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第七十二章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
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夫唯不厌,是以不厌。
是以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故去彼取此。
此章有两种解读法:一是从政治角度,二是从修身角度。
从政治角度解读出来的,依然是老子一贯的无为政治理想。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老百姓如果不怕统治者的威权压制了,那统治者的大麻烦就来了。在《老子》文本里,只要在一个名词前面加上一个“大”字,总是带有某种“道”的色彩,比如大象、大音、大器、大制。此处大威就可以理解为“道”的力量,“道”在发威。王弼注曰,”威不能复制民,民不能堪其威,则上下大溃矣。天诛将至,故曰民不畏威,则大威至。“王弼把“大威”解释为“天诛”,天诛就是天命将改。
无狎其所居,无厌yā其所生。狎通狭,厌通压。”居“和”生“都是生计、生活的意思。不要去限制和压榨老百姓的生活,因为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夫唯不厌yā,是以不厌yàn。不压迫老百姓,老百姓就不会厌弃你。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文义非常直白,体现了老子一贯的不干涉主义。这种不干涉主义在现代社会依然有强烈的现实意义。
如何做到呢?老子(对统治者)说: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
自知就是自我觉察。自见就是自我显摆,刷存在感。自爱是一种纯粹的自我接纳。自贵则暗示了比较、评判和等级。
压迫他人是自见自贵的外在表现,自知自爱者不会压迫他人。自见自贵是向外寻求,自知自爱是向内寻求。
《大学》: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
去彼取此,彼是指威权统治,以及自见自贵;此是指无为政治,以及自知自爱。
从修身的角度来解读,要把”民“字解释成“我”,而不仅仅是处于被统治地位的老百姓。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
”威“到底是什么意思?”威“和”大威“有什么区别?

金文的”威“字有两部分组成:右上角一个戌字,是某种兵器的形状,或者手持兵器的形象。左下角是一个女人的形象。为啥是兵器+女人呢?用兵器来威胁女人吗?感觉有点儿说不通。
有趣的是,汉朝的时候,婆婆叫做”威“,《說文》:威,姑也。这就好解释了,很可能”威“字描绘的是婆婆教训媳妇的画面,手里拿的不是兵器而是鸡毛掸子之类的东东。所以”威“的本义含有”规范“的味道,而非威胁或恐吓性的。
民不畏威,则大威至。可以解释为:如果在小小诱惑面前不知道自律,当小小惩戒出现的时候,不知道害怕,那么迟早你要摊上大事。
我们再看一下“畏”字的造型。

畏字的甲骨文形象是一个巫师头戴大头鬼面具,手持法杖在表演某种仪式。所以畏是一种很特别的情感,跟“怕”还不一样,内中含有“敬”的味道。
海德格尔说,有具体对象的怕叫做怕,比如怕蛇、怕黑、怕老婆。没有具体对象的怕叫做畏。比如孔子说的,“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畏”是非对象化的,因而也是非功利性的。畏中有敬,敬中有畏。“民不畏威”不是带有害怕色彩的功利性选择,而是带有敬畏色彩的修身行为。
《易经·乾卦·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
《中庸》:“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苏辙解释”民不畏威,則大威至“别有一番味道。
夫性自有威,高明光大,赫然物莫能加,此所謂大威也。人常息溺於衆,妄畏生死,而憚得喪。萬物之威,維然乘之,終身惴慄之不暇,雖有大威而不自知也。苟誠知之,一生死,齊得喪,坦然無所怖畏,則大威爗然見於前矣。
我们前面的解读都是建立在这样的句法结构上,如果“民不畏威,則大威至”。而苏辙的解读是正因为“民不畏威“,所以”大威至。”
他把”大威“视作大道,而把“生死得失”视为是寻常之威,“不畏威”是指超越生死得失,超越生死得失你就见着大道了。和《老子》20章讲的”为腹不为目“正相呼应。
无狎其所居。我是谁?是这个身体吗?还是住在身体里面的某个东西,比如灵魂。如果有灵魂在,身体是不是它的居所?抑或是,灵魂不应当被身体以及身体所带来的各种欲望所局限,灵魂应当有更广阔的天地遨游,如庄子所说的逍遥游。老子的思考显然远远超越了身体这座小房子,所以说“无狎(狭)其所居”。
《孟子·滕文公章句下》: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
孟子所说的“天下之广居”就是“仁”,“天下之正位”就是“义”,“天下之大道”就是“礼”。仁义礼智是心之四端,因此“其所居”可以理解为我们的心。“无狎其所居”就是要扩充我们的心量的意思。
无厌yàn其所生。那些自认为“居天下之广居”的人,有可能走向另一个极端,厌弃自己俗世的生活,甚至折磨自己的身体,比如苦行僧。老子说,这也不是中道。
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生度此身。
身体是入道的门径,离开身体如何修道呢。
南宋道士范应元在注解这一章时说:
心者神之所居,身者气之所生。神气同出于道。人之运用,非神气则不能生矣。神气不可须臾而离。神清则气爽,气浊则神昏,故常当虚静以存神,谦柔以养气,循自然之理以应物。
无狎其所居,无厌其所生。对应着范应元所说的“存神,养气”,也是道教后来提倡的性命双修。
夫唯不厌,是以不厌。“夫唯-是以”和“夫唯-故”结构在《老子》文本总共出现过10次,都可以理解为“因为-所以”。这就麻烦了,因为“夫唯“和”是以”连接了同一个词“不厌”。我们只好来深挖一下“厌”字到底有哪些意思了。
厌(餍)的本义是吃饱了,引申为满足,再引申为讨厌(可能是吃多了)。另外,厌通压,压迫/压制的意思。满足,讨厌/厌弃,压迫/压制,三个意思就可以来排列组合了。
前面讲的政治学意义上的解读取的是压制和厌弃两个意思。夫唯统治者不厌(压迫)老百姓,是以老百姓不厌(厌弃)统治者。
苏辙的解释是,夫唯不厌(厌弃)俗世的生活,是以不厌(满足)于俗世的生活。类似只有自我接纳才能自我改变的意思。
我们也可以倒过来解读,夫唯不厌(满足)于俗世的生活,是以不厌(厌弃)俗世的生活。因为担水劈材无非妙道,行住坐卧皆在道场。
总之在老子这里,真俗二谛是圆融无碍的,正是22章“曲则全”所表达的意涵。
您可能会质疑说,《道德经》到你这里怎么变成文字游戏了,是老子本来的意思吗?我可以肯定地说,老子本来的意思您是永远知不道啦,连老子这个人是否存在过都说不清,我们读书的宗旨不是猜老子怎么说,而是接着老子继续说。只要是对自己的人生有启发的,怎么说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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