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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卡纳拉奇
作者|siyanming
01
在阿卡纳拉奇又脏又臭的三号看守所监牢的墙上长着大片的青苔，它蔓延得很嚣张，我饶有兴趣地叼着烟看着它们，也听着外面混乱的叫喊声。
三根烟罢，卫长打开门喊我出去。
他们看了看我的身份信息，就火急火燎地让我在一份文件上签字，还让我抄写了一遍《阿卡纳拉奇公民准则》。这是政府和学校通用的规矩，从小到大我不知道抄过多少次。一个络腮胡从外面进来，路过我时跟我说：“有人来接你。”然后他又匆匆忙忙地走出去，领着几个脸颊上全是泪水的妇女和小孩往隔壁那栋白色矮房子里走，把我晾在一旁——显然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还知道洛斯克来接我了。他肯定还是背过身皱着眉，叼半卷自制的焦油烟丝，万年不变的涤纶裤配油腻腻的土黄外套，天知道我有多讨厌他这副后脑勺都写满鄙夷的样子。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刚闯祸的那几天我会格外乖巧一些，比如现在，我乖乖地被扭着后颈塞到那辆老爷车的副驾驶上，忍受他喋喋不休的骂咧和恶心的口臭，时不时点头表示再也不犯。洛斯克停着车骂了足有十五分钟，等到阿卡纳拉奇的月亮散发出灿烂的光辉，才发动了车，往家驶去。
“汽油是哪里来的？”我问他。
他打起转向灯，好像打反了，但现在都没太大的影响，他没好气地回答我：“小孩子别管。”
“你也去偷了？格拉基太太家的？”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他慢慢把车窗摇下来。
夜晚的阿卡纳拉奇是很美的，白月光和风动的声音从洛斯克身侧的窗子里爬进老爷车，沾染上他下流低俗的气味，挤进我的脑子里，我接着说：“你为什么没进看守所？警察忙到没空来管你吗？运气真好，我刚好摸上个大刺头。”
“下次我会挑只软柿子，像你一样。”我又讥诮道。
然后我们就沉默着。
妈妈莫名其妙死了以后我们经常这样沉默着。
洛斯克在我们的出租屋所在街道的路口停下车，他熄了火，然后发现车窗还敞开着。他就着清凉的晚风，口吐恶臭道：“以后不能再这样，你要找一份工作。”
我都懒得理他。
我这一身小偷小摸的坏习惯全是洛斯克言传身教。他酗酒，他爱占小便宜，他动不动就在便利店顺走两个三明治，也没正经工作，唯一财产是一辆常年没有汽油的老爷车，一礼拜能坏三天。
“活在这种世道里……”洛斯克停住了，他抬头看了看月亮。
很多人都说阿卡纳拉奇的月亮是最圆的，是整个洲域最美的月亮。我也觉得，整个阿卡纳拉奇最让我留恋的就是妈妈的墓碑和这轮永远洁白的月亮了，我也微微歪着头去看它，今天刚好是个圆满的月轮。
洛斯克看了很久，我也看了很久，车里弥漫着他的味道和我的味道，还带着一点劣质烟草香。洛斯克把视线转回我的身上，他前倾着身子朝我凑近了一点，那件猪油泡过一样的外套也靠近了，我连忙靠后了半个身子，撞到了车门，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他僵硬地把半张开的手收回去，回复到原来那幅驼着背的样子。他侧着脸，说：“床边柜子里有户口信息，你不要忘记去政务中心领救助。”
提起跟钱有关的事情我很兴奋了，我问他：“怎么突然有救助金了？”
他说：“最近阿卡纳拉奇这样子，有救助是应该的。”
我说记住了，他让我回家，我就下了车。他经常不着家，估计还要去哪里鬼混，他干什么我都觉得不奇怪。
02
回到出租屋，我在窗边看到了洛斯克。他站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还是驼着背，后脑勺头发有点稀疏。他侧身靠着那辆掉了漆的老车，抬头四处望着，好像第一天认识阿卡纳拉奇一样，又好像在努力记住这里的一切。
夜晚抚慰人心的作用一流。
我又想起妈妈。我仿佛还靠在她的怀里摸她棱角分明的下巴，揪她垂在胸前的金色长发，洛斯克在旁边给我修拆完了的小汽车，他闹腾腾地抱怨我拆得乱七八糟，像个大龄幼儿。妈妈唱着歌，是一首厥德州的老歌。
草原啊
要记得生长
在这片湛蓝的天空下
我青葱当年，垂垂老矣
我的爱人伊拉米达
请递给我桌板上的烟枪
闭上你那湛蓝双眼
像当初嫁给我时那样
我悄悄地走
就当没有来过
那时候洛斯克穿着法兰绒的格子衬衫，肚子也没现在这么凸出，头发还茂密，手指也没有因为长期酗酒而带上难以控制的震颤。他的背坚实而宽广，我趴在他的肩膀上，闻得到柑橘洗衣粉的味道和他隐隐约约的清爽体香。
而现在的洛斯克浸润在阿卡纳拉奇久负盛名的月光下，我遥遥地看着他，有些懊恼地意识到，我爱他。不管他现在多糟糕，我们仍然相依为命。
领完救助金之后我昂首阔步地在阿卡纳拉奇的街区闲逛。胜利街的小餐馆卷帘门拉了一半，以前这里是阿卡纳拉奇最好的餐馆，我们一家常常来这里吃饭，这儿的爆炒牛耳真是人间至味，我常和洛斯克抢着吃。但现在店主一家正在打包东西，他们也要走了。
店主是个憨憨的小老头，他笑起来脸上没有褶子，这让我觉得他很特别。我钻进卷帘门下，朝他打了个招呼。他先是瞪我一眼，大概是因为一些陈年赊欠的旧账，不一会儿又恢复了平和友善。我问他：“你们也要离开阿卡纳拉奇吗？”
“如果不是实在害怕，我也想葬在这里哇。”小老头说。
“可是又能去哪呢？”
“先往东边去，只是先走再说。”
我拿出一点钞票，跟他说：“再给我炒一盘爆炒牛耳吧。”
他说早就没有养殖户配送新鲜的牛耳了。我点点头，郑重地跟他说了再见，然后转身离开了。
有钱实在是很好的，接下来的半个月我都过的很潇洒，洛斯克只打来过一个电话，他叮嘱我不要把钱花的太快。
我闭着眼睛回了一句：“反正不给你剩下啦。”
他说：“好，晚上降温，你把窗户关上。”
我挂了电话。
03
照例是一个斜阳满世界的阿卡纳拉奇，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我在出租屋里睡觉，突然有人敲响了门，连敲五分钟，我打开门后才发现不是来追债的，是那个脸熟的络腮胡。他拘着脸。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因为所有阿卡纳拉奇的人都知道，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给我五分钟。”
我翻箱倒柜想找洛斯克最爱的那些焦油烟丝，但是没找到。
我跟着他去了看守所旁边的那间低矮的白房子，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黑色棉布衣服的妇女，她已经哭肿了眼睛，脚步虚浮，我好心地搀扶着她，络腮胡在我们身后不急不缓地走着。黑衣服的女人推开门，里面很拥挤，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大堆五颜六色的男人，有一股奇怪的空气清新剂混杂的臭味。
我找了一会儿，看见洛斯克头朝下趴在角落里，那个角落也充满了青苔，好像就是从看守所那边蔓延过来的，一样的嚣张，几乎要长到洛斯克脸上。他没穿着那件外套，他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夹克，我没见过。我把他翻过来，他一直闭着眼，脸上脏兮兮的全是血污。我摸了摸他的动脉，我听了听他的心跳，我扇了他一个轻轻的巴掌。
最后我把头塞到他的颈窝里，微微吸了一口气。
我又得到了一笔钱，他们说后面的事不需要我来操劳，会有人专门负责的。
白房子和看守所都正对着一块空地，但是今天那里没有洛斯克和他的老爷车，现在也不是一个深夜，没有阿卡纳拉奇的月亮，我的眼前灰暗一片。
有人在我背后吼了一声：“阿卡纳拉奇！”
那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他正看着我。他的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痕，几乎隐隐泛着白骨。他说洛斯克是为了保护他才死的，他要向我道歉。
我说：“没关系，反正你们都会死的，早晚不太重要。”
然后我离开了那块地方。刚说出口的话在我脑子里循环播放了很久，我为我的尖言恶语感到羞愧、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种空荡的茫然，我抬起头看着阿卡纳拉奇，还是一样的房屋、一样的街道、一样的天空，但是曾经满街跑来跑去的小孩子们全都不见了，夹道的绿植也枯萎大半，城市里隔半个小时就回荡防空警报的鸣声，像一首间歇上演的哀歌，悼亡逝去的阿卡纳拉奇。
那个年轻人又在我背后喊了一声：“阿卡纳拉奇！”
他为什么要用阿卡纳拉奇喊我呢？
我迟缓地回过头去看他，他好像一直在看着我，视线里充满坚毅，深可见骨的伤口狰狞吓人，我却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闪亮。
大概送我回家的洛斯克坐在驾驶座上用这种充满话语的眼神看着我走回出租屋；大概络腮胡跟在我和黑衣妇女背后的时候也楞楞地盯着我们不宽的背脊、瘦弱的骨架；大概妈妈也这样看着我从楼道往下跑的身影慢慢地消失不见，离开了她的视线。我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们不要这样盯着我，他们的目光给了我很大的压力，好像我是什么宝贵的希望。
那个年轻人说：“洛斯克希望你离开阿卡纳拉奇。”
我低下头，说：“我并不想走，神佑阿卡纳。”
他又说：“你快成年了，很危险。”
我低着头说：“小孩子都知道，每个公民都有保护这座美丽的城市的义务，只有胆怯的人才会背弃她。如果阿卡纳拉奇需要我，我会去。”
他急急忙忙地走过来，压低了声音急切地恳求我：“你走吧，我知道你是怎样的，你走吧，你走吧，阿卡纳拉奇……你得活着，洛斯克要你活着，你必须要活着。”
我说：“谢谢，但是阿卡纳拉奇需要我。”
他跺了跺脚，狰狞的脸近乎扭曲了。
“神佑阿卡纳拉奇。”我双手按在胸前，对他行了一个标准的祝礼，这是洛斯克教我的。
回去的路上我见到很多往东边开的车辆，有一条路上甚至因为交通事故出现了以往只会发生在阿卡纳拉奇市中心早高峰的严重堵塞现象。我从人行道换到大马路上，从这些大大小小的车辆里穿梭着走过，不少车主都放下了车窗，烦躁地长按喇叭以表催促。有很小的孩子在后座绝望地哭着，他们的母亲怀里抱着孩子，也在默默地流泪，一些男人也把手从方向盘挪到脸上，捂着不动。他们都在为如今的阿卡纳拉奇哭泣。我也在哭，这样浓重的悲伤和焦虑冲刷着我，四面八方混乱的鸣笛声像是最尖利的魔鬼啼哭，刺穿我脆弱的鼓膜插进脑浆。
他们在车里哭泣，往东面爬行。我在车的方阵里哭泣，往西面走，想回到我的家。
一个穿着体面的黑西装先生坐在车里叫了我一声：“年轻人！”
我转过头看他：“怎么了，先生？”
他说：“你父母呢？”
我麻木地动了动嘴唇：“他们都死了。”
他突然悲恸，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的儿子在一个月前去了前线，他也死了。”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我点点头。
他说：“你愿意坐上我的车，和我一起离开吗？”
“如果你愿意，从今以后我们就是父子，一起熬日子，快上来吧！”
我摇头。
“你为什么要拒绝呢！”他的语气急切得很。
“你知不知道《公民准则》第一条写的什么？”
他的表情告诉我他知道。于是我问他：“那么你愿意和我留下来，一起保护阿卡纳拉奇吗？”
他的脸上瞬间写满了恐惧，他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不要相信他们的鬼话。这儿已经没救了，真的没救了，跟我走吧，趁着那么多同胞还在用血肉为我们拖延时间，我们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我失望地摇了摇头，同他讲：“你是自私的人，你根本不爱阿卡纳拉奇。”
他还想说什么，我却没那个耐心听他讲了。我继续走着，敲响了每一辆车的窗，问那些形形色色的人们：“你愿意和我一起留下来，保护阿卡纳拉奇吗？”
有人惊恐地关上了窗，有人沉默地叹了口气，有人眼里瞬间涌满了泪水，有人用力地用手砸了一下方向盘。三十岁的男人遗憾地向我道歉，戴着花边帽的女士怜爱地摸了我的脸，老态龙钟的退休教师把手放在车门上一瞬、又放了下去。
最后我走完了所有堵塞路段，他们还堵着，我还是孤身一人，但是我的面前空旷了，只有零星驶来的、掉头的车辆。
04
夜晚，阿卡纳拉奇的月亮重新升起。
我睡意朦胧地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宁静的月光在我耳边低喃，然而唯一不和谐的因素是空气里弥漫的硝烟味道，它刺激着我的鼻腔，让我几近昏厥。我睁开眼，硕大的月轮就在我面前。有种孤勇和信念支撑着我不让我昏睡过去，我觉得我的脑子还在高速运转。
我看着月亮，决心让一切都终结，所以我用手指画了一个圈。
于是月亮缓缓地转过身来，又以极大的速度飞扑上前，盘旋在黑夜里。它一向洁白的圆盘背面是个漆黑的洞，那个洞停在战场上空，吸走了一切侵略者和他们强大的武器，敌人被吸得干干净净。那个洞狂怒着咆哮了整整三十秒，像洪水爆发一样狂泻出瀑布一样猩红的液体。
排泄干净后，它又停下了怒吼，唱起了诡异的歌谣，降下一根丝滑的长梯子，我看见洛斯克亲吻了那架梯子，然后手脚利索地回到了地面，朝我们的家飞奔而来。他穿着法兰绒格子衬衫，有好闻的柑橘洗衣粉味道和清爽的体香。月亮转身回去，变回了她温柔贤淑的样子，美丽地陪伴着我，月光在我耳边低喃，唱的是一首厥德的老歌：
闭上你那湛蓝双眼
像当初嫁给我时那样
我悄悄地走
就当没有来过
不要让别人知道
在那一刻时间停止了，我想起了很多东西。麻雀、粉笔、蟑螂、老师的眼镜、洛斯克的老爷车、身份信息卡、阿卡纳拉奇的邮政编码、每月一次的居民集会、苔藓、妈妈的毛衣、挂在我房间墙上的夜晚的月亮的照片、炸土豆、甜的巧克力、故事书和印有军人敬礼像的宣传单。啊，我爱这些东西，而它们全部属于阿卡纳拉奇。
我深情热切地凝视着那阿卡纳拉奇的月亮的洁白的背影，一如往常。天光即将破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不会为此难过的，因为下一个夜晚，下一个朗月当空、清香满溢的时刻，我还是会真诚地注视着她优雅的背影，祈求她永远的庇佑，而我们还将团聚在阿卡纳拉奇，团聚在这座温馨、祥和的天堂。
- END -
作者简介：siyanming，当代懒猫，专业学生
故事大概：在战争年代，在阿卡纳拉奇城，主人公领走父亲的尸体后，乞求那些逃亡的人留下来保护这座城市，但坚信叛逃可耻的主人公最终还是孤身一人，同阿卡纳拉奇的月亮一起“捍卫城池”。
写作初衷：表现我以为的战争和思想控制的残酷，反乌托邦，也是刻意体现美好被毁灭的痛苦。
注：文章首发于『萌芽论坛』微信公众号
有偿投稿邮箱：writer@mengyalunt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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