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山!上山!去亲近自然。” 那声音,是玄学者说的,像一粒松针上的晨露,滴落在心潭里,漾开一圈名为“上山”的涟漪。小美是那搅动涟漪的风,将这点念头吹得愈发荡漾,自己却像只识得眼前暖处的猫儿,一扭身,又钻进被窝垒成的堡垒里去了,只留下一句含混的、非要睡到下午四五点的呓语。我立在窗前,望着那初冬的太阳,它没有夏日的泼辣,也缺了秋阳的爽利,只是那么温暾暾地照着,像一块半融的、澄澈的琥珀,将天地都封存在一种静默的、迟疑的柔光里。这光,不催人,只是等着。我忽然觉得,强求别人与强求自己,原是一体两面的固执。快乐,大约就藏在“允许”二字里——允许她贪恋那一榻之暖,也允许我,去赴这一面山之约。
路是认得的,还是老样子。十多年的光阴未曾改变,倒像是我自己,成了这旧相识里一个生疏的客。石阶依旧不平,蜿蜒着,像一轴被岁月摩挲得边缘起毛的素绢,两旁的老树,铅华洗尽,只以疏朗的枝柯,在灰蓝的天幕上,画着最苍劲的素描。存钱,运动,独处——这中老年的三昧,不知何时,已成了我内里的炉火,无声地煨着,煎煮着日渐沉淀的时光。只是这身子,却不似当年了。攀登,从一种本能的欢愉,变成了一件需要与自身协商的事情。肺腑成了破旧的风箱,骨骼关节间,也仿佛生了些暗昧的、不情愿的锈。不到二十来分钟行走,一股子喝热,便从骨髓的深处幽幽地逼了上来,在额角凝成一层细密的、亮晶晶的窘迫。
使了狠劲,终于攀上一个山卯。风,豁然便大了,也清了,像个守候已久的老友,扑上来,用冰凉的手指,拭去我额间的黏腻。我靠着一棵老树,那树皮皴裂如老人的手背,传递来一种粗粝而安定的力量。抬头望,主峰的轮廓在更高处,被日光勾勒得有些遥远,有些威严。年轻时,那里是必须插上的旗帜,是征服的证明;而今,它却像一句过于宏大而显得空洞的誓言,悬在那里,与我默默地对视。心里那个声音,此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好了,就到这里吧。”
这“断”,来得如此自然,没有挣扎,甚至没有遗憾,仿佛只是水流到了拐弯处,便顺着地势,安然地转了向。它不是溃败,倒像是一种战略的转移,从对外在标高的执着,退守到内心城池的安宁。
人一松懈,感官便霎时明亮起来。我不再向上,只在这山腰的平缓处,寻了块光洁的石头坐下。从这里看出去,景致竟是全新的。山下的尘寰,屋舍田畴,都成了模型般的微景,罩在一片金蜜色的、流动的蜃气里。一切的喧嚣,都被这高度与距离滤得干干净净。这情境,何其熟悉。我那塞得满满的书房,不也正是如此?曾几何时,我立志要做一名精神的巨贾,让四壁皆书,让智慧如甲胄环列。可如今,它们多数在架上沉默着,像一队队未被临幸的嫔妃,积着岁月的薄尘。小美总温柔地劝:“那是你的爱,留着,过了七十再读。”她是一片好心,可她不明白,有些书,如同这登山的气力,过了那个心气蓬勃的村,便没有那个店了。知识的瀚海,年轻时是诱人的探险,中年时望过去,却常常只照见自身的渺小!
该断了,虽然不舍!我忽然间了悟了。“断”与“不舍”,何尝是势不两立的仇敌?“断”是向外的、决绝的姿态,是行为上的减法;而“不舍”,是向内的、缠绵的情怀,是记忆里的加法。 我们断去那具形的、沉重的负累,正是为了将那无形的、精魂般的情意,更妥帖地安放在生命深处的匣奁中,不教它被日常的尘埃所掩埋。
我断了登顶的执念,却拥有了这山腰的整个下午,拥有了与一棵老松、一阵清风的默然交感。
我断了藏书的宏愿,或许才能让那几本真正心爱的,在有限的时间里,被目光与心思反复地摩挲,生出温润的光泽。
夕阳,便在此时,沉静地来了。它收敛了白日里些许的锋芒,变得无比醇和,像一盅温得恰到好处的、流动的琥珀酒。它将天地万物,连同我,都浇灌在这片暖融融的、金红色的寂静里。影子被拉得极长,与松树的影,与石头的影,交叠着,融合着,不分彼此。我未曾抵达那万众瞩目的顶峰,却仿佛在这无人打扰的半途,拥抱了更为完整的、廓大而温柔的寂静。这一个人的夕阳,原来可以这样圆满,这样丰盛。我带不走一片云彩,却将这整幅流淌着的光与默,都卷了起来,收作行囊里最沉实也最轻盈的珍藏。
轻松看夕阳,断而不舍,多美,虽然一个人!
夕阳,断而不舍,多美,虽然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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