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的欺骗里,灌输的信仰最害人至深,信者多幼稚,又出于团伙心,像强盗掠夺了一次,再也摆脱不了掠夺的罪责,为了安全就抱团取暖了。
这个故事起源于一个法兰西美女。宝拉.卡斯德伊是法国贵族的后代,到她来到这个世界时,家族已经破败,欧洲人不消停有一百年了,各种革命的喧闹,把日子撕成了碎片,叫每个人的日子都有血色。宝拉九岁时,家里就剩下她和外婆了。二十世纪初叶,法国野心家,骗子到处是,左派的书籍和右派的书籍摆在书店的橱窗里,不少都是胡说八道的害人书。宝拉家靠出租破败的伯爵府维持家用。一个德国人租下了伯爵府的一半,说:“来上学和经商。...”其实他们是某个跨国组织的人,打着类似“均贫富”的旗号,建“乌托邦”的。这些人行踪诡秘,有俄国人、法国人、德国人和中国人,甚至个子矮小的日本人,他们像侏儒,待人客气友好,鞠躬鞠的能把腰鞠折了。宝拉那样的年纪,看见这些人就像看见了童话世界,对什么都好奇,又遗传了贵胄的胆量。伯爵府有暗道通向各处,宝拉钻进去在房间的通风口偷听他们的谈话,明白了这些人都是阴谋家,又被他们天书一般的阴谋吸引了,迷恋不已。宝拉在小女孩的蓝皮日记本里写道:“他们都是干大事儿的人,改变世界的人。人一辈子能做这样的事情,就没白活。”终于,宝拉和一个住在他家的俄国人说:“我能加入你们吗?...”
许多年后,在东方,二十里堡子镇的李柱子发了次高烧,不会说话了。街市诊所的柳郎中说:“发声系统怕烧坏了。...”柱子娘担心了,说:“那不会哑巴了吧?”柳郎中祖上是御医,也拿不准,说:“吃点儿药看看吧,现在不好说。”药好像没起作用,柱子哑巴了,和普通的哑巴不一样,能听见别人说话。柱子学了字儿,用铅笔头和小本本和人写话说。十九岁时柱子变得相当英俊,女人们见了柱子都会多看几眼。那些嫁了人的女人知道男女的事儿,叫她们一看见柱子就眼睛发光,表情妩媚呢。不能说话,柱子喜欢一个人待着,到山上去溜达,这儿看看,那儿瞅瞅,要干啥柱子也不知道。
日本和中国开战了,打了些年了。二十里堡子镇有日本中队和汪兆铭的“和平军”,出来进去的,也没抢鸡吃。后来电影里鬼子一进村,见到鸡就抓鸡,找个灶台炖鸡,仗都不打了,主要工作就是吃鸡,吃完鸡再说、“扫荡”。九十年代时,早先驻扎二十里堡子吉野中佐的重孙子看见电影里的祖先抓鸡吃就惊了,说:“桃江(爹),欧季将(爷爷)都吃鸡啊?”他爹嗤嗤笑,说:“电影嘛,宣传的干活。”街市上日本人过来过去,柱子不搭理他们,他们也不搭理柱子。在柱子眼里,世界天生就是这样的,有各种各样的人来来往往。柱子更喜欢山里,看看花和鸟,听不到别人说话。
遇上事儿的那天,柱子在树下的石板上睡着了,空气清新,鸟叫声像歌。清脆的枪声把柱子吓醒了:打猎啊,柱子怕把他当成猴子打了。柱子爬起来,看见一个人朝他这儿跑过来。柱子一紧张,出溜到树后头看。跑过来的人是个穿戴好看的女人,裹着头巾,吓着柱子的是她的模样,特别好看。柱子不知道天使,否则会以为是天使来人间巡视了。女人手里的家什吓人,是把手枪。看见柱子怔愣了下,女人说:“有人追我,你能帮帮我吗?”女的眼睛是灰色的:外国人啊?柱子惊着了。柱子没见过外国女的。远处的深草在晃动,是追击的人在草丛里走道。瞬间里发生了什么,柱子自己都不知道,比划了下,示意女人跟他走。柱子一步三回头,女人跟上来了。柱子带她跑进了古墓地。有些墓被盗了,墓室成了地下密室。柱子常在这一带玩儿,这些秘密都知道,和女人躲进去了。外头闹腾了会儿,声音远去了。女人看见了破烂的棺椁,散乱的骨头,说:“这是墓穴?”柱子在小本上写道:“嗯。我是哑巴,不会说话,我能听见你说话。我上去看看他们走没走。...”女人看了柱子写的,讶异地点了头。柱子出去又回来,写说道:“他们都走了。”女子老练,说:“咱们在等下出去。”墓室里有光,是从缝隙透下来的。这女子就是宝拉.卡斯德伊,这年二十五岁,在广州和上海都待过。二十里堡子镇是日军物资转运站。日本失败在即,组织上要宝拉要在这里住下来,发展组织、培训人员。宝拉看柱子的眼神像夏天傍晚的风,想把他发展成自己人。很多事儿宝拉不能和柱子说,至少目前不行。宝拉想找个住的地方,柱子很想说:住我家吧,我家有地道。柱子怕娘不让,要娘看见个漂亮的像妖怪样的洋女人,会以为是鬼跟柱子回家了,传说狐狸会变成这样的女人。宝拉叫柱子浑身热烘烘地。柱子给了宝拉一个建议,住峡谷的山洞里。柱子写说道:“洋人在二十里堡子太扎眼了。”宝拉领受任务时就想完成任务,后来才意识到柱子说的这个问题。宝拉是想,她白天不出门,晚上把脸用头巾裹住再出去。住在山里?宝拉有点儿喜欢这个建议,说:“你带我去看看如何?”不知道柱子这一刻像个小猴子,还是一匹骏马,反正很快乐。宝拉把手伸给他,把她拉上一块岩石时,握住宝拉手的瞬间,老天爷呀,柱子都发抖,像给雷电击着了,身子骨着火了,热得脸通红。越过小溪,穿过树林,宝拉喜欢柱子给找的山洞,下边有河水和丛林,便于洗漱、隐藏。宝拉请求柱子不要把她的事儿告诉任何人,说:“女朋友也不要说。”柱子红了脸,写道:“俺没有女朋友。俺也不会说你的事儿。”宝拉又和柱子握手,是信任。宝拉的手像有魔法,柱子都哆嗦。宝拉给了柱子一些钱,叫帮忙买些东西,有脸盆、锅和吃的,洗漱品也要。宝拉受过秘密工作训练,告诉柱子如何不引人注意:不要一下买太多。柱子蚂蚁搬家,把这些东西一点点儿买来了。宝拉是学密码学的,要把一种变形,不需要密码本的方法传授给谍报人员。柱子会做饭,宝拉也会。宝拉身上某种香气会在柱子四周弥漫。和宝拉在一起,柱子开始接触一些词儿:国际、人类和平、共产党和共产主义。柱子写说道:“法兰西很远吗?”宝拉说:“是的,很远。...”宝拉看柱子的灰色眼睛中充满柔和。宝拉不那么介意当着柱子的面除去外边的衣服,内衣薄,透出宝拉婀娜的身体轮廓。柱子会打喷嚏。宝拉说:“你要愿意,可以做我的交通员。...”柱子不知道啥是交通员,也不明白宝拉说的那些新鲜的词儿。柱子就一个感觉,愿意帮宝拉干事儿,这叫他快乐。柱子去码头接一些人来,每次不多,最多三个,带到山洞里。宝拉有电台,交给这些人如何使用新式的密码。学过后这些人离开,柱子再接新人。再接的人里,有个人把柱子惊着了,是黑山堡子的刘三,早先是柱子二爷爷家的佃农,带人起义,把柱子二爷爷一家全杀了,十多具尸体脑袋都给砍了。柱子爹说:“血海深仇,血海深仇。...”爹后来参加队伍报仇,出去再没回来。刘三是宝拉的人?她和刘三是一伙的啊。柱子不说话,激动地发抖,把刘三和另一个人带去山洞。宝拉和他们握手,柱子在一边儿看着。二爷爷家富裕,年景不好时对柱子家帮助很大。柱子夜不能寐,想了很多种可能。这事儿很折磨他。柱子把爷爷早年的猎枪擦拭了,装上火药和铁砂子,想秘密把刘三打死,不叫宝拉知道。柱子把枪藏到山洞外的草丛里,心里波澜壮阔,表面上装着没事儿。刘三不认识柱子,说:“日本帝国主义就要投降了,咱们一起建设一个新中国。”国家还分新旧啊?柱子不懂,没表情,他是哑巴,没人在意。柱子是想刘三离开时,他跟着刘三,走远了,找一个合适的机会打死他,把他脸打烂了,埋了,叫他失踪。
计划没落实成。宝拉说:“我送刘三同志,有些话我们要说,你和小张把哪些不用的材料烧掉吧。”柱子头点的很机械,只能先这样了。柱子很快地把废弃的资料投进火盆里,想抓紧出去再找找机会。柱子想宝拉和刘三在洞外说话,说完了,宝拉回来,他再跟踪刘三。柱子看见宝拉了,她返回山洞,刘三已经不见。宝拉女性味儿十足的身姿在天幕的衬托下特别吸引人,柱子打喷嚏了。宝拉站下了,说:“柱子,怎么在这儿?”柱子回到洞写了几个字儿:怕狼吃了你。宝拉的笑容里充满了温暖。小声说:“有柱子你在,什么我都不用担心。”小张在山洞里住一宿,柱子得回家陪娘。宝拉送柱子到洞外,说:“柱子,你也小心狼。”柱子点了头,走了。
黑夜是蒙昧的时候,各种念头会在黑夜长大。没杀掉刘三这个恶人,叫柱子内疚。早上柱子去打粥,李重八蹲在墙根下喝粥,他是便衣队队长,黑山堡子人,和柱子二爷爷家来往密切。李重八家也被刘三的人杀了,他跑出去参加队伍,不知道怎么当了便衣队长。杀他家的人被他打死了不少。李重八去过东洋,会日语,日本人很欣赏他。刘三是杀李重八和柱子二爷爷的头子。叫他杀刘三这些人,李重八一定会前赴后继。柱子瞅他,李重八点点头。柱子是哑巴,没法说话,李重八知道。柱子心神不定,下不了决心,也点点头,买粥去了。回到家,娘和柱子说:“小,胡家三妞你觉得咋样?”什么时代,娘都要安排自己小孩的日子。娘的表情有种高兴。柱子能猜着是啥事儿,摇摇头。柱子娘说:“啥意思柱子?”柱子写道:“没啥印象。”喜凤愿意嫁给柱子,不嫌弃柱子是哑巴,柱子娘想结这门亲。对柱子,这是半路杀出的程咬金,柱子脑子纷乱,写道:“俺想想。”柱子想了这事儿,很有条理地想了。宝拉是法国人,娘不会叫他娶法国人做老婆。宝拉也不会看上他。柱子想等刘三再来时,叫李重八伏击他,条件是不伤害宝拉。这么想过,柱子脑袋里全是宝拉了,害怕这么做了,宝拉不会再搭理他了。柱子去街市买了盐巴和一袋米去山洞了。宝拉在洞内活动身体。宝拉老是兴致勃勃,说:“我做了粥,你喝碗。”柱子不喝,他想看宝拉又不敢看,坐在洞口看外头。宝拉说小李已经走了。下午刘三同志会带人和电报机来,叫宝拉给维修下,说:“咱们还有多少汽油?”汽油是小发电机用的。在山洞里头。柱子去看了,够用。柱子出来在纸上写道:“不多了,俺明天再买些。”宝拉又和柱子说了下世界局势。柱子从不为这些话心里有丝毫波澜,世界的事儿很陌生,柱子只是听着,心里有自己的事儿,问了宝拉要在这儿待多久。宝拉坐下,用毛巾擦脸上和脖子上的汗,说:“应该不会太久,形势发展很快。...”宝拉看柱子的表情很深沉,说:“你跟我一起走,能离开吗?”柱子点了头,心里不是这样想的,叫柱子没着没落的。
柱子回到家,李重八在他家坐着喝水呢。柱子娘说:“重八叔找你。”李重八问柱子忙啥呢,柱子心惊。乡下人,他们又不一辈,李重八不该说这话。李重八再说话,柱子猜自己心虚,想多了。李重八说有人前几天看见刘三在镇上出现过。柱子木纳地摇摇头。李重八说:“刘三是咱们两家的仇人,有他的动静立刻告诉我。”李重八走时“王八盒子”枪在阳光下闪着光。娘又问柱子喜凤的事儿,说:“人家来问了。”柱子到院里蹲着去了。这些事儿太折磨人了。宝拉更愿意和宝拉一起走,可那样娘身边没人了,娘把他养大的,柱子舍不得。天上打雷了,柱子进屋,站在门口,说:“喜凤的事儿我答应了。过些天再提亲吧。”下雨了,柱子穿着蓑衣去古墓地的小树林里藏着。下午三点了,看见刘三和两个后生朝山洞的方向去了。等了半个时辰,柱子去了山洞。宝拉叫柱子煮点儿腊肉饭,大家晚上吃。柱子去山洞里头煮饭,宝拉和刘三在外边忙他们的。柱子守着火堆加柴禾,有些魂不守舍。煮好饭,柱子没吃,回去了,问宝拉:“明天要买几份早饭?”宝拉说:“四份吧,你一起来吃,早一点儿。”柱子是想知道刘三要待到什么时候。
回去时雨停了,柱子踩着带水的草,去墓室那儿看了眼藏在里头的猎枪。柱子越来越倾向打死刘三报仇了,二爷爷一家不能白死。给各种想法折磨着,柱子一宿没睡好。早上太阳一出来,柱子又拿不定主意了。买了早饭,柱子经过便衣队,脚步慢下来,最终还是没走进去找李重八说,对不住宝拉的念头叫柱子举足不前。在山洞里吃早饭,吃了没一会儿,出去解手的后生跑进来,喊道:“敌人来了!...”几个人伸头一看,伪军、便衣队和日本人正往这边移动。刘三揪住柱子,枪口对着他,说:“你带他们来的?”柱子脸煞白,说不出话,搥了刘三一拳。宝拉生气道:“刘三同志,你不要随便怀疑自己的同志!”宝拉叫他们三个带电台马上离开,绕后山,她掩护。三个人争执了会儿,出了山洞,借着树丛和杂草朝后山去了。宝拉和柱子说:“你也离开,我来引开他们。”宝拉把装了手榴弹的书包背上,握着驳壳枪,溜出洞口,说:“柱子,我引开他们后,你就快点儿离开!”柱子茫然无措,他没走,跟着宝拉跑上了一处山崖。到了这会儿,离开不了啦。宝拉焦急,说:“你怎么不听话啊?”一发鬼子的迫击炮弹落下来,宝拉有经验,把柱子摁在了一块岩石后头。炮弹在石头上爆炸了,把人能震成聋子。两人往下看时,敌人还有段距离。宝拉说:“你这样会死在这儿。”柱子说:“我不能叫你自己死在这儿啊。”一个发现把宝拉吓着了,说:“柱子,你会说话了?!”柱子不知道真假,试着说:“宝拉?...”应该是炮弹震动了柱子的脑子哪个地发了,发声恢复了,柱子惊傻了。
一只驳壳枪,三颗手榴弹,他们顶不了多会儿。宝拉比柱子明白,这一生走到头了,叫柱子把想留下的话写在本上,告诉他娘,以防万一。柱子没写,有点儿激动,说:“咱们肯定会死吗?”又两颗炮弹在附近爆炸了。宝拉说:“我不能被俘虏,要是我负了伤,昏过去了,你掐也要掐死我。...”柱子惊骇了。宝拉说:“我是革命者,不怕死。”到这会儿了,柱子也疯了,说:“我不是你那样的革命者,我是愿意和你在一块儿,死我也不怕。”宝拉愕然,笑了,说:“柱子,你喜欢我是吗?”柱子面红耳赤。宝拉开了两枪,看了眼外头,拉过柱子亲吻了他。又看了下头,宝拉扔了两颗手榴弹,反身和柱子抱在一块儿。战地黄花是分外香,还是分外骗人,不知道。宝拉是不是主导她和柱子做了夏娃和亚当事儿不确定,传说是做了。有人喊话了,说:“你们被包围了,投降吧,反抗只有死路一条。...”是朱重八的声音。宝拉把两板子弹都打完了,剩下了一颗手榴弹,又亲了柱子下,说:“你可以投降,你并不知道什么,告诉他们也没事儿。”柱子什么时候涌出的眼泪不知道。柱子会说话了,忘记了,习惯地摇头,抱住宝拉,把手榴弹塞到两人的胸口处,说:“我不是革命者,没接受革命,我就想和你在一起。...”宝拉笑,眼泪拥出来。他们紧紧拥吻着,感觉敌人摸上来了,再也没时间幸福了,柱子拉掉了手榴弹的保险绳。“轰”的一声,尘土飞扬,到处都有飞溅的东西在坠落。手榴弹把他们胸腔炸烂了,两人还是拥抱着。等冲上来,李重八看见两个搂在一块儿的尸体,目瞪口呆,认出了柱子。吉野也惊了,鬼子不笨,马上看出了情势,说:“哦,是情人吧。还有这样的事儿。...”日本人是古怪的家伙,他们不投降,他们恨投降的敌人,对方投降了他们也不高兴,砍俘虏脑袋。和他们英勇战斗的,他们佩服。吉野叫手下在树下挖了个坑,把宝拉和柱子埋了。
翠凤来祭奠了柱子。翠凤真喜欢柱子,柱子死了,二十里堡子再也没那么帅的男孩了。二十多年后刘三的孙子带着“革命小将”把这坟给掘了,宝拉和柱子的骸骨丢的到处是。夜里出来觅食的狼嗅了骸骨,说了一通狼语,那意思都是老骨头,没吃头了。再后来宝拉和柱子被追认为烈士。柱子知道,他不是,他不是为信仰死的,他就想杀刘三。想到宝拉,柱子就糊涂了,他的信仰是宝拉,宝拉算信仰吗?柱子就不知道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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