紧,所以走着走着就有些松垮了;因为害怕,蔡丽华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了。
“别怕,我等你!”江淇停了下来。
也难怪,蔡丽华刚被爸爸由“天府之国”美誉的四川老家送到“戈壁荒滩”的科克兰木这里的奶奶身边来还没有两个月,班里五十多个同学,她只跟江淇往来——两年前她第一次被爸爸妈妈送到奶奶家时她在奶奶家见到的第一个与她同龄的八岁的小邻居——江淇比她整整矮了一头,开始她还以为江淇至少比她小两岁哪;这里干燥的气候她也没习惯过来,而且不常有辣椒吃的日子也让她吃什么都觉得没味。她越想越觉得爸爸妈妈心狠,他们怎么就舍得把她放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她可是家里的独苖苖哇!每次她一开口,她那浓重的乡音也老是引得同学们一阵阵哄笑;所以她不喜欢这里,老想回家。她告诉江淇,来年暑假,她一定要自己走回去,她记得路,还画下来了呢!她问江淇:到时你能和我一起走吗?我一个人走还是有点害怕。
“给你爸爸妈妈写封信吧!就说你想他们了,让他们来看你,然后再让他们把你接回去。”江淇相信蔡丽华记得路,知道怎么走回去,但她不希望她走回去——坐火车都要几天几夜呢!她要走多久才能到家啊!她曾听蔡丽华的奶奶说起过,蔡丽华第一次被爸爸送到奶奶这儿没几天,她就自个沿公路回“家”去,走了十多里路,后来被下班的公社熟人发现,不顾她的又哭、又叫、又咬地把她送回奶奶家。那次可把奶奶吓坏了,后来就赶紧通知爸爸把她接回去了。
“你看她小,她走的方向还真是没错!”江淇听到蔡丽华的奶奶心有余悸地对周围的大人感叹。
另一方面,江淇不想蔡丽华走,是因为她喜欢跟蔡丽华一起,她觉得蔡丽华又聪明、又能干、又懂事,好像没什么事能难住她:洗衣、做饭、挑水、喂猪、给奶奶捶腿、捶背……还会唱很好听的山歌;江淇习惯了跟她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吃饭、写作业;一起去树林拾柴禾、去包谷地割猪草;一起去水渠洗衣服、摸鱼;雨过天晴,又一起挎着篮子去彩虹映照下的树林采蘑菇……就在上周,她们还同时帮助对方学会踩自行车了呢!虽然两人大梁和座子还上不去,只学会了套腿踩半圈,但已经很不容易了呀!
当然,这些都不是江淇不想蔡丽华走的主要原因,江淇之所以不想蔡丽华走,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恐怕只有江淇自己知道:江淇把蔡丽华看成是她了解外面神奇世界的唯一窗口和途径;蔡丽华走了,江淇就无法知道她迫切希望知道的科克兰木之外的世界了。
长到八岁,江淇去过的离家最远的地方是五十一号地和七十二号地。
五十一号地是科克兰木军垦农场开垦出的荒地中离江淇她们居住的车排子农场最远的一块农田,之所以把这块地命名为五十一,是五公里加十一里,这块地离科克兰木足足二十一里远的距离!头年尾,若逢哪家抽签第二年要承包这块地,这家人就得在年还没过完时就把包袱打好准备大搬家,因为次年雪一融化,全家的吃住就都在远离科克兰木车排子农场的人群聚居地的五十一号地的地边挖的地窝子里了,要一直住到秋收结束,雪落两遍才能再回到科克兰木的家……毕竟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世代以耕地为生的科克兰木人对他们脚下赖以为生的土地怀着一种由衷的敬畏,没有谁会因为地的远近而敢造次误了农时。
江淇家曾经抽中过一次五十一号地,那也是江淇第一次有机会住地窝子,地窝子里终年都是湿淋淋的,不见阳光,而且不管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特别阴冷,裸露着白色碱土的墙面上,水珠不分白天黑夜地沁着,从来没有干过;泥巴垒起的土床上,长年累月都是又潮湿、又冰凉的;若逢下雨天,地窝子里便更是水漫金山:那窗口大的几尺见方的用以上下的梯口就像泻闸的管道,雨水盆泼似的从那里哗哗倾泻;还有青蛙、老鼠、赖蛤蟆、蛐蛐等不时在人前、床上、灶头、案板上大模大样地跳东跳西、蹿来蹿去……但从来没有人觉得住地窝子条件有多苦,科克兰木人顽强的生命力让每一寸荒地和戈壁都为之折服!父辈们之所以任劳任怨地在科克兰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不分昼夜、不辞辛劳地劳作着、耕耘着,无非是让自己的下一代的生活条件能够改善点,更加好过点、舒坦点。
七十二号地,顾名思义,是七公里加十二里,是距科克兰木农场二十六里的一个大坟场,那个坟场埋的都是为科克兰木的繁荣、发展、为车排子农场的春耕秋收、造渠引水、改良农田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屯垦戍边的老军垦前辈们。
七十二号地就像是科克兰木人的英雄纪念碑的代称,一旦提及,就让人肃然起敬。
而江淇,更向往那个比五十一、七十二还要远的多的世界。
想到这里,江淇转身向走近来的蔡丽华迎了上去。
“放下来,我们换着背,这样快些。”江淇边说边去接蔡丽华背上的红柳。
“不用,你帮我再捆紧些,我一个人能行;在老家,我们经常要背着装满青菜、鸡蛋或柑橘的背篓走山路,特别是赶墟的日子,一天来回要走二十多里路呢!我们上学也要走很远的路,每天天不亮就出门,要翻过四个山头才能到学校。”
“难怪她长这么高!都是爬山爬的了!”江淇这样想着,自己就笑了起来;她帮蔡丽华把红柳重新捆绑紧,蔡丽华背着果然就走快了很多,渐渐地,江淇要小跑着才能撵上她了。
同学们走得比她们早一会儿,加上刚才捆绳子又耽误了一会,所以到大路上的时候,她们只能依稀望见拉车、推车的同学的背影了;那些背柴走的同学早就连人影都看不见了,恐怕有的都到学校了;因为先前出了很多汗,临近傍晚的风吹来,江淇不禁打了个寒噤,拖在身后的梭梭也显得越来越沉重。
“不要休息,越休息越想休息,就越走不动,这是我爸爸告诉我的,赶路要一鼓作气;把你的梭梭给我,你跟着我走,坚持一下就到了,千万别停下。”蔡丽华发现江淇老是边走边歇、距离她越来越远,有些放心不下,只好停下来等她——她们两个落在最后了,到学校还有三公里左右的距离哪!四周出奇的静。
江淇紧赶几步追上蔡丽华。
“你说,刚才那些男生看见了什么那么紧张?”江淇气喘嘘嘘地问。
“你别问了!赶紧赶路吧!”
“你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吗?”
“我不知道,你别问我!”
“那是一股什么烟呢?味道真难闻!”
“回去问问同学不就知道了!”
“我怎么老觉得身后有什么声音?不信你听!是不是有人跟着我们呀,你敢不敢回头看看?”
“你不要吓我呀!江淇!我怕啊!”
“那你大声唱歌就不会怕了!”
“谁说的?”
“我妈妈。”
“那你试过吗?”
“我当然试过,很灵的。”
“那你和我一起唱!”
“我又不怕,谁怕谁唱。”
“那我就唱了!你别跟同学说。”
“我不说。”
“烟台的苹果哈密的瓜,四川的辣子谁不夸,一呀丝哟,谁不夸,个儿大,皮儿厚,炒菜烧汤掌一把。”
“太阳出来罗喂,喜洋洋罗喂,挑起扁担朗朗扯光扯,上山岗吆朗罗!”
“小嘛小儿郎呀,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哪,没有学问喽无颜见爹娘。”
……
“还怕吗?”
“不怕了。”
“你唱得真好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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