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原创 木渔石  老石说话  2022-08-16 19:51 发表于甘肃

父亲是民国年代生人，从善如流又疾恶如仇，认准的道理就很执着，眼里容不得沙子。那个年代生存也许非得有，经得起锤打，耐得住蒸煮的性格，才能过上平凡的人生。

不在当时的场景中生活，不能假设历史。方方说：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压在父亲身上的山岂止是一座啊。是连绵不绝的N座大山。

是的，我们现在轻描淡写的历史，在当时的情景下，国家、时代随便拐个弯，对个体小人物来说，一辈子就交待了！

好在父亲乐观洒脱。……

他老了，熬过生活的困苦，尝尽人生的悲欢，父亲变得淡然了。

那年秋天，我接到电报急着往家赶。在一种莫名的紧张中，望着秋日白晃晃的阳光照在由绿转黄的田野上，黄绿相间的玉米杆儿被沉甸甸的穗儿压弯了腰。赶到家您的生命己经进入倒计时阶段。

这些年在我的反复回忆里，我痛恨，在死神向您发出召唤的那个秋季，我竟然没有做一丁点儿抵抗。我反复的想，如果时光倒流，父亲，那个秋天我一定要更改这人世间最不公平的事情。我要和死神谈谈，不管死神多么冷酷，只要他听得懂人话，只要他懂得这世间的天伦之爱。父亲，我得和死神谈谈，他不能粗暴的在那个秋天将您带走。

但死亡一锤定音，容不得讲理与说情。

父亲在您离开我们的这些年，另一个您在我们的心里疯狂生长，就像春天种在咱们家自留地里的藤本植物，枝蔓横生，根系

扎至每一个时空角落。

父亲，我们需要您。

您走后，每年在单位需要填写的表格里，我总觉得是偷偷摸摸得将您的名字填写在“家庭关系”栏中。我故作镇定，想让人知道您还在。但那字写得比其他栏里的字要小，落笔时手抖，笔画略有弯曲。那是因为不自信。但我还是不允许他们在一张表格里忽视您。

每次离家的时候，我们需要父亲。

您似乎应该走在我的面前，帮我拎着那个灰色的提包，我像您一样用右手的手指梳理着头发，左脚迈出庄门。一个成年人要走向开放的世界，他要自己买车票，坐上嘈杂的客车。这时候，父亲应该站在他旁边地车窗外，以简洁的话语叮嘱他到了单位应努力工作、学习，与他人搞好关系，叮嘱他常给家里写信。一个男人的离家要始于父亲，归于母亲。

工作和家庭生活的不如意像幽暗、漫长的井下环境，一条平巷连着几条巷道，我的身心在成长中历险，我感觉到胸口隐痛，我沉浸在自己的执念里难以自拔，以为只要借助爱和热情，就能留住世间任何一个想留住的人，这件事无法求医问药，只有父亲能告诉儿子工作和爱的真相。想有那样一个时刻，我们默默地坐于灯下，在彼此的桌面前倒上一杯白酒，就着一盘凉拌粉皮，一盘糖拌西红柿。我们虽是不善饮的父子，但有时候必须有几杯酒，必须有呛人的白酒，必须让它在经过喉咙时引发火辣辣的滋味，这样，我们才能谈论以前避而不谈的事情，我们并没有促膝长谈，只是在灯下说一句或两句话，但句句都是有响声的，像酒杯磕到盘子。父亲会说：“往后的日子很长，爱不是全部，你要走很远的路，才能遇到共渡一生的人。”

自山沟里搬家到凉州的那天，我需要父亲。

新家里敬奉着神灵，点燃红烛，香烟缭绕，阳光灿烂地照耀着我们的家。那一刻，我们一起站在窗前，父亲会说出一盏灯火的意义，那也是世俗赋于一个男人的意义。父亲曾经在深山里走过无数夜路，他赶地骆驼车像风浪里沉浮的一叶孤舟，每一盏灯火的出现都令他激动。因有了对灯火的渴望、对赶车漂泊与寂寞的辛苦，我们才殷切的守护着一个家国的梦想，就像守护着冬夜里的最后一团火种。

父亲，虽然您在临走前说：“能够看到我们兄妹四人都成家立业，您很满足。”但我仍然期望，您能和我们同在，我渴望看到您抱起孩子们的样子，那就是您自襁袍里抱起我的样子，也是我抱起儿子的样子，这是生命的交接，由您的臂弯到我的臂弯，由您的期望到我的期望。

……

父亲，更多的时候，这世上只剩寂然。黄昏，我独自坐在草地上的霞光里，暮色像萨克斯曲一样哀婉。有时我伫立窗前，雨水织出绵长的回忆，可您的脚步再没有在门前响起。往后的日子里，您只以沉默示人。曾以为，每天都在远离您，远到再也望不见一星半点儿。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人的生命可以在大地上展开，可在时空里展开。您的生命同样可以在我们心里展开，在思念和回忆里展开，在口耳相传的故事世界里展开。

这样，一切还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悲观。

我们的父亲，虽然肉身消失了，但顺带着也除去了身体的局限和挂碍，也去除了来自空间和时间的阻隔。之后，在这人间，我们将以另一种形式相逢。我们的父亲，活在轻盈的、欲望以外的世间，您以无所挂碍的方式丝丝入扣地拥抱我们。我相信，万事都出自您的旨意。

您的基因在我身体里，像一粒种子埋藏在大地，借助我的肉身生长为人间的一棵树，您的血液成为我身体里的一股潜流，成为了我们骨骼里硬朗的钙质。

您又俯身于万物，将自己变成原子、分子，让我在广阔的世界里与无处不在的您相逢。

一程云烟，一程山水，我们都是时空长河里的一朵浪花，我们既永远分离，又无数次以其他形态相逢。

父亲，您是我们的一部分，既是遍寻不见的上游，又是摆脱不掉的宿命。您消逝于世俗的人间，消逝于柴米油盐，又归于万物。您在我的每一段旅程里，在我每一个置身的时空中，悄然出现，又悄然离开。

您是我无影无踪的父亲，您是我无处不在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