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鸽舍里的人
暴雨后，月光居然亮得很。清辉洒在楼顶的平台上，也洒在平台上的鸽舍上。
尖顶的鸽舍像是个搭在楼顶的小楼，亦分了三层，却有五边，每一边开出三个拱洞。
只是这小楼只不到一人高，落在这古旧的驿馆上，又嫌太新了些。
支撑鸽舍的是个三脚木架，最靠外的架脚边，一只死鸽子浸没在血水中，头朝向一颗破碎的鸽蛋。
除了鸽舍外，楼顶平台上还有堆着五六捆草垛子，七八口许是放置杂物的蒙布箱子，一排木桶子，有的封了盖，有的则开了口，风过时，盛满的雨水便会自桶口慢慢溢出。
只是看不见人。
然楼顶上的藏身之处实在不少。李天水却径直向鸽舍走去，在那鸽子尸身边停了下来。是只灰色信鸽，被一刀划开了脖颈。
“鸽子，”李天水忽然想起了米娜放下水碗时，离开前说的话，“驿馆里有鸽子。到处都有。我能看到。”
李天水捧起了那只死鸽子，鸽子尸身犹带温热，正在渐渐僵硬。李天水叹了一口气，瞥了眼那鸽舍下的木架子，那架子仿佛轻轻颤了颤。
“出来吧”，李天水将鸽尸纳入怀中，“你若藏在草堆下，或可少些风寒，它也不必死了。”
楼顶上的山风像刀子一样，挟着深秋的寒凉，自拱洞内透入鸽舍。那木架子抖得更厉害了，里面的人不知是因恐惧抑或冷风而瑟缩。
“阿胡拉作证……她逼我的……那妇人……魔鬼般……的妇人……”鸽舍里的嗓音也在颤抖，是个男人的嗓音。李天水皱了眉，他忽然觉得这嗓音语调有些熟悉。
“无论你是谁，先出来吧。我以阿塔的灵魂作誓，我不会碰过一根毫毛。”
鸽舍开始左右晃动，正当李天水以为那架子快支撑不住时，一面木板塌了下来。两条毛腿伸了出来，随后是一个赤裸的干瘦胡人身体。他双臂紧紧抱着苍白瘦瘠的身躯，仍在寒风中发抖，正像一个无助的妇人。
李天水很清楚地记得，他在黑暗的三楼廊道中，看到的确实一个妇人白腻的裸背。莫非他看错了？
月光映出了那人粗乱的眉毛与高凸的颧骨，李天水忽然记起来了。他在交河城见过这个人，是那个守在巴扎酒肆门口的胡人。
他为何出现在这里？李天水的眉头皱得更紧，“你在这里多久了？”他已看出这史禄山很熟悉这鸽舍，隔板是被他从插槽卸下的，他便是靠着被拆下的木板不住发颤。
“我……我在……此处……做活儿，来了……来了……贼人……恶魔一般，独臂女人……魔鬼一般……”胡人的嘴唇有些发青。
“你在这驿馆里照料鸽子么？”
胡人颤抖着点点头。
“那些人何时来的？”
“昨……昨夜，昨夜。”
“昨夜起你一直躲在这里？”
依然是颤着颔首。
“但你还是被她发现了，”李天水叹了口气，“她要你脱了衣裳，待在楼梯口，等她过来，把衣裳给她，人往楼顶上躲。”
那胡人仿佛已无法控制身体般上下左右晃着头，李天水心中暗叹，忽然解开了蹀躞带子，掏出怀中的鸽子，将武士袍解下扔给了胡人，“罩上衣袍，下楼说。”
那胡人颤着双手披上李天水的外袍，将身躯连同四肢皆裹了进去。李天水转了身，丝毫未注意到那人畏怯的双眼里忽然闪出一道阴寒的冷光。随即，一道冷光穿袍而出，毒蛇一般扎向李天水后心。
同一霎那，楼顶的梯口处，响起一声惊呼：“小心！”
呼声乍响，李天水心头便猛地一震，他疾俯下身，后腿顺势向后撩去，马蹄尥蹶子般，正撩在那胡人的右臂上。
那匕首脱手而出，“噔”的一声钉在了鸽舍上。胡人的面孔已扭曲，忽然扯下袍子，向李天水劈头甩过去，随后转身拔下那匕首，扑向李天水。
“咻”一声锐响破空而来，一道黑影划过月光，直刺入那胡人的咽喉，片刻间转为撕裂血肉的“嘶嘶”声。那胡人已倒在鸽蛋边，喉间“咯咯咯”地响，已说不出话，随着血水不住向外冒出，眼珠子渐渐凸起。
楼顶边的烽铺上同时亮起了火光，那一箭正是自那边射来的。射箭的人正坐在火焰下，手指勾着弓弦，轮廓清晰冷峻，只是黑布蒙住了双目下的颜面。赫然是阿罗撼。
李天水呼出了一大口气，向阿罗撼拱了拱手，又看了眼地上赤裸扭曲的尸身，便走向暗处的木箱子，取了块布转回来时，玉机与杜巨源已钉在了那里。方才那声惊呼便是玉机发出。此刻她目光已牢牢锁在死尸的面目上。
李天水将尸身以布匹盖上时，听见杜巨源低声道：“史禄山。”
“你怎知他姓名？”李天水转过了脸。
“鹰帐中的主人说与我听，”火光下，杜巨源面色不变，“入那地下巴扎后，这人一直在我们身后跟随，我便问了。”
李天水点了点头。他一路上也感觉到了身后有人，不过后来他目光全在竞卖场中，那两个身着长羃篱的神秘女子身上。
“这人……这人莫非是一路尾随，跟着我们到了这里？”玉机已穿上了一套束身胡服马裤，面色仍然苍白，两个眸子显得更黑，目光中闪着惊惧。
李天水与杜巨源同时摇了摇头。却听杜巨源道：“只怕是驿馆里的人，雇他来做工。”
“也许是喂鸽子。”李天水插口道。
“只怕便是养鸽子，”杜巨源的脸色更难看了，重复道，“而在昨日，他把这里的人卖了。”
“但他为何……还留在这里，而且，浑身……”玉机忽然说不下去了。她衣袍穿得单薄，显然是急赶上来，紧抱双臂，瑟缩在风中。
“多谢你，”李天水看向她，将袍子递了过去，“你救了我。”
玉机垂下了头，仍披了上去，“今后，勿要再做东郭先生了。”
“什么东郭先生？”
玉机瞥了他一眼，“就是救了一条毒蛇后，还会将匕首送给毒蛇的傻子。”李天水呆了呆，苦笑了一声。
“他的左手攒着一物。”杜巨源紧锁住眉，忽沉声道。
六道目光同时凝向史禄山紧攒着的左手，李天水蹲下身，自蹀躞带里取出一把刀子，用刀尖慢慢挑开了他手指。火光下，三人皆看出是一团纸。
李天水将纸揉开。纸是驿馆里的账纸，却密密麻麻写满了蚯蚓状的胡文，却是又小又草，难以分辨。李天水正皱着眉，杜巨源却目光一闪，“这些胡文，米娜该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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