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落归根

我啊，是不喜欢秋的，大抵是应了那句自古逢秋悲寂寥吧。

被卖进戏班子就是在秋天，那时候刚入秋不久，叶子还没落，瑟瑟的风穿过枝干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我还记得，那天我穿了一件用父亲的旧麻衣改成的褂子，虽说天气还不冷，但偶尔遇了风，还是会忍不住打寒颤。大师姐瞧着我可怜，就在父母同师父议价时候，给我带进了房间，找了件她旧时的，袖口已经磨破了边的褂子给我。还给我起了个艺名——叶落。

“进了戏班子，便就是跟着这伙子人，走到哪听到哪，四海为家，也就成了没了根的人了。”

虽说戏班子除了师父师娘，其他人几乎都是按拜师前后师兄弟姐妹排下来的，但事实上，我的念白和唱腔都是跟着大师姐学的，就连成段的曲儿，都是大师姐一字一句教的。像我这样上过几年学半路拜师的半大孩子，师父是懒得理的，年纪大了，不像童子功易成气候。悟性好的能偷学些靠着混口饭吃，悟性不好的就成了给角端茶送水，戏班子里的打杂工。我算是运气好的，大师姐说她同我投缘，愿意闲暇时候叫我几句，总不至于以后没个吃饭的本事。

大师姐是戏班子里的名角，我很敬重她，也很是听她的话。可当她感慨我以后就是个没根的苦命孩子时，我总会忍不住脾气，顶撞她几句。

“等过了年，爹娘就接我回去了。”

“你看看院子里那些翻跟斗，耍把式的哪个不等着过了年有爹娘接的，又有哪个是等到了的。”

我很给师姐争气，师姐说的。过了没两年，师姐就安排我在她的剧目里演个小斯念几句念白。再后来，师姐总有意无意地向师娘提起我，说我日后准能成角，求着师娘为我吹一吹枕边风。这股枕边风奏效了，师父唤了我去正厅，叫我来一段师姐常演的《嫦娥奔月》。

“这一旦青对你倒是毫无戒备的，也不怕你顶了她的位置。”

“师姐说，她与我投缘。”

自那日起，师父就让我每日跟着大师姐一起，到他面前去学曲练身段。师母也择了好日子，给祖师爷敬酒，向师傅磕头敬茶，成了师父的磕头弟子。

“我一旦青相中的就是争气……”

等我开始有机会上台唱些戏曲选段聊以暖场的时候，大师姐便想扬眉吐气一般四下里跟人“炫耀”。颇有一种自家孩子成了器的样子。

说来羞愧，那时候的争气不过是为了得了挣钱的本事，过了年就能有爹娘来接了。

“今儿这曲《嫦娥奔月》你唱，我呀，也做一回听戏人。”

那是一年的八月十五。逢年过节，听戏的人总会比往常多些。再加上，月圆夜听嫦娥奔月的故事，又显得应景。这一天，票卖的格外好。

我听说，师姐特别有灵性，凡是听过曲都能学上个八九不离十，更别说是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我也听说，师姐自成了能卖票的角，这曲《嫦娥奔月》便再没让别人登台唱过。

那天师姐就坐在我正对面里戏台子最近的位置上，如其他听客一般喝着茶水嗑着瓜子。

那天演出很成功，没人听出我的拙劣和心虚，只是师姐没了往日里的骄傲，反倒是看起来有些惆怅。

“这戏呀，都是唱进唱戏人心里的，旁的人啊，不过是听个热闹。”

这事是瞒不了师傅的，师父坐在侧幕里看个转身下台的影都能瞧出谁是谁来，更何况我是替台柱子唱了整出戏。

那日师姐被师父叫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师父便大怒，罚师姐在院里跪了一个晚上。

“平日里叫你练功，影都寻不到。今儿，怎的轰都轰不走了？”

“你是因为我挨罚的，我也得跟着罚。”

“你这傻妮子，还能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啊。我是唱戏的，你也是唱戏的，只有我倒台了，你才有机会啊。这嫦娥可不是人人都能唱的啊。

“我可不想唱什么嫦娥，等我有了赚钱的本事，爹娘就能接我回家了。”

大师姐把我揽进怀里，摸着我的头，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那时候我不懂，只以为她是因为挨了罚，觉得委屈。就用胳膊环着她，摩挲着她的背。

后来，师父闭了灯睡了，师娘偷偷摸摸给我们放回了屋。

睡前大师姐问我，要是以后没人来接我回家，师姐又走了，我会怎么办。

我倦极了，就跟她说，会哭着求她别走。

师姐，是在一个深秋离开的，她什么都没带走，除了那个她戴了许多年的点翠。

早上起来便听到师父的咒骂声，说她是畜生，是白眼狼。还说要把她所有的东西都扔了去。我舍不得，就偷偷藏了大师姐唱嫦娥时候的戏服，又想到师姐走了，没等我求她便走了，猛地一阵委屈涌上心头，嚎啕大哭起来。

后来，师父去世了，又赶上叛乱，戏班子就散了。收拾东西时候，翻到了我当时小心藏得师姐的戏服，我想把它叠叠整齐，却发现了一张纸张泛黄的师姐留给我的信。

“我呀，唱了一辈子戏，把形形色色的人生的啊，都唱了个遍，可偏偏每场明白自己这场戏。

六岁拜师，十二岁成角，我登台唱的就是《嫦娥奔月》。此后啊，这广寒宫也就多了一个一旦青。十七岁那年，戏班子来了一个书生，眉清目秀的，好生俊俏。他跟着戏班子走了三年，听我唱了三年的《嫦娥奔月》。后来，打仗了，它辞别了师父，去当兵了。走的时候留信说，回来就娶我。这一等便是遥遥。二十七岁那年，我们被叫去了军阀家唱堂会，我成了军阀消遣时候的玩具。我是个戏子，戏子本就下九流，哪敢说是欺辱，这明明是军阀赏脸，瞧得上。二十八岁那年，园子里来了你，你那唯唯诺诺的样子，还有学戏时候的笨拙样，可真是一点都不像我。说你我投缘，不过是你我都是秋天入的园子，都是穿的破破烂烂无以避寒。也是觉得，当年若是成了婚，我的儿啊，也该是这么大了。你那双丹凤眼，像极了他。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只是不知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我这场戏该完了，要和这戏台子告别了。

老人们说，落叶归根。我都不记得我的根该落在哪了。只记得小时候我有个名字叫当归，他有个戏名叫根生。

我记得他是哪里人，我的魂到了他的故里，也算是到了家了。

叶落是在北平进的园子，我呀都给你记得呢。但是以后，就得靠自己记着了。我的戏演完了，你得把你的戏给我演好喽。

我最喜欢的《西厢记》，怕是再也没机会唱了。”

我合了信，把戏服规规矩矩搭在了座上，描眉梳妆，唱起她教我的第一段戏，《西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