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我在这繁华的金陵城已经待了六年之久,师父顾宴是全金陵最好的琴师,他的康乐琴坊是诸多王孙贵胄闲时消遣的最佳场所,而我是师父唯一的弟子,衡芷。
来康乐坊最频繁的要数当朝四皇子萧正昊,是以京中大肆传扬着四皇子喜好琴艺的流言,而这个流言最大的获益者莫过于我的师父顾宴。
因为那些想要将自家女儿嫁入皇家的达官贵人们,都争先恐后地邀请我去教他们家的小姐弹琴,这送来的学费自然尽数落入顾宴的手中。
【正文】
康乐坊后院的凉亭里,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手中的折扇,“师父,您老人家好歹给我点零花钱啊!”
顾宴正没骨头一般歪在一边的卧榻上,闻言瞥了我一眼,“你要钱干啥?”
“最近玉颜坊新出了一款凝脂膏……”我眨巴着眼睛凑到他跟前,学着玉琼楼里姑娘们撒娇的姿态。
顾宴最讨厌我这个样子,每次都回以我重重一巴掌,然后像赶无赖一般把我撵走,不过我提的要求他大多都会满足我。
果然,没多久我的琴童花暖便喜滋滋地给我拿来了一盒新上市的凝脂膏。我闻着盒里清爽的兰香,嘴角忍不住上扬。
今天是萧正昊跟我约好的日子,他这个皇子全然没有高高在上的架子,来了康乐坊便只当自己是个喜好琴乐的潇洒公子,偶尔兴致大发,还会给我们几个琴师谱曲。
我行及笄礼那天,四皇子送了我一首曲子,名曰“情深”,每每弹来都觉得曲中似有缠绵情意流泻而出,我常常想,如果萧正昊不做皇子来当琴师,定能将顾宴比下去。
萧正昊来时,我正在弹奏师父谱的新曲,“新燕双飞”,萧正昊忍不住一阵掌声,我微笑着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他身侧那名俊秀的公子,不用仔细打量便能看得出是女扮男装。
我敛起嘴角的笑意,起身施礼,好奇地问他,“这是谁家的姑娘?”
萧正昊爽朗大笑,“我就知瞒不过你,这是徐尚书家的嫡女,徐嫣然。”言语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地味道。
我肆无忌惮地盯着徐嫣然打量了半晌,“啧啧啧,这是你的王妃吧?”
萧正昊长我两岁,已经双十年纪,虽然陛下赐了独立的王府,府上却无一女眷,今日贸然带来一位小姐,我猜测定是陛下为他选定的王妃。
萧正昊眼角的笑意微收,撩起袍角坐到了侧机旁,“衡芷倒是比我母后还着急!”说着还凉凉地瞟了我一眼,然后向徐小姐摆手,“嫣然,来这边坐,她说话向来无所顾忌,你不要在意。”
我抿起唇角强忍住笑意,原来是我唐突了美人,跟随顾宴在这风月场所待的时间久了,早已不知正经女子应该是什么样子的,虽然我从来卖艺不卖身,但终究是多了些随意少了些顾忌的。
原来,徐嫣然也是来找我学琴的,赚钱的机会不能推,顾宴欣欣然地接了,还嘱托我务必要仔细的教。
徐嫣然算是金陵贵女中最有天赋的一个,因此我的教习轻松了不知道多少倍。六月的天气闷热异常,顾宴扔给我的折扇我睡觉都舍不得撒手,花暖捧了冰粥给我,喝了几勺心里总算宁静了许多。
徐嫣然脚步微移,坐到我身旁,芊芊玉手抚过我的琴弦,“我一直以为衡芷姑娘的琴必是这世上最好的琴……”
我微微哂笑,“倒叫徐小姐见笑了,不过是最普通的一张琴罢了。”说完,手指依恋地抚触琴身,我自八岁时得了这张琴,此后十年间再未换过,也许正是因为用的久了,是以抚出的曲子便多了些别人诉不出的情怀来。
我见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练习着那首“情深”,忍不住问她为何要这般练琴。她羞赧着脸,手指轻轻拂过琴弦,眼神里的眷恋藏都藏不住,即便她不说我大概也猜到了几分。
每每看到徐嫣然倾城的容貌满含情意,我的心就忍不住的颤抖,情爱二字,若能得偿所愿甚好,若是求而不得堪比人间炼狱。
我一直以为徐嫣然中意的是萧正昊,直到那天,徐府来了一个人,我才知道真相。
那个人是张乾,国公府唯一的公子,素来清高孤傲,看不上眼的东西几大箩筐,能入得他眼睛的只怕一只手数都嫌多了。
非常不凑巧的是,我衡芷正是他最看不上眼的东西!看在徐嫣然的面子上,我不想跟他计较,努力地眼观鼻鼻观心地减弱我的存在感。
俗话说得好,不怕神对手,就怕猪队友。我与徐嫣然显然还没有磨合出默契来,她自己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竟然病急乱投医般,拉着我介绍起来。
既然已经暴露,我也没必要躲着了,于是我对着张乾眨了一下眼睛,戏谑地打了声招呼,“原来是张公子,许久不见竟比以前更加英俊潇洒了!”
张乾斜睨了我一眼,语气颇为不屑地说,“每次见衡芷姑娘都觉得可怜,除了琴艺竟再找不出一样可谈之资。”
衣袖下的拳头握紧又放松,我故意凑到张乾面前,鼻间已经可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近距离欣赏张公子微皱的眉头,看着他明显排斥想躲,却又好面子硬撑的模样,我的心情忽然就变得很好。
徐嫣然诧异,“原来你们早就认识……”
张乾说我除了琴艺再无可取之处,其实,我还有一个强项,那就是察言观色,自知继续留在这里不妥,我迅速收拾起自己的琴,“徐小姐,今日的课就到这里吧,改日我再来。”
徐嫣然脸蛋彤红地瞄了一眼张乾,牙齿轻轻咬住了下唇,张乾依旧是那副眼高于顶的态度,身体微转,说道:“正好我有事情找你师父,一起走吧。”
跟着张乾离开的时候,我回头望了一眼徐嫣然,看到那张绝美的面容上带着几分疑虑,几分遗憾以及几分艳羡。
人是这世间最奇怪的物种,从来都是饱汉不知饿汉饥。我虽然琴艺青出于蓝,身份却卑微如尘;我虽然闻名金陵,容貌却毫无特质;我虽然能与王孙公子自如往来,却终究求不得一颗爱我之心。
顾宴对张乾从来没有好脸色,这完全不符合他不与贵族交恶的原则,想不出他不喜欢张乾的缘由,我便只当他是厌恶张乾眼底不自觉流露的轻视。
天气太热,我从厨房捧了半个西瓜回到会客厅,顾宴黑着脸,手边的茶杯盖儿还在兀自打着转,张乾后背笔直地站在桌旁,看不见他正脸。
这俩人每次见面都会吵架,虽然事件不同,但结局都一样,永远是不欢而散。
“顾先生,今日之事关乎衡芷,不若问问她本人的想法罢。”张乾转身看向我,话却是对着顾宴说的。
我坐在顾宴对面,神态自若地吃瓜,吐出几个西瓜子后,摆手示意让张乾坐下,“你坐下说,我仰着头看你很累的。”
顾宴白了我一眼,“张国公的夫人下月寿辰,张乾想请你去弹琴助兴。”
“好事儿啊!价钱谈妥了,我没问题!”我不顾满嘴的西瓜,欢快地对张乾说。
张乾有史以来第一次正眼看我,“家母寿宴在老家云州办,你即日便需与我同往。”
我一时不察,拿勺子的手抖了一下,西瓜蹦到了桌子上,我伸手准备捡起西瓜送进嘴里,被顾宴无情地拍了一掌,我不满地抬头,“师父,你平日里教训我也就罢了,有外人在,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
顾宴的脸阴的可以挤出水来了,恨恨地咬着牙问我,“你去还是不去?”
“当然是……去啦!送上门的财神爷怎么好赶出去啊!”说完我对着张乾谄媚一笑,毕竟这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就是我的财神爷了。
忽略掉他眼底的鄙夷,我埋首掩藏起嘴角苦涩的笑意,感受到顾宴探寻的视线,我却不能像以往那般回以一笑。
云州是我回不去的故乡,早在六年前,我的家就没有了,十二岁沦为乞丐的我遇见萧正昊,他随手赏了我一个钱袋,才有了现在活着的我,是以顾宴拒绝张乾,大抵是怕我会触景生情吧。
只是顾宴不知道,劫后余生,独自苟活于世,即便我生活在远离云州的金陵,也不能阻挡记忆里那些真切的过往在每一个梦里如影随形。
而我,早已无处可逃。
我早该猜到同行里会有萧徐二人,这样也好,总比一个人对着张乾要有趣的多。
徐嫣然全程跟在张乾身旁,我笑着打趣萧正昊,“诶,你的王妃要出墙了哦。”
萧正昊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衡芷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得。”
“呵,你可是皇子,权势所到之处无坚不摧,这天底下还有你想要而得不到的吗?”
“纵然是滔天的权势也终究敌不过一颗不爱自己的心啊!”萧正昊眯着眼睛看向张乾,语气里满是酸涩的味道。
认识萧正昊这么多年,我竟不知他也会有这样的心思,难怪那曲“情深”谱的如斯缠绵,想到徐嫣然拿着萧正昊谱的曲子讨好张乾,我就觉得牙疼,暗自琢磨着重教她一曲。
“你觉得张乾怎么样?”萧正昊突然这样问我。
我歪着脑袋想了良久,“他可不像你这般潇洒,自命清高,那两只眼睛呀都快长到脑门儿顶上去了……”
“不愧是衡芷姑娘,长途跋涉精力都这么旺盛,既然这样,不如你给我们做些吃食吧!”我话还没说完,张乾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冷冷地对我说道。
我转过身,狠狠瞪着他,“我记得半个时辰前我们刚经过一家客栈,那会儿你怎么不进去买点?”
张乾不屑地掀了掀嘴唇,“忘了。”
“好啊,你与美人儿谈情说爱废寝忘食,凭什么让我伺候你?”我白了他一眼,气呼呼地喊道,“我跟你来是为你家弹琴的,不是来给你当厨娘的!”
张乾闻言,脸一下子黑了下来,“果然轻浮,徐小姐与你身份不同,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般不知廉耻吗?”
一直都知道张乾瞧不起我,但不知廉耻四个字还是刺痛了我,愤怒让我失控,扬起马鞭就甩了他一下。
然而受伤的却是徐嫣然。
我始终记得张乾看向我时那狠厉的眼神,“我一直以为你只是行为低俗,原来你的心竟狠厉如斯,你走吧,我张家不接受你这样的人来。”
我慌乱地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他扭头,神色冷然,“放手。”
我死死抓住,不放。
他额角冒起了青筋,“我叫你放手。”
“我……你……”我一边假意回答,一边瞅着萧正昊把徐嫣然带到了他的马车里,心里打定主意,跟张乾纠缠起来。
反正我在他眼里已经毫无形象可言,我也不怕再恶俗些,双手牢牢地抱住张乾的胳膊哭喊到,“我……呜呜……就这样……回去呜呜……师父……师父……会打死……我的呜呜……”
他皱起眉头瞥着我,“好好说话。”
我收起哭腔,撒娇一般对他说,“接了你的生意,我怎么能无功而返呢,何况你还没有给师父结银子呢……”
张乾不管挂在他胳膊上的我,向萧正昊的马车走去,一边走一边说,“你跟徐小姐道歉。”
电光火石间,我思绪百转,道歉就道歉,权当是还当年萧正昊赠我钱袋的恩情罢了。
其实我甩鞭子的力气不大,徐嫣然的伤看起来也没多么严重,只是人家千金之躯,若是被徐尚书知晓,我少不得要吃些时日的牢饭,如今只是道个歉,简单多了。
徐嫣然惨白着脸,见我过来,还有气无力地劝我不要跟张乾计较,说他只是气急了才会口无遮拦,让我不要放在心上。
我甩开张乾的胳膊,冲着萧正昊眨了眨眼睛,萧正昊难得严肃地看着我,眼底的深沉让人不寒而栗,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可以肆无忌惮地跟他相处,却绝对不能做出任何挑衅皇权的行为,这是他的底线,我颔首作揖,“衡芷今日无意冒犯,还请见谅,日后必不会再有此类行为了。”
张乾鼻腔里冷哼了一声,显然对我的话十分不信,不信就对了,我说不再犯的对象里绝对是没有他的。
国公夫人寿辰大办,流水的酒席要摆三天,请了杂耍班子,戏班子,琴乐坊助兴,热闹的景象一度让我想起十岁那年的上元节。
那时候,我还是方府的千金小姐,伺候我的丫鬟婆子约摸得有二三十个,父亲对我甚是疼爱,送了我一座兰苑做闺楼,园子里种满了兰花,与我青梅竹马的承贤哥哥给我在小花园里做了一架秋千,一年四季,那架秋千荡起我无数的欢声笑语,也荡起我和承贤哥哥的少年情意。
那年,承贤哥哥刚满十三,照他家里的规矩,要被送去岐山书院学习三年,期间不能回家。所以,那是我们在一起过得最后一个上元节。
挂满灯笼的兰苑,异常的温暖,我欢喜地转着每一盏灯笼,承贤哥哥站在我身侧,明明灭灭的灯火间我看到他明亮的眼眸以及微扬的嘴角,他说,“阿羡,等我。”
我小心翼翼地踮起脚尖,嘴唇轻轻覆在他的额头,他忽然伸手抱住我,见我没有挣扎,终于低头吻住了我的嘴,身后响起焰火散开的声音,绚烂的色彩照亮了半边夜空,我清楚的记得承贤哥哥颤抖的双臂和他火热的嘴唇。
承贤哥哥离开后,兰苑也变得黯淡无光,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发现,他在上元节送我的灯笼,每一盏的笼架上都刻了一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我悄然回到方家旧宅,家变后这座宅子被张乾家买了,张家财大气粗,买了这宅子就一直闲置着,也没人打理。
借着月光,我行至兰苑,还没进门便闻到沁人心脾的花香,想不到这些兰花倒是坚强。那架秋千也依旧还在,我轻轻坐上去,闭上眼睛回想着往昔无忧无虑的日子,小丫鬟俏生生地站在我身后,偷笑着看我和承贤哥哥斗嘴打趣,照顾我饮食的婆子做了我最爱的红豆糕,看我吃的开心,她也笑的眯起了眼睛……
“你在这里做什么?”张乾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我猛的一惊,抖落一串泪珠,他敛眉问道,“你哭了?”
我拖起袖子擦了把脸,嬉笑道,“张公子不在你家中享乐,怎地竟独自跑来这荒园子里了?”
张乾垂首沉吟,我戏耍之心骤起,“难不成是尾随我而来的?”
闻言,他微微摇头,“心中不爽,来此处静静。”说完便在这香气扑鼻的花丛里坐了下来。
我好奇心顿起,也学他的样子坐在地上,“家里热闹的紧,你怎么就不爽快了?”
“可会饮酒?”他不答反问。
“自然。”我从善如流,咽下后两个字,不会。知他想喝,我怎好拒绝。
他起身走到我曾经的闺房,招呼我一起过去。我按捺住狂跳的心脏,步入我六年未进的房间,只是一瞬间的功夫,我的回忆之心就被砸的粉碎,张乾居然把我的闺楼当做了他的藏酒楼,我看着那一屋子的酒,真想将张乾暴打一顿。
他自顾抱了两个,还让我也抱两个,坐回到花丛里时,我忍不住问他,“在屋子里喝不行吗?为啥要费力抱到这儿来喝!”
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这里有花,有月,有酒!”
我浅笑着也饮了一口,果然是文人做派,喝个酒都要选个有意境的地方,我笑,“还缺个美人儿。”
他白了我一眼,咕咚咕咚地喝酒,以前一直以为他不会喝,现在看来,他且是个千杯不醉的高手呢!
“闭嘴,喝酒。”他抱着酒瓶盯着我,黝黑的眼眸在夜色里却明亮的吓人。
我歪过头看他,“张乾,你且喝着,我给你弹琴助兴。”
张乾哂笑,“你竟一直带着那张琴吗?”他似是有些醉了,说话不再那样冷漠。
我抱过琴来,手指划过琴弦,弹起了“情深”。
“你也会这首曲子?”张乾已经喝光了一瓶酒,听到曲子,诧异地问我。
我忍不住问他,“我跟徐嫣然,谁弹的好?”
张乾不满地抢走我的琴,“这是我……谱的曲子,自然……是……我弹得最好!”
空山琴在他的手底下仿佛有了生命,厚重悠扬的琴音承载着浓浓的情意,与这满园的兰花香气缠绕,让我忆起往昔与承贤哥哥在这花园里度过的无数个快乐无忧的日子,我忍不住幽幽低语,“你心里爱着谁?”
张乾抬头,怔了一瞬,继而缓缓地伸手到我的眼前,手指擦过我的眼角和脸颊,“你又哭了……”
我低下头,却听他如耳语般说道,“阿羡,我好想你。”泪水终于决堤,张乾在去岐山书院学习前,就叫张承贤,而我曾经叫方云羡。
他除了名字,没有一处改变,而我却遭逢巨变,早已面目全非。
悄悄抹去泪水,伸手去拿我的琴,他却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抱着空山不撒手。
空山是我琴的名字,而这张琴,正是少时,承贤哥哥亲手为我做的,若被他察觉,我的身份便再难隐藏,情急之下,我使劲儿把琴夺了回来,再不敢看张乾一眼,匆匆忙落荒而逃。
萧正昊找到我时,我已经乘着夜色跑出了云州,他将自己的外袍脱下裹住我微凉的身子,其实,夏夜并不冷,只是我心寒罢了。
回到金陵我便将空山藏了起来,然后拿出外观与它一模一样的灵玉随身带着。
顾宴将我关在琴坊,不许出门,不许外人探望。大约两个月后,花暖悄悄地告诉我,陛下为四皇子赐婚,女方正是徐嫣然。
萧正昊终于要娶她了,不知她是否还对张乾念念不忘。我低哑着声音问花暖,“张乾可来过?”
花暖嘟着嘴说,“来了好几次,都被顾先生撵走了。”
“那他可有留什么话要你传给我?”
“嗯……没有!”花暖笃定地摇头。
萧正昊成亲那天,金陵城锣鼓喧天,万民同庆,顾宴亲自带着我参加了他的婚宴。酒席上,我看到了张乾,他目光如炬地盯着我,如果不是顾宴在我旁边寒着脸,我估计他一定会冲过来。
想起那晚,除了我仓皇而逃,似乎也没有露出什么破绽,我扬起眉冲着他抛了个媚眼,他果然转移了视线不再看我。我忍不住暗笑出声,顾宴狠狠拍了我一掌,低声警告道:“别再招惹他!”
我拿起酒杯朝远远望过来的萧正昊举了举,一饮而尽,低头龇着牙对顾宴说,“你不是男人,竟然家暴我。”
顾宴随手夹了一块红豆糕扔进我的碗里,“吃个饭也不能阻挡你勾三搭四,我这个做师父的真是汗颜的很呐。”
我嬉笑着吃掉红豆糕,挑剔地说,“师父,这糕点师的手艺还不如你的好!”
顾宴闻言身子不自觉地僵了,我笑他经不起我表扬,他牵强的笑着应付。有什么好隐瞒的呢,顾宴知晓我所有的事情,我早就发现了,只是他想瞒着我,我便配合他假装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他是真心对我好就足够了。
我拎了一碟糕点,悄然往昊王府后院走去,不管怎么说,我与徐嫣然相识一场,如今她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想必心情不好,我去看看她,多少给她一些慰藉。
奈何王府太大,我沿着红毯走了许久仍然没能找见那间婚房,却不妨被一个满身酒气的人拉到了就近一间屋子里。
我奋力挣扎,那个人用力把我压在床上,充满酒气的嘴粗鲁的在我脸上乱啃,我伸手想要拔下头发上的簪子,却发现自己的头发早已散了,根本不见簪子的影子。
我只好抄起床上的瓷枕向那个人的脑袋砸去,他低笑着伸手拦住,“方云羡,这么多年了,你一点长进也没有。”
听到他喊我的名字,我整个人都像掉入冰窖一般直冒冷气,这声音分明就是……
萧正昊!
怎么会是他?
我颤抖着手奋力想要推开他,他却像巨石一般压在我身上,不能撼动半分。
不堪的回忆如无数利箭刺上我的心头。六年前的灭门惨祸,红透半边天的火把,惨遭恶贼欺凌侮辱的女眷,以及被一个戴了面具的男子强暴了的方云羡……
我一直以为,那是山匪灭门劫财,而官府最后也是如此结的案,还剿灭了云州附近山头最大的山匪窝……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萧正昊邪肆的声音在我耳旁响起,“要不要我再戴个面具?”
“为什么?”我脑子里思绪纷乱,似乎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心脏却像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难以置信地疼。
“方云羡,从小到大,你心里就只有那个张承贤,何曾看过我一眼?”萧正昊双眼阴郁地盯着我,“那时你方家锻造的武器天下无敌,父皇很是喜欢,我为了讨得父皇欢心,不惜放下身份去你家做学徒,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身份的好处,没有皇子身份的我连你家的下人都敢责骂我,只有你,从来没有轻视我,总是鼓励我,我本来打定主意回京后就向父皇求娶你……”他说着忽然加大力气箍住了我,似乎泄愤般撕咬我的嘴唇,“可惜……我知道了你原来有个青梅竹马的承贤哥哥,只是我来时,他正好求学离开了……”
我无力地看着他的脸,渐渐地跟小时候的他重合,不一样,完全不一样的长相!否则我不会认不出他来,“你的脸……”
萧正昊伸手抚摸我的脸,“那夜之后,我又悔又怕,每当我看到自己的脸,心里就像有无数的针在扎一般的疼痛,有人告诉我,医仙秦洋可以换脸,所以,我像你一样换了一张脸。”
“只因怨我不喜欢你,你便狠心杀了我满门……萧正昊,你好狠的心!你怎么可以……”
萧正昊吮吸我泪湿的眼睛,我自胸腔里发出一阵冷笑,“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强暴了我还不够吗?杀我全家还不够吗?萧正昊,我只是不喜欢你,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地报复我,你简直禽兽不如……”我声音凄厉地叫骂。
“我是皇子,这世上没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包括你,方云羡!”萧正昊愤怒地说着,并开始撕扯我的衣服,大力地亲吻我的脸颊……
我木然地接受,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些我对家人的负罪感,原来我才是害死全家的罪魁祸首!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讽刺啊!可怜我方家满门竟然就这样死的不明不白,而导致他们死亡的我却愚蠢的将仇人认做恩人……
老天戏我!
当萧正昊扒掉我外衣时,门忽然被推了开来,张乾和顾宴打着灯笼闯了进来,看到屋内的景象,顾宴快速关上了门,我心如死灰般伸臂拥住了萧正昊,主动凑上去吻住了他。
泪水悄然滑过,我和张乾永远也回不去了!不如就此彻底断掉所有不该存的念想罢。
我想起少时,张承贤为了亲手给我做琴而导致伤痕遍布的手掌,想起他送我的木簪悄悄在上面刻上他的名字,想起他送我的每一盏灯笼上都写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话,想起那晚,他微醺低语,“阿羡,我好想你。”
回到康乐坊后,我装作一幅得偿所愿的样子,本想跟顾宴说点什么,哪曾想,还没张嘴,倒先红了眼眶。
顾宴一反常态,很认真的问我,“你到底喜欢谁?”
我惨然微笑,“喜欢谁还重要吗?顾宴……你知道吗,是我……害死了我全家……”
顾宴不听我说的话,他仍然执着地问我,“你是不是喜欢张乾?”
我颤抖着摇头。顾宴向我伸手,一支木簪静静地躺在他手心,那是张承贤送我的那支,我诧异地看向他,他轻声说,“那晚张乾在你离开后捡到的。”
我怔怔地盯着那枚发簪发愣,心中涌过无数念头,最终我决定求顾宴带我离开。
顾宴抚着我的头发,担忧地说,“你只是衡芷,我希望你离开是想要重新开始,而不是伺机报复。”
我坚定的回答,“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跟了新的师父之后,我偶尔会想,自己前世定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否则,此生怎会过得如斯悲凉。
那日顾宴带着我刚离开金陵没多远,就被萧正昊带着人马追了上来,我看见他的鞭子甩落在顾宴的身上,而顾宴却不发一言的向他跪下,我上去想要扶起他,却听萧正昊冷冷地说,“顾宴,你竟然敢背叛我!衡芷是我的人,你也敢?”
我微一思索,冷笑出声,“说吧,萧正昊,你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不如一次给个痛快吧!”
萧正昊得意地说,“顾宴是我的人,你竟今天才发现,真不知道该说你笨还是说我的人聪明!”
“你究竟要怎样?”
“跟我回府,兴许我开心了,娶你做个小妾也未尝不可。”
昊王府的日子倒是好打发的紧,萧正昊不会每日都来恶心我,但每次来都会惹得我想要杀死他,终于有一次,我咬着牙说,“迟早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他扬眉问我,“就你?能用什么招儿杀我?”
我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毒。”
他大笑着回我,“我等着看你毒死我的那天。”
之后没几天徐嫣然便被太医诊出有了身孕,隔日萧正昊便带回来闻名天下的医仙秦洋,常驻府上,方便照顾徐嫣然。
于是我用尽浑身解数讨好医仙,终于感动了他老人家收我为徒,从那以后,我不再习琴,改为习医。
顾宴偶尔会带着红豆糕来给我吃,手艺一如既往地好,惹得师父也喜欢上了红豆糕,他便顺水推舟,来的越发勤快了。
“衡芷,你这一天天地捣鼓些啥呢?”顾宴倚在药架旁问我。
我冷哼一声,“配毒药。”
“你配毒药干啥?”
“毒杀你主子。”
……
徐嫣然身孕有六个月的时候,矫情的不得了,我每天都得去她房里给她弹琴听,我拿着空山去,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张琴。
有一日,她忍不住抱起空山查看,摸到琴底时,惊讶地轻呼,“这是……”
我盯着她的眼睛,“是什么?”
“这是张公子的私印,怎么会刻在你的琴底?”她神情疑惑地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因为这就是他亲手做的琴,喜欢吗?”
徐嫣然羞涩地红了脸,“嗯,喜欢。”话音刚落,屋里的温度就下降了许多,我偏头一看,萧正昊的脸果然冷然如冰。
你的王妃心心念念的是别的男人,萧正昊,这算是你的报应吧!
我爱惜地拿回我的琴,“喜欢也不能送给你,这是他亲手做给我的呢,我可舍不得!”
徐嫣然一脸遗憾,萧正昊生气地拍桌子走人,这就受不了了?萧正昊,你放心,以后我还有更多的手段招呼你。
我起身要走,徐嫣然忽然嗫嚅着问我,“张公子曾经跟我提起,他的第一个女人叫方云羡,衡芷可听说过这个名字?”
一直以来,脑中紧绷的一根弦忽然峥的一声断开,余音回荡在脑海里,我无意识地答到,“不曾听过。”
“阿羡,你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的!”
“嗯!承贤哥哥,我等你回来。”
“阿羡,今天师父夸我悟性高,说我造的剑很好!”
“我爹说你行你一定行,如果你不行,我爹就不会教你这么多了!”
“阿羡,那你觉得我行吗?”
“嗯,我也觉得你行。”
“真的?”
“真的!”
“承贤哥哥,不要……”
“承贤哥哥,求求你……不要……”
“阿羡,阿羡,醒醒……”
“秦……求……救阿羡……”
“……救……记……乱……”
“只……救……她,其……不重要……”
我头痛欲裂,混乱的片段纷杂而至,错了,错了,全都错了!
天意弄人,我真真是蠢钝如猪!
用了些时日终于调好师父教我的绝命毒药,我先喝下解药,然后小心的将绝命藏在牙槽和指甲盖里,我知道,自己只有这一次机会,如果不能成功,也许我就会命丧黄泉。
昊王世子的满月宴,萧正昊邀请了很多人来,借着他开心,我有幸可以出席。
我向着张乾走去,他早已认出了我,依旧黝黑的眼眸,声音清冷,“衡芷,这一年,你过得好吗?”
我压下喉间的哽咽,“还好,你呢?”
张乾伸出手想要触碰我的脸颊,我抬头看到远处神色晦暗的萧正昊,微微错过头,躲开了他的手,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语气凄凉地问我,“他待你好吗?”
感觉到自己的心像被刀割一般的痛,几乎就要窒息,我锤着胸口,张开嘴大力地呼吸,张乾紧张地扶住我,“阿羡,你怎么了?”
“扶我去人少的地方……承贤哥哥。”
此时人们都在前厅热闹,花园里空无一人,我终于靠进张乾怀里大哭起来,“承贤哥哥,阿羡好苦……阿羡好恨……”
张乾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抚我,“阿羡别怕,你还有我!”
我哭的几欲断气,双手死死抓住张乾的胳膊,“承贤哥哥,你好狠心,留下阿羡一个人!你怎么可以留下阿羡一个人……”
张乾默不作声,静静地看着我,良久才吁出一口气,满含歉意地说道,“阿羡,都怪我,都怪我不好,你打我吧,千万别气坏了你自己!”
“你该打!”我咬着牙,奋力扬起一巴掌,纤长的指甲不小心划过他的脸颊,浮起一丝血迹,我流着泪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脸颊,指尖在他的伤痕处婆娑,“承贤哥哥,对不起,阿羡只是太难过了……”
张乾拉下我的手,“阿羡,你跟我走吧!”
我看着他眼睛里认真的情绪,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我颤抖着吮吸,害怕他会嫌弃地推开我,幸运的是,他拥紧我,加深了这个吻。
耳朵里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我慌乱的推开他,“承贤哥哥,你快走吧!我……四皇子不会放我走的……”
张乾拉起我的手,盯着我的眼睛说,“阿羡,你等我,我一定会来带你走的!”
我重重地点头,“嗯!承贤哥哥,我等你来。”
目送张乾的背影消失,萧正昊脚步沉稳地朝我走来,“你死心吧!你的承贤哥哥救不了你,乖乖地待在这里,本王心情好,明日封你做侧妃。”
“王爷真是好兴致,自己的儿子满月酒,不在前厅宾主尽欢,却跑到这里来给一个准备爬墙的侍妾晋封侧妃位,当真是有趣的紧。”说完我擦干脸上的痕迹,转身离开。
“侧妃之位你都不屑吗?”
“哼!若是正妃兴许我会考虑考虑。”
萧正昊“啧”的一声,“你这是逼着我宠妾灭妻啊!果然够狠毒……”
一个月后,金陵城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皇后娘娘从丽贵妃处搜出了国公府私藏大量兵器的秘密,陛下派御林军前去抄家,竟又搜出一桩七年前的旧案,国公府的公子张乾勾结山匪灭了云州方家,并盗走了方家密传的锻造术……
据传,官兵抄家时,发现那张公子卧病在床,全身的肌肤没有一处完好……
我听着顾宴小心翼翼地给我说着府外发生的事情,嘴角扬起一个大大的微笑,终于真相大白,张承贤,我们永生永世都不要再遇见了!
顾宴好奇地问我,“你不难过吗?”
我微微摇头,“不难过。”看着顾宴疑惑的表情,我忽然计上心头,“顾宴,再给你一次机会,带我走,你敢不敢?”
顾宴寒着脸看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萧正昊闯了进来,一脸欣喜地问我,“你是不是想起些什么了?”
我瞥了他一眼,对着顾宴说,“你家王爷是不是有病?”
顾宴摸了摸鼻子,迅速离开了院子。
“阿羡,我……我是小天。”萧正昊紧张的看着我。
我抿了抿嘴唇,“萧正昊,你说让我做你的侧妃,现在还作数吗?”
“啊?”萧正昊瞪大了双眼,“嗯,作数,作数。”
我笑着对他说,“我爹说你行,你一定行。”
听我这么说,萧正昊就像少时那般,不好意思地低了头,伸手挠着后脑勺,恍惚间,让我感觉一切都是初识的模样……
【后记】
一日,我在王府的兰苑侍弄我的兰花,疑惑地问花暖,“为什么我好久都不见王妃和小世子呢?”
花暖拿着喷水壶一边浇花,一边说,“小世子不知道怎么回事,夭折了,王妃伤心不已,没几天就病逝了。”
我惊得差点铲死一株紫兰,“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花暖一脸欣喜地说,“王爷说了,衡芷姑娘不宜听这些哀伤的消息,所以全府禁言,都瞒着您呢!”
“……”
晚膳时分,我摒退其他人,小心翼翼地问萧正昊,“徐嫣然怎么回事?”
他给我舀了一碗粥,神色浅淡的跟我说,“那是张乾的孩子,她只是张家的一枚棋子。”
我惊讶地捂住嘴巴,“那她……岂不是很可怜?”
萧正昊摸了摸我的头,“世上可怜之人很多,有些厄运不可避免,同样,上天一定会赐予他选择幸福的权利,结局因人而异。”
我点头,“感谢上天把你赐予我。”
萧正昊眯着眼睛看我,“是我感谢你选择了我。”
我想起一件事情,问他,“你早就知道张乾的真面目?”
萧正昊的眸色加深了一个度,“那日你带着毒药找他,我才开始调查他家的。”
“你怎么知道我带了毒药?”
萧正昊微笑的眨了眨眼睛,“你猜!”
【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