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七月的杭州,天气格外炎热。上午七点刚过,太阳就从地平线处恶狠狠地跳出来,悬挂在东南角的天空。猩红色的光芒如同油墨一样在云层四周铺散开来,将收敛了一晚上的热量一股脑儿全部倾倒在毫无遮挡的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气如海浪一般向陈清泉涌来,逼得他节节败退,躲到了路边几棵樟树下的树荫里,说是树荫也就一筷头粗细,他怔怔地蜷缩在树荫下,额头的汗珠像雨滴一下滴落下来,这里原先都是一人抱不过来的老樟树,只不过为了配套市政规划被砍得精光,这么说来,已经是30多年前的事情了。
旁边有个老人踱了过来。和陈清泉一样穿着白衬衣和藏青色的西裤,脚上配着一双乌黑的皮鞋,他的头发很短,几乎全部发白了。看起来怕是有个70多岁了,陈清泉心想。
“上班去啊,老伙计。”老人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块小方巾擦了擦额头的汗珠,这是一块米黄色的方巾,右下角绣着两只小蝴蝶,想来是年轻时老伴送的信物。
“是啊,你也是吗?”陈清泉问。
“谁不是啊,这年头,看不到几个年轻人,所有的工作不都得交给我们这些老骨头。”他说着干笑了几声,笑声落到陈清泉的耳朵里就好像用一把干燥的拖把在用力地磨地面。
“可不是嘛。”陈清泉接过话茬,“以前只要65周岁到了就能退休,现在为了社会的大循环,保证这台机器可以继续平稳运行下去,我们这批人哦,要到85周岁才能退休哩。”
“诶,这都是我们自己造的孽,你说想当初为啥不多生几个孩子,国家有了后备力量就不会来折腾我们这些老骨头了。”
“未来的事情是说不好的,你说我们当初有这样的远见?”陈清泉反问。
“是啊,是啊,人这一生都被一个广泛的悖论困扰着,总是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机会越来越少,100年前倒买倒卖就好了,70年前买买房子就好了,50年前投资一点互联网就好了,40年前多生几个孩子就好了......”老人喃喃道。
“想要提前退休除了生孩子,如果满足对社会做出重大贡献,经相关部门批准可以在65周岁提前退休。”陈清泉说。
“这对我们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正说着,一辆金黄色的公交车平稳地停在了他们面前,车子的玻璃是一块电子墨显屏,上面用红色的字体印出“866路”的字样。
“我的车到了,”陈清泉说,“老哥也坐这一辆吗?”
“我就不坐这趟了,”老人有些犹豫,“我还是坐下一趟,毕竟空调车不是谁都消费得起的......”
陈清泉略带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上车,一股冰凉的空调风从四面八方涌来,让陈清泉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不少,他望向车外,一辆漆面斑驳的11路车已经吭哧吭哧地开过来了......他心里的负罪感少了几许,窗外那老哥站立着逐渐变成了他眼中的一个点,随后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由于不婚主义风潮的席卷,人口在最近百年出现了锐减,老年人成为了社会的主流,随处可见的都是跟老年人相关的广告、宣传画,而年轻人更像是人群中的少数族裔,就好像印第安人在美国社会那样稀缺,尽管社会还是有条不紊地运转着,但是暮气沉沉。
陈清泉在一家财务分析公司上班,他一辈子都在跟数字打交道,他对数字的掌握如同一台可移动的人形电脑,为此他在单位得到了一个“超级计算机”的绰号,他在年轻的时候可以心算1000之内的加减乘除,而且结果的准确率为100%。
陈清泉没有找到座位,大早上都是出去上班的老青年,他横扫了一眼车厢,只有一个小家伙坐在靠窗的一个单人位上,估摸着是趁着暑假出去玩的青年。小青年看了看陈清泉,赶忙把头扭到窗外,闭上眼睛养起神来。
陈清泉对此事已经见怪不怪了,现在是年轻人少,老年人多的时代,反而老年人其实更应该体恤和谅解年轻人,几十年前还提倡尊老爱幼,现在只有爱幼了,尊老?陈清泉暗笑,都是一群老骨头,谁让着谁呀?
陈清泉拉住栏杆,任凭汽车颠簸。这一路似乎比平时花的时间更久,他转头看向司机师傅——一块巨型的电子显示器,30多年前司机这个职业就被取消了——陈清泉心想,那时候还特别羡慕司机这个职业,总觉得这个职业肯定能在65周岁之前退休,没承想最后是直接取缔,而原先的那些司机现在正坐在公交车站主控台的大屏幕前时刻盯着无人公交车的运行,以便在危险即将发生时——当然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毕竟现在大马路上看不到几辆私家车,甚至有时候都看不到人。
陈清泉终于到了单位,这是一座80多层楼高的巨型写字楼,这当然也是社会集约化的产物,现在人口减少了,很多地就空出来了,大量的人就都搬到城市里面来,很多乡下的基础设施已经全然荒废了,因为没有人维护了,城市越来越小、高楼就越来越多,这是呈正相关的。
碧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白云,站在大楼的门口向上望去,一望无际的天空映衬在巨大的玻璃幕墙上,阳光洒下的光辉就像斑驳的树影一样在幕墙上若隐若现,门口贴着印着红色字体的标识牌“高高兴兴上班来,平平安安回家去”。
老陈的办公室就是围着一大堆的文件材料,那仿佛是一片白色的望不到尽头的沙滩,他整日就是浸泡在层层叠叠的文件之中,文件摩擦文件夹的声音,与海浪打在沙滩上的声音很像,陈清泉想,他每天听的海浪的声音,足够形成深不可测一望无际的大海了。
四十四年,从大学毕业开始,陈清泉就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16060天,128480个小时,他已经无法在心中生出半分厌倦,他早已精疲力竭,或者说灵魂已经死去,此时此刻的他像一辆呜呜鸣叫着,活塞冒出弥漫蒸汽的老旧火车,一如既往地驶向永无休止的无尽的时间当中。
这些报表上的数字他早已稔熟于心,一张张的报税单、经营分析报表构成了他认知系统的巨大壁垒,在30多年前他还会觉得数字是他专业性的护城河,但此时此刻这些数字几乎成了一座无形的牢笼,像绝大多数从事财务类专业的人一样,他现在也越来越认可自己的人生一直被数字所禁锢、所支配,他的生活缺少色彩和希望,至少是看不到阳光的,只有理性的月光从青灰色的天穹中洒下,冰冷而惨白。
一个尖利刺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那是黄梦雪的皮革鞋子踩在大理石地砖上发出的摩擦声。陈清泉熟悉这个声音,这意味着自己又要接手新工作了。
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门口,她穿着一套红色的棉质衬衣,下身是一条褐色的过膝百褶裙,她金黄色的头发盘起来,在柔和的米白色光线下,每一根发丝都像天上的繁星一样闪闪发光。
陈清泉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把脸埋到文件堆里,关于黄梦雪也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如同一团火焰点燃了他平淡枯燥的内心世界,他的脑海中有挥之不去的关于她的所有形象,她露出的白色脖颈就像夏天的巧克力布丁一样充满诱惑,他想象着她躺在浴缸里,在他的臂弯里,海浪冲刷着洁白的沙滩......寂静的夜空中划过一道亮丽的闪电,枯燥的生命逐渐重获新生,如同一团跃动的火焰......
“老陈?”黄梦雪说,“老陈!”
“啊?!”陈清泉有些惊慌失措,他慌忙地站起来,蹩手蹩脚地把放在桌上的文件全部打翻在地,如同一叠被向前推开的扑克牌。陈清泉的脸有些发烫,他想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当然失败了,他喝了一口水,差点没有被呛死,现在他只好跟自己的意识妥协,他绝对对黄梦雪没有任何一丝工作之外的非分之想,他为刚刚的幻想感到羞愧。
“你没事吧?”黄梦雪关心地问道。
“没事。”陈清泉缓了过来,“我就是年纪大了,有些老年痴呆。”
黄梦雪听着笑了,“57乘以135等于多少?”
“7155。”陈清泉脱口而出。
“看来超级计算机还可以嘛,没有那么糟糕。”黄梦雪调侃。
“嗯啊。”陈清泉点点头,把视线移回来正视她的目光。
那是一种柔和的像水一样的目光,就好像你徜徉在一片清泉当中,周身被柔和的水分子包裹,轻盈地漂浮着,顺带着自己的思绪。
“这次有什么新工作?”陈清泉问。
“哦......对了!”黄梦雪闪过一丝慌张,“这次来是有一些新的委托,都是一些关于纳税申报的,我相信这些事情对你来说都是小case。”
“放着吧。”陈清泉指了指办公室门口的那把椅子,“我等会就会看......至少先让我把这里收拾好。”
“嗯......需要我帮你吗?”黄梦雪说。
当然太需要了,陈清泉心想,他跟黄梦雪几乎是同一时期进入公司的,一眨眼就一起共事了四十多年,而两个人的交流却仅仅只是停留在试用期时候的一些互动上......这么想来她似乎现在是单身的情况......陈清泉的心一直在扑扑跳动,他有些焦躁不安,内心非常矛盾,“不了,”他冷静地说,“我想我一个人可以。”
黄梦雪愣了一秒钟,不再说话,转身便离开了,像一只蝴蝶。
陈清泉寂寥地处理好这一摊狼藉,再也没有端坐在办公室的心思,他把客户的资料打开,整个人匍匐在案头,又徜徉在了文件的海洋里。
现代医学把人的大脑分为流体智力和晶体智力,陈清泉在《自然》杂志上看到过很多诸如此类的论文,如果你想摆脱阿尔茨海默症,那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多思考。想到这里,陈清泉笑了笑,思考正是他最擅长的东西,他尽管不敢惘称自己为某某专家,但对税务规则稔熟于心,这就是为什么他依然可以在现有的工作中大杀四方。他顺手打开文件袋看起了其中一个客户的资料。
这是一家叫“江滨房产”的开发公司对税收筹划的委托,这家位于杭州市的企业在武汉市拿了一块地,但武汉市要求必须以注册在当地的开发公司进行开发,于是江滨房产在武汉市全资设立了长江置业,并且拥有100%股权,矛盾的焦点在于土地是江滨拿的,而建设方却是长江置业,土地如何划转,这就是需要陈清泉来处理的事情。
陈清泉把委托的基本情况看了看,于是按照上面留着的地址“西湖路2888号”找了过去。30多年前发生的多起无人驾驶交通事故让相关部门饱受诟病,为了降低事故发生率,大量的私家车被取缔,现在人们早就习惯乘坐公共交通出门了。
陈清泉有时候会对过往的社会产生怀念的情绪,他的车库里还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宝马530,那是他买过的最贵的车子,为了买这辆车他吃了很多土,只不过刚买来没多久,私家车的禁令就发布了,之后一直摆放在车库里,像一个巨大的手办。时光流转,陈清泉老了,车子也成了古董。
公交车现在是最主流的交通,它们遍及城市的任意角落,像贪吃蛇一样在城市界面里面肆意游荡,每一个人不过是它们可以随时饱腹的快餐而已,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来来往往的人就好像一组计算机代码。
地铁在20多年前就荒废了,理由说来也可笑,土木工程的彻底衰落竟是因为后继无人,即便现在有最先进的工业机器人,造房子像搭积木一样可以在流水线上进行生产,建筑工业化已经运用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但是挖隧道——没有年轻人愿意吃这份苦——这就是社会现实,大量的地铁站如今都成了“四牌楼38号防空洞”,整个夏天都是一些老年人在里面纳凉,偶然有一些想体验新奇的年轻男女会去光顾,但他们主要还是为了谈情说爱。
当然谈恋爱的人现在已经很少了,结婚的更是少之又少,陈清泉想,如果按照现在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仅仅百年之后,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85岁以上的老人了,地球也就会变成一颗暮气沉沉的死星。
“公交前方到站龙翔桥站,请需要下车的乘客提前做好准备,按照次序依次下车......”温柔的AI女声开始播报站名,把陈清泉的思路慢慢拉回到现实。他看了看手机上的导航,龙翔桥就是他的终点站。
他下了车,站在一棵大梧桐树下,只有老城区还保留着这些老家伙,他心想,这里比自己所在的新城好多了,至少这里看起来跟40多年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异。
江滨房产就在龙翔桥公交车站左前方500米左右的一栋写字楼里面,这里原先是湖滨银泰in77的旧址,只不过老龄化全面到来之后没有足够的年轻人刺激消费,这家全杭州拥有最多奢侈品店的商场最终退出了历史舞台,重新被政府改造过后,如今的in77就成了很多公司的办公场所。
让陈清泉没有想到的是,江滨房产的财务总只有40岁,在他的眼里40岁跟一个孩子没有差别。他想到自己如果现在也是这般年龄,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一生过得更好一些?
黄梦雪的模样再次闪现到了他的脑海里,仅仅只是那一刹那,他的周身就开始产生情绪波动,身体有些微微颤抖,心跳似乎比以往跳得更快了。
“您没事吧?”年轻人关切地问道。
许久,陈清泉才回过神来,“我没事,你就是江滨房产的财务经理陈浩吗?”
“是的,”陈浩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听说您是最好的财务规划师——”
“老了,”陈清泉叹了口气,“还是你们年轻好,说实话,我有些嫉妒。”
陈清泉说完干涩地笑了两声,陈浩摸了摸头,也笑了。
“陈老师,我不知道您会这么快过来,”陈浩说,“我们需要提供哪些资料?”
陈清泉犀利地看了看陈浩:“我需要的东西不多,我只要看账就能看出问题来。”
他对待数字是绝对认真的,只不过现在视力有些下降了,看得多了眼睛就会酸涩,所以眼药水成了日常的消耗品。
财务工作看起来非常枯燥,这或许是一直以来就存在的刻板印象,但是陈清泉喜欢跟数字说话,在他的眼睛里每一个数字都具有独特的故事,万事万物都有联系,数字也不例外。40多年前AI取代了一部分基础的财务工作,尤其是原始凭证的审核和记账,但核心的财务管理是AI做不了的,那必须要灵活运用各种政策法规,这就是他的价值。
陈清泉脸上露出了微笑,他已经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这些账务处理是你做的还是AI做的?”他问。
“AI。”陈浩说,“现在都是电子化记账,所有的科目都是交易完成之后自动化生成的,几乎是没有错误的。”
“嗯。”陈清泉点点头,“现在的机器确实很省事,自动化生成,账其实没有问题,发票、合同、资金流也都对得上。”
“可我很不放心,毕竟涉及到大量的资金,下个月就要进行纳税申报,所以还是请老法师过来看看,排查一下税务风险。”
“其实没有所谓的税务风险,你怎么做账就怎么交税。”陈清泉纠正道,“不过,从账务处理来看,这是两家公司之间的资产买卖,你们把交易挂在了其他应收款和其他应付款,按照这样的做法,下个月就要同时申报增值税、土地增值税、契税和企业所得税。”
“那......”陈浩有些紧张,“那应该怎么做?陈老师,麻烦您了!”
“母子公司之间的资产划拨,尤其是土地这样的资产有很多的忌讳,即便是以买卖的形式零成本卖出去都要以公允价值进行纳税申报,所以一开始入账的方式就是错误的。”陈清泉深深吸了一口气,“根据税法:资产重组过程中,通过合并、分立、出售、置换等方式,将全部或者部分实物资产以及与其相关联的债权、负债和劳动力一并转让给其他单位和个人,不属于增值税征收范围,其中涉及的不动产、土地使用权转让行为,不征收增值税。”
“这么说......”陈浩忽然眼前一亮,“原来是这样!”
陈清泉点点头,“税法还规定:同一投资主体内部所属企业之间土地、房屋权属划转,包括母公司与其全资子公司之间,同一公司所属全资子公司之间,同一自然人与其设立的个人独资企业、一人有限公司之间土地、房屋权属的划转,免征契税。母公司以土地、房屋权属向其全资子公司增资,视同划转,免征契税。”
“哦,哦!”陈浩说,“太神奇了,我怎么没有想到——”
“当然企业所得税也可以调整,毕竟对100%控制的企业按照账面净值划转股权或资产,凡是具有合理商业目的的、并且不是以推迟缴纳税款为目标的,资产划拨之后不改变被划拨资产原来的实质性经营活动的,可以不确认所得——”陈清泉顿了顿,看了一眼陈浩,看到他那一双小眼睛里充满了崇拜,“所有这一切条件要满足只需要把账务处理从资产买卖调整成——”
“奥,奥,奥,”陈浩如梦初醒,“就是把科目从其他应收、其他应付变更成长期股权投资,这不是一笔两家企业的买卖而是股权投资!”
“Bingo。”陈清泉点点头。
“陈老师,你真的是太厉害了,这些你都是怎么记下来的?”
“等你活到我这个岁数你就知道了。”陈清泉笑着说。
“陈老师——”陈浩说,“非常感谢您的指导。”
“不客气。”陈清泉很平静,就像一碗水一样,毫无波澜。
离开滨江房开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半了,看来可以提前下班了,陈清泉想。
等公交车没有花很长时间,四点半的车上并没有太多人,大多的上班族还在埋头工作,那些写字楼里面出入的大多都是头发花白的老青年,他们构成了城市最靓丽的风景线。
可能是下午太用脑了,他感觉自己的脑袋晕乎乎的,肚子也出现了饥饿感,他想起上午因为那一出尴尬的闹剧,导致中午压根没有吃完准备好的午餐,那是一种蔬菜三明治,据说技能保持体力,又能恢复脑力......
汽车终于到站了,他正要下车可是刚走下一级台阶的时候就觉得腿上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陈清泉感觉自己的意识晕头转向的,当另一条腿迈下去的时候,汽车猛地向前一冲,陈清泉被汽车往侧面一带,一下子扑倒在地上,什么都不知道了。
陈清泉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病房里,一股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他轻轻叹了口气,自感岁月不饶人,这一次估计是自己低血糖犯了,以前即便是一整天不吃东西也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
“你醒啦?”一名穿着白色制服的护士走了进来,她是一位50多岁的中青年。
“我这是怎么啦?”陈清泉问。
“低血糖导致的晕眩,这个没有大碍,倒是你从公交车上摔下来断了两根肋骨。”护士说。
“啊?”陈清泉用手去摸自己的腹部,确实有绷带绑着,“我的骨头这么脆了吗?”
“骨质疏松,每个老年人都会存在这些问题,正常的,我们已经帮你把肋骨换成了3D打印的特制人造骨骼,再过40分钟你就完全恢复了。”护士笑着说。
“这么说——”陈清泉喃喃道,“我的骨头换了两根?”
“嗯,就是这样的。”护士说着拿出一把耳温枪给陈清泉量了体温,“36.8,看来匹配度很好,没有特殊反应,身体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陈清泉摇摇头。
“那就好,再过一个小时我会来找你,把你的绷带都拆掉,到时候,你又是生龙活虎的一条好汉了。”护士笑着说。
“可是——”陈清泉看了看护士,“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呢?”护士有些不耐烦,却用很温柔的语气说出话来。
“如果我身上全部的零件都换了个遍,那我还是我吗?”
“你当然是你喽,只要你的思想不变,意识存在,你就是你。”护士笑着推着工具车离开了病房。
陈清泉看着窗户外面闪烁的灯光,陷入了沉思当中。他斜躺在床上打瞌睡,迷迷糊糊也不晓得睡了多长时间,护士不是说一小时后过来吗?他感觉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小时,甚至已经过去好几天了,陈清泉不再想这些事情,他开始认真地做梦,他接连做了好几个梦,其中只有一个梦他记得最清楚,在梦里他回到了40年前,回到了黄梦雪入职的那一天,他站在人群中为这位小师妹的到来欢欣鼓舞,忽然黄梦雪的把眼光定格在了陈清泉的身上,她走过来,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是如此的美丽,陈清泉实在是找不到任何可以用来形容她的词汇,只觉得自己有些局促,做财务的人一辈子都在学金融知识和法律法规,但是从来没有人教过他们如何好好地跟一个人相处,跟一个人产生互动。
黄梦雪站在陈清泉的面前,一张稚嫩的脸慢慢老去,白皙的脸蛋上出现了岁月的痕迹,腮帮子两侧明显有了法令纹,渐渐变成了现在的黄梦雪......
“老陈,”她忽然指着陈清泉的鼻子说,“你为什么让我等你那么久!”
陈清泉猛然醒来,身上黏黏的出了一身汗。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两侧都有些酸痛,他用手轻轻按压,试图让自己脱离出刚刚的梦境,她为什么会这样说?难道——陈清泉不敢多想,他始终认为自己是配不上黄梦雪的,尽管他们一起在前线奋斗过,一起加班,由于天生对数字的敏感,黄梦雪给他取了一个叫“超级计算机”的绰号。在那些朝夕相处中,是不是已经在各自的心底埋下了一些情愫,陈清泉开始细细品味那些回忆,有点像是在观看一部“友情以上,恋人未满”的动漫番剧。
正在这时,病房外面忽然嘈杂起来,像是有什么人在外面发生了争执。陈清泉竖起耳朵,一些嘈杂的断断续续的声音透过门缝隙传进来,似乎是有人在哀求医生,说什么“医生,求求你了,我爸爸现在还不能死,请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听样子似乎是一个儿子在恳求医生对自己的父亲提供医疗服务,这孩儿真的挺孝顺的,陈清泉心想。
“诶,不是我们不想救,社保的余额已经用完了,现在一颗全新的心脏需要80万,如果你能在明天中午前凑足这些钱我们可以试着给他换一个心脏,但这也只是存在存活的可能性。”
“我们根本没有那么多钱了,为了更好的生活,我们每个人都在工作,每个月赚到的钱不是还房贷就是投入到孩子的教育当中,我们自己几乎是省吃俭用,平时都要靠爸爸的工资来补贴其他家用——如果我爸爸去世的话,我们家就跨啦!”
后来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再后面声音就彻底消失在了陈清泉的耳畔。他想象刚才的画面,一个绝望的中青年面对自己父亲的疾病无动于衷,甚至拿不出额外的积蓄,尽管社会一直在发展,但人们并未就此过上幸福生活,或许这个世界上压根就不存在童话王国里面的理想社会。
护士终于来了,拆掉绷带之后,陈清泉确实感到了一阵轻松,伤口的愈合非常好,几乎看不到疤痕,一种特殊的凝胶因子把皮下组织的细胞做了全新的排序,这是医学进步的最明显特点,像刚刚那位需要心脏手术的病人一样,想要获得良好的医疗服务,资本是必不可少的,毕竟人老了就医的频次就会增加这是符合生物学衰老逻辑的。
陈清泉在住院部窗口办理了出院手续,社保卡中扣掉了16万,那是两根肋骨的价格,每个人都要去医院,没有其他可以拉动消费,医院倒成了最赚钱的香饽饽。他苦笑一声,半年的工资就这样没有了,怪不得人都不愿意消费,得攒钱养老啊。
他没有需要带回去的东西,所以也没有再折回病房,当他从甬道过去打算从侧门出五号楼的时候,他看到一个颓然的男子靠着墙根坐着。
“打起精神来。”陈清泉试着鼓舞他。
“谢谢。”他目光暗淡,“我只是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活。”
“总有办法活下去的,生活再艰难也要对未来充满信念。”
男子笑了笑,“或许吧,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杨宏柯!”一位穿着蓝色塑料衣的护工推着活动病床走过来,“你父亲的遗体,请节哀!”
当活动病床经过陈清泉的时候,他愕然发现这就是上午跟他一起等公交车的老哥。看来果真是世事无常,他心想,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会先来,确实是一种讽刺,当然也是无能为力。
陈清泉看着男子轻轻啜泣,心里不免有些触动,他停了两秒,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当他走出医院的时候,天上有一轮圆月刚好从云层中爬出来,朝他露出狡黠的微笑。他回过头看到医院的巨大电子屏上打出了“克隆身体,万代永存”的广告语,看来历史已经有了新的选择。
在昏黄的路灯下,陈清泉缓慢行走着,没有人在乎他,在乎一个平凡的生命,未来呼啸而来,而沉默的大多数都成了装睡之徒。
“把钱都交出来!”一个声音恶狠狠地说道。
路过禹隐路,陈清泉听到了声音,这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近郊路线,几十年前这里就发生过很多起犯罪事件,陈清泉曾经在一本叫《先声》的书里面了解到,70多年前一个叫徐雨灯的女孩就是在这里遇到了跟踪狂......
天空暗得像一块幕布,月亮又玩起了捉迷藏,躲在云层中不敢出来,四周空落落的,只有几盏昏暗的路灯。
“我已经把钱全部给你了!”一个女声从角落中传出来,声音似乎有些耳熟!
陈清泉看了看四周把目光锁定在一条弄堂里,如果有人想要犯罪,那里就是最佳场所。陈清泉小跑起来,尽管他是用尽了全力,但看起来仍然像是快走。
“啊!”女人一声尖叫,垃圾桶发出砰砰乓乓的声音,似乎是撞到了。
“我已经报警了!”陈清泉冲着黑暗处的一个男人喊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赶紧滚蛋,要么就等着把牢底坐穿!”
“该死的。”那人恶狠狠地说着,淬了一口痰,“这次算你走运。”
他把黑色的鸭舌帽往头下压了压,飞快消失在黑暗中。
陈清泉连忙走过去,“你没事吧?”
黄梦雪的面容出现在他的面前,“梦雪?!”陈清泉惊叫,“怎么是你?”
黄梦雪摔倒在地上,精致妆容有些花了,整个人惊魂未定,手一直在颤抖。
“老陈,”她的眼角泛着泪光,“我是听说你在医院,想到你一个人,所以过来看看......”
她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刀子一样刺进陈清泉的心脏,这么说是自己间接害了她。
“实在是抱歉,”陈清泉有些羞愧,“给你添麻烦了,而且——还让你受了伤。”
“我没事的。”她说,“扶我一把。”
陈清泉这才意识到她还躺在地上,他连忙伸出手,右手抓住她的左手,左手从背后托住她的腰,把她往上拉。黄梦雪的腰很柔软,就像冬天的丝绵被一样。
陈清泉搀着她走到了路灯下,好在她没有受到很严重的外伤,只是穿在腿上的肉色丝袜开裂了,小腿处有一道伤口,似乎是撞到时划伤的,伤口并不是很严重,渗出一丝微微的红色血浆。其他地方只有胳膊肘处有细微的擦伤,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外伤。
“你感觉怎么样?”陈清泉问。
“我还好,谢谢你救了我。”黄梦雪低下头。
“诶,你看你,这么晚了出来干啥,我没事的,一点点小伤早就好了——”
“你就是嘴硬,”黄梦雪有些恼火,“这么多年来你也不想想为什么你和我都没有结婚——”
此话一出,空气瞬间宁静,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很长很长时间,他们都想把头撇开,最后撞到了一起。
“本来是想给你带点吃的,”黄梦雪说,“我自己做的曲奇,我想你可能需要吃一点甜的东西,这样能更快地恢复体力。”
“我向你道歉,”陈清泉说,“原谅我的鲁莽和不识好歹,我冲动了,只是因为我担心你。”
“嗯哼。”黄梦雪抬起头看着陈清泉的眼睛,“所以你是在乞求我的原谅吗?”
“是啊,我想我笨死了,一辈子都跟数字打交道,但是从未好好地跟一个活生生的人打交道,时光一去不复返了,可是未来的有限时光我想做一些改变,至少要好好替自己活一次吧。”
“不错!”黄梦雪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就好像一束阳光驱散了黑暗,“摔了一跤把情商摔出来了。”
“所以,要不要我带你去医院看看?”陈清泉问。
“不用,我还没有那么娇气,现在如果可以我想请你把我送回去,了结今天的因果。”
说实话,两个人像这样安静地行走在城市的角落还是40年前发生的事情,很多回忆都开始涌出来,那些一起经历过的审计员的时光,陈清泉永远是那个一板一眼的家伙,在任何单位工作都本着极强的原则性,相反黄梦雪就要灵活很多,总之很多事情的沟通如果不是她出面,陈清泉早就被甲方炒鱿鱼了。
“我很怀念那些跟你一起经历过的岁月。”她开口道,就好像是在吟诵一首诗篇。
“我也是。”陈清泉点点头,“你帮了我很多,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从来不退让,很多人都笑话我的一根筋,只有你没有——”他转过头看着黄梦雪,“你一直都在帮我——”
“我那也是为了工作,毕竟谁也没有你的效率高——”黄梦雪说着顿了顿,“我可以不帮你,但是我选择相信你,就像我一直以来都相信你一样——你懂我说的吗?”
“我想我们都已经老了,”陈清泉突然感伤起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说不定很多情况都会发生转变。”
“谁说我们老了?”黄梦雪有些不服气,“正是因为我们经历了太多,岁月把很多一些当时看起来有用实则无用的信息刷掉之后,我们都变得越来越坚定,越来越坚定,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最适合自己的。”
“嗯,但错过的岁月不可否认就是错过了......”陈清泉的眼眶忽然湿润了,他有些悲恸,是对逝去时光的怀念让他感觉到了悲伤和压力,他错过太多了,就好像那个愚蠢的史蒂文斯在肯顿小姐为了刺激他而编织了远嫁他乡的谎言时选择了祝贺一样。
“你怎么啦?”黄梦雪问。
“没事。”他揩去眼角的那一滴泪花,“年纪大了,估计是眼疾犯了。”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直到来到了黄梦雪家中。那是一栋三层排屋,整体的构造古朴典雅,红色的墙面有一种1990年代的复古感,黄梦雪说,这是仿建的新中式洋房。
月光洒在屋前整洁的花坛上,照亮门口用黄铜打造的7号门牌,下面似乎还有一行小字,大概是具体的小区名称之类的信息。
当陈清泉走进黄梦雪家里,玄关整理得干干净净,所有的物件都被标准地摆放在它们所应该摆放的位置,壁炉台上摆放着一幅黄梦雪的照片,照片中她散发着金色的光芒。这么多年来这似乎已经成了刻在他们基因里的副产品,把一丝不苟完全照搬到了自己的个人生活当中。
“我有一种错觉。”陈清泉说。
“什么错觉?”
“当我进来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我回到了家。”
“我就当你是对我的夸奖吧。”黄梦雪笑笑,“你居然还挺幽默的。”
她径直走到厨房,“你想吃点什么?或者喝一点?”
“我想如果能喝一点红酒的话。”陈清泉说。
“OK。我也这样想。”
黄梦雪在厨房忙碌着,此时她已经系上了围裙,这副模样看起来有些怪怪的,但是非常温馨,就好像1960年代美剧里面的家庭主妇形象,能干而且鲜艳,是灵动的、活泼的、像火焰一般的生命力。
“哇哦,”陈清泉看到客厅的墙上挂着一把碧蓝的吉他,“你居然还有音乐爱好。”
“这是我大学时玩剩下的,现在已经都忘记了。”黄梦雪尴尬地笑笑。
“表演一下呗,我恰好也学过一阵子,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你也会吉他——”
“你也没问呀!”黄梦雪说。
这一把吉他是碧蓝色的,琴身上面有许多划痕,似乎在岁月中经历了许多挫折和虐待,但是它依然带着一种自信和高傲,它平静地和陈清泉对视,似乎在说“摇滚吧!”
*当我还是个小男孩
我的妈妈对我说
世上只有一个你命中注定的女孩
她大概居住在珊瑚海
或许是在西双版纳
在苍山边的洱海
蓝色如宝石般的湖面是女孩的眼睛
闪烁着
行走在热带的边缘
在东沙群岛
在广袤的田野
没有人告诉她我的故事
只有我唱这首歌给她听
我会去整个宽广的世界
去寻找她藏匿的地方
我会去整个宽广的世界
只是为了找到她
我迷失在地图上每一道短暂的光明
书本中没有记载真爱的缘由
北京杭州和香港
纽约东京和巴黎
为什么我在雨中徘徊
难以释怀地想到一个女孩
我会去整个宽广的世界
只是为了寻找到她的踪迹*
......
陈清泉很投入,他似乎在这把吉他上找到了自己,他现在有些明白了,这一生他一直都在替别人忙活,而他从未真正做过自己。演奏完之后,他的额头布满了汗珠,他有些吃力,他甚至想,如果时间能回到过去,他说不定会自己去组建一支乐队,在世界各地流浪,就这样流浪......
“嗨。”黄梦雪倚在厨房门边上,她歪斜地靠着门板,一只手插在腰间,眼波流转,闪着银光。
“不好意思,我只是——”
黄梦雪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缓缓朝他走来,时光似乎在他们周围形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渐渐地他们都仿佛回到了20来岁的年纪,那是人生中最富有活力的年纪。一切时间都已经悄然静止,只有窗帘在晨曦的光照下轻轻摇曳。
当第一缕阳光爬到窗台的时候,陈清泉便起来了。
“你平时也起得那么早吗?”黄梦雪问。
“习惯了,我会做好早餐,等会我先不回单位,有一个客户需要去拜访一下,我中午会回到单位。”陈清泉说着坐到窗前在她的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好的。”黄梦雪伸了伸腰,“中午见。”
陈清泉毫不知晓这个决定会彻底改变他即将到来的命运。
他走到外面,离开了黄梦雪居住的小区,他对这里的周边并不是很熟悉,依靠地图导航才找到了公交车站,此时已经有很多人在等待了。黄梦雪居住的街道人口相对而言比较多,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妈妈带着一个小男孩在等车,这倒是让他感觉到意外。
小男孩的手里拿着一辆“复兴号”的高铁模型,他很认真地把玩着,但是这个模型对他来说实在是有些大了,至少需要两只手都握住才行。
“车子很快就要来了,”年轻妈妈对孩子说,“你可以把玩具先交给我收起来,等会到了幼儿园再交给你。”
“不!”孩子使劲摇头,“我会拿稳的。”
妈妈也不再强制要求,只是嘱咐他,“那你小心点,刚刚好几次差点就把它摔了。”
734路公交车正在朝站台开过来,这也是金黄色的公交车和866路一模一样。
“碰!”男孩手里的复兴号摔倒了地上,滚到了站台下面。他二话不说直接跳下去把它捡了起来。
“不要!”年轻妈妈声嘶力竭地喊道,“车子来啦!”
所有人都懵住了,男孩手里抱着复兴号傻呆呆地看着公交车发呆。
陈清泉二话不说跳下站台,一把抱起孩子把他放到了站台上。
AI控制的车子传感器似乎坏了,一刻都没有想要停下来的意思,“Boom!”车子的前保险杠撞到了陈清泉,他感觉自己似乎是飞了起来,像一只蝴蝶一样消无声息地飘落在地面上。
“快报警!”
“他还好吗?”
意识开始涣散了,陈清泉感觉世界变得很模糊,他已经感知不到周围世界的任何变化了......
太阳依旧升到屋前整洁的花园上空,照亮排屋门口用黄铜打造的7号门牌,阳光悄悄爬进起居室,这里和陈清泉当时跟黄梦雪表白时候的布置一模一样。只有壁炉台上的照片显示出流逝了多少时光。
原先的单人照现在变成了陈清泉和黄梦雪的双人照,在双人照的边上还有一幅照片,上面是陈清泉站在一个领奖台,背后的条幅红色鲜艳,醒目的黄色字体显示着几个字“光荣退休”。这幅照片旁边是一张被刻意封装起来的报纸剪报:热心市民陈清泉,见义勇为,拯救祖国的花朵......经市委领导及相关部门特批,准许他提前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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