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子的父亲豁出去的时候,已经不怕人们背后指指点点了。人们背后的议论固然可怕,他也顾不上这张老脸,要把家丑全都抖漏出来,家丑不外扬的道理他懂,但此刻他胸中的怒火已经盖过了一切。他听到这个丢人的事没多会,就决定来儿媳娘家闹一场。
“卖闺女哩!”刚子的父亲在儿媳村里最热闹的十字路口,掐着腰,挺着胸,就骂开了。“他们这是卖闺女哩,十万块卖了闺女,卖的也是淫荡的女人,她爹才把她卖了盖了楼她又把自己卖了!”
那些在小卖铺门口打牌的听见了,可觉得有热闹看了。他们牌也不打了,都来打听事。他们知道薇妮自嫁到前庄,与丈夫婆婆都不和,但公公还是明事理的,每次小两口闹僵了,都是老公公来劝架。都知道薇妮过这些日子,都是公公从中的斡旋,日子才无大风大浪地过着。今天是怎么了,老公公都亲自“挂帅”了,嘴里还吼着“卖闺女!”
“咋的了老哥,薇妮又怄气哩?”平头老汉总是好出风头,这次又是他抢在前头问道。
“这哪是怄气!跟别人跑了,她还有脸回来吗!”刚子的父亲穿着皱巴巴的藏青大褂,灰白暗淡却齐整整的短胡茬因为怒气而抖动着。
人们脑海里浮现了那个挎着母亲用布缝制的书包,见长辈的面都会亲切地招呼着的小女孩。平头老汉说:“不会啊,这丫头挺规矩的啊,怎么会……”平头老汉平常是岸然老练的人,后面的词他不会说出来的。
“规矩?她会知道规矩?”刚子的父亲这时镇定了,不吼了,又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刚来那两年还算安分,和刚子在外打工,两口子还过得去。哼!生个丫头片子就觉得有功了?架子就大起来了!就开始看这个看那个不顺眼了!刚子这孩子也是实诚,处处顺着那女人,臭毛病都给惯出来了!那妮子也不识抬举,给你脸你就浪了?你们知道,刚子是多实诚的孩子,哪点对不起她了。刚子就出去两年,不还是给她挣钱去了,她倒好,那会看刚子不在家,跟刚子的堂哥好上了!”刚子的父亲又激动了,有沟壑的额头上暴出了蚯蚓粗细的青筋。
人们都哑然了,平头老汉说:“这……这……给薇妮她爹说了吗?”
“她爹?那老东西紧闭着大门哩!他有脸出来么?”刚子的父亲这时也顾不上好赖话了,拣着啥说啥。他看着暮春的太阳,初阳虽是珍贵的,这时也很刺眼,热的有些冒汗。他撩起敞开了的大褂衣襟抹了一把额头。
薇妮订亲的时候,家里正盖着楼。酒席上,薇妮的父亲就顺着话说:“亲家,你看这房子还没竣工,我们这资金也不多了,亲家不得帮着点?”
刚子的父亲说:“好说,咱们通婚了以后世代都是亲戚了。我就帮你拿十万块。”
“好!亲家公果然爽快,咱们就是亲戚了。”薇妮的父亲狡诈地一笑,举起酒盅伸了过去。刚子的父亲笑着,碰了酒盅就喝了。
刚子的父亲没有问清账,这十万算是怎么个钱?他只当是彩礼了。但薇妮的父亲不这样想,他思量着先坑过来十万,以后彩礼钱再谈。
薇父提到彩礼时,刚父当即就变了脸。说:“亲家,不是闹着玩的,十万块可不少啊,我跟孩子他妈俩人省吃俭用一年才挣三万块,这十万可是攒了好几年的。怎么又要……”
还没等刚父把“钱”字说出来,薇父就说:“亲家真是阔绰啊,又是十万啊,老夫多不好意思啊。但是,怎么能驳回亲家的面子嘛!”说了就哈哈笑着,笑得有些奸诈。
刚父知道了被算计,又不敢反驳,他知道这年代女孩少,男孩子成个婚不容易,怕伤了和气,反倒弄不成事。他悻悻着回去了。
刚父把准备盖楼的五六万拿了出来,又借了些,凑成十万,老实地送了出去,心却是不满的。心里当然不满,这个时候彩礼都是四五万,但需要盖好两层小楼,条件好点的还要小轿车。刚父第一回不该阔绰,你松了一下那边就会死咬着不放,他吃了哑巴亏又不敢声张,只是自我安慰说:“至少没要求有车有房……”日后也确实没这样要求,不知是要了那么多而不好意思再要求,还是真把闺女像货物一样卖了出去。
我要盖一个宏伟的,和别家不一样的楼房,闺女养了一二十年,但终究是人家的,又不能伺候自己,不多要点怎么对得起自己。但薇父考虑的也不只是占点便宜,他也知道这个时代女孩子少,他也要多攒些钱为儿子——薇妮的弟弟着想。这个时代谁也不能仁慈,谁仁慈谁傻瓜,仁慈的人只能被算计,也将被这个时代所淘汰!弱肉强食不只是丛林的法则,也是人间的法则。他这样思忖,不觉笑出了声。
刚父吼了一下午,太阳西斜的时候他才决定回家。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指着薇妮家的方向骂道:“老家伙就是卖闺女的!真是看透你们了,你们家真是丧尽天良,坏事做尽!”骂声落后,刚父在一片讪笑中走回了家。
刚父走后,平头老汉说:“妮子她大是这样的人吗,平时看着不像啊。”
好嚼舌根的徐大娘捋着油晃晃的袖管,走起来颤着脸上的肉说:“可不是哩,你们都不知道。那年,俺家建设在外收破烂带回来一个大货车轮胎,好家伙,那可是好皮子,管做好几个木底草鞋,薇妮她大给俺那口子要几次他都没给。薇妮她大年纪大点子多,给俺那口子要不来又眼馋那轮胎,就去诓建设,建设哪有恁些道道,看他想要就给他了——过后再问薇妮她大见俺轮胎没有,他咬口不言,说是建设弄哪去了他哪知道哩!”
他们相互看看,唏嘘不已。“还有哩还有哩,”一直在后面的才娃他娘向前走走,扎好架势说着,“那是哪一年俺也记不住了,那时候才娃还没多大,也就十来岁的样子。那阵子麦子还不该收哩,麦苗都长到膝盖上面了。才娃跟他爹下地打药,歇着时候就找薇妮她大说话——恁都知道俺两家的地挨着哩。薇妮她大就蹲在他地里的井旁边,那个时候的井可比这会儿大得多,麦苗覆盖着,都看不见井了。才娃年纪小,玩心大,看见他叔蹲那叫他,就跑了过去——她大突然躲到一旁,才娃一脚踩进井里,那叫个险啊。才娃麻利啊,不然也活不到这会儿了,那时他一急,顺手抓住放井里捞水用的扁担绳儿,就顺着上去哩,要不咋能活到今儿。她大,毒着哩!”
这时人们都看看不远处薇妮她爹家新盖的房子,很宏伟很雄壮,像欧洲城堡,又像古典宫殿——那是耗时好几年盖成的,仿佛和周围邻居隔绝着。他们自己住着。
刚父回家的路上若有所思。他看着半悬在西南方的太阳,觉得正像人对未来不可知的心。
薇妮初中毕业后就在家跟着父亲种地,有什么活干什么活。因为家里管教严,对外面的事什么都不知道。也是伶牙俐齿,讨得邻居喜欢,都说家里教育地好,也是薇父道貌岸然的表现。
十七八的时候,薇妮跟着姑姑在外打工几年,才对外面的时间有些认识。一见到外面繁华的世界,薇妮的心就有些收不住,像脱缰的野马,回归了大自然,心自然就野了很多。这时她不再是单纯的女孩子了,被社会荼毒了不少纯洁,也是摩登青年了。她回想过去,觉得自己很傻很可爱,又生出一种厌恶,觉得自己太无知,对邻居的夸赞也极为厌恶。
两年后,经媒人介绍认识了刚子,不久就结了婚。刚子高中毕业,村里都说刚子有学问,以后要住大城市的,薇妮嫁给他薇妮有福气。但刚子生性懦弱,对事情没多少主见,结婚很反倒对薇妮唯唯诺诺。
刚结婚那几年,小两口也很恩爱。他们结婚不久就一块出去打工,薇妮本来就对城市有些认识,只是没有钱,好多场所没有去过,还有一些纯真。现在和刚子一块打工,有了自己的钱,花完了找刚子要,手机也是不断钱的。薇妮这才像都市妇女,世故了很多。
结婚一年他们就生个女儿,视女儿如掌上明珠,夫妻也更加爱慕了。只是时间长了,因为女儿的事闹了不少矛盾。他们的关系渐渐僵硬了。
刚父想到这,说:“多么幸福的小两口啊,但是不幸这个恶魔啥时候来到的呢?应该就是这会儿吧!”
他们又生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孩子多了,三个孩子哭起来哇哇叫,越发让人心烦,矛盾也不知道从哪里涌来的,生活的角落处处都是矛盾。结婚了四五年,时间一长,薇妮越来越觉得刚子懦弱,在哪里都有人欺负他,外人欺负,本家人也欺负,甚至日常买菜刚子都被人压榨。刚子的忍让态度让薇妮反感,薇妮觉得刚子太无能了,跟着刚子没少让他受气。
那个雨夜,薇妮的心彻底跟着宝马风衣皮鞋走了。
下了一天的雨,傍晚夜幕围上时,人们也都掌了灯,雨点渐渐稀疏了。一向看不起刚子的堂兄这时开着宝马,停在刚子家泥泞的大门口,说:“刚子快看我买的车,我这个不安分的人比你只会说话的混的好吧。”堂兄下车时,大背头格外摩登,腮帮上一道疤痕应该是刮胡子留下的,那只油光锃亮的皮鞋毫不吝啬地踩在泥泞中,溅起黄色的泥水,皮子风衣在雨中飘扬,洒脱大方。
不知是虚荣心作怪,还是只想证明自己能干,他从外地回来还没回家就来刚子家“证明”自己。堂兄上学时就是不安分,经常和一些小混混聚众打架,老师都奈何不了他。初中没上完就在外胡混,出去几年混的不错,挣了不少钱,村里人觉得他穿的都很洋气。谈了几次恋爱,都抛弃了人家。刚子温柔敦厚,左右邻舍都说刚子将来会有出息的。刚子却有负众望,上到高中,家里再没钱供应了,又不能向本家借,高中毕业就不再上了。刚子觉得自己无能,出去打工也只是一年一年毫无作为,只是日复一日地活着。
刚子打心眼里佩服堂兄,虽然识字不多,但敢作敢为,有胆略,家里的楼早早盖了起来,而且比周边的楼房都标新立异。现在又买了车,看着也是花了不少钱。刚子说:“二哥,赶紧进屋里,外面下着雨哩,别淋着,进屋喝碗茶。”
堂兄看着屋里昏黄的灯光,有些幽暗,似乎有点嫌弃。说:“才从深圳回来,还没回家哩,得回去看看。”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就离开了。他关车门的一霎,潇洒的动作带走了薇妮的心。
薇妮渐渐地开始向往宝马和豪宅,向往油头和风衣。她看着刚子蓬乱的碎发,穿着别人不要了的衣裳,婆婆做的布鞋,顿时觉得刚子土里土气。心想,她是怎么和这样的人生活这些年的!
这样想着,薇妮难免有些抱怨。有时她说:“刚子,看看你堂哥,人家是怎么干的,你跟人家学学!”有时说:“刚子,你们是一门人,你堂哥咋就比你强恁多哩。”
次数多了,脾气好的刚子也会生厌。他说:“你总是说人家好,那你咋不跟人家去!我们本家的都看不起咱家,你也说人家的好!”
这一说薇妮就怒了,说:“你知道人家看不起咱,还不知道上进,你不得干出一番事业让人家瞧瞧!你这个样子,别人看不起你,你也只会抱怨,我跟孩子都跟着你受罪。”说得刚子哑口无言。
薇妮看着他这个样子,更觉可气。
这次外出打工时,薇妮不想跟刚子一块出去了。刚子说:“不想跟我你就回家去!”说完就毅然决然地坐大巴走了。
薇妮很委屈,公公婆婆知道他们有冲突,也不敢劝什么。薇妮想到回娘家,又觉得回娘家窝囊。她越想刚子越咽不下刚子的气。
在家憋屈了两天,薇妮决定去深圳找堂兄。临出门时,她说:“妈,我出去打工了,给你们寄钱。”
婆婆说:“孩子他妈啊,你可得跟刚子好,不能再闹了。”
薇妮听到“刚子”就觉得气,说一声“知道了”就急忙上了车。又觉得语气有点冲,回头又说:“没事的。”走了一路气愤难平。
婆婆看着远去的大巴车,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受,很为刚子觉得难过。
没有不透风的墙,薇妮出去了半年,家里都知道了她和大伯子跑了。
刚父想要刚子回来一块商量,是离婚还是和好。刚子电话里说:“她嫌咱家不行,这样的心和好也无济于事。”但也没提离婚的事,刚父不知道刚子是怎么想的,是舍不得她?还是想着再娶就难了?
刚子似乎也决然了,摆出的架子像是永远不回来了。这也不是办法啊,你躲避这件事,一直跑到外面算什么事?刚父这样想着。
刚子的本家里挺不和睦,本家人都看不起他家,嫌他们烂忠厚没用,每次遇到村里的红白喜事刚子家都是若有若无,想起来了叫上他家,想不起来也就算了,事后谁也不提他家的事。所以这次事件本家人都袖手旁观,邻居也只能安慰几句。
刚父快到家的时候想,在本家被欺负,你一个外地来的丫头片子也欺负俺家,这婚一定得离了,宁缺毋滥!看着西沉的太阳映红了西天,刚父自言自语说:“回家就让刚子回来,说什么也要离婚!回家就让刚子回来。”刚父的脸上被夕阳染的血红血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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