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听风茶馆位于滇东龙场镇市集正中,因位置绝佳,装潢典雅,再加上老板钱仲喜极善经营,又是个百事通,对这方圆百里内的奇闻轶事可谓如数家珍,经常兴头一起,就滔滔不绝的给茶客们说上几段,因此生意一直十分兴隆。这过往的商旅一多,消息传递得更快,听风茶馆俨然成了镇中最大的情报中心,平常人要想打听点什么奇事,只要到这里来,多多少少总会有所收获。
这天正值午后日头最毒之时,听风茶馆内坐满了南来北往的旅客行商,还有些无所事事的本地闲人,正各自饶有兴致的一边品着钱仲喜新近收的一批滇红,一边天南海北的侃着大山。此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苗族装扮的姑娘,点名不喝茶,只找钱仲喜,立时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人们之所以会注意她,首先是因为她一身苗衣格外惹眼,更主要是这姑娘虽然身材尚可,脸蛋却长得实在抱歉了些,眼睛一大一小不说,左脸上还有一大块紫色的胎记,而且还是个龅牙。许多男茶客面带惊恐的互相瞧了瞧,虽然都没说话,但都清楚的读出了同样的信息:长这么丑,能嫁得掉么?
钱仲喜听到小二说有人找,从二楼迎了下来,见到那姑娘样貌,丝毫不以为意,只笑嘻嘻的道:“姑娘可是有事相询?”
那苗女点了点头,从兜里拿出来一张银票拍在桌上,开口道:“我在找一个人,听说她在龙场镇。她是个蛊师,叫铁青衣,大概……六十多岁。钱老板知道她下落吧?”
钱仲喜心里一咯噔,不禁问道:“却不知姑娘找这铁青衣何事?”
苗女顿了顿道:“我听说她蛊术高明,而且会炼情蛊,我想跟她学学。”
钱仲喜哑然失笑,心道这丑女娃当真异想天开,但脸上当然并不说破,只点头道:“既收姑娘酬劳,自当告知:铁婆婆神出鬼没,我也只知她大致隐居于镇北四五里外的深山中,具体位置却是不知。而且坊间传闻她性情乖戾又一贯独行,从来不收徒弟,姑娘此行只怕徒劳无功。”
苗女自信的一笑道:“这就不劳钱老板操心了,多谢啦。”说罢便转身去了。
钱仲喜手上拿着银票转回身,几个熟客忍不住打趣道,钱老板这钱赚得好容易,随便吹个牛,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了。
钱仲喜笑骂道,我老钱从来不打诳语,铁青衣当真住那里。你们知道铁青衣什么人么?又知道什么是情蛊么?我老钱可是清清楚楚咧。想听?可以,再续一壶茶,我就给诸位说道说道。
虽然明知这是钱仲喜一贯的伎俩,但他故事确实说得引人入胜,众人当下也不以为忤,哈哈一笑围拢过来,每桌果然都续了一壶茶,静静的等着听故事。
说来也怪,平素钱仲喜讲起故事,都是吐沫横飞眉飞色舞,这次却好似有些不同,他酝酿了很久,才长叹一声,缓缓开了口。
……
情蛊,是苗疆蛊中的一种,最特殊,也最毒,据说需要特殊的蛊引,寻常蛊师难以炼成。传说施蛊者将情蛊种入目标体内,可令其终生不变心。若两人共同吞服,则负心者必死无疑,无药可救。
数十年前,龙场镇曾经流传过一个故事,当时镇中最显赫的家族刘员外家独子刘璟轩,迎娶了沈乡绅的女儿沈玉。刘璟轩是首富之子,一表人才,秉性风流,沈玉担心婚后他不能一心待她,意外遇到蛊师铁青衣,从她那里求得了两粒情蛊,在洞房花烛时骗刘璟轩和自己一同将之服下了肚。
沈玉以为从此高枕无忧,没想到刘璟轩心有不甘,竟然买凶想杀死她,以为这样便可解除情蛊的束缚。关键时刻铁青衣出现救了沈玉,而刘璟轩则因背弃誓言,毒蛊发作而死,据说死状惨不忍睹。刘员外因为儿子之死失了神智,刘家从那之后也就没落了。
因为刘璟轩已死,沈玉回到了沈家。没两年她父亲也病逝了,膝下除了她也无子嗣,便由沈玉执掌了沈家。沈玉虽然一介女流,在经营方面却的确有些过人之处,没几年竟把家业操持得远超沈乡绅,成为了刘家之后龙场镇的又一权贵家族。
此时的沈玉年届三十,在龙场镇已是声名鹊起的风云人物,但她却也有自己的心病——这些年她多次有意无意结识过镇中甚至外乡的一些青年才俊,却无人敢与她走得更近,更别说迎娶她。
大家都知道她曾是刘璟轩的妻子,也知道刘璟轩中了情蛊而死,还知道她沈玉与她相公之死关系密切。所以尽管她经营家业再成功,也改变不了她是一个寡妇的事实。何况,在那个时代来说,她的岁数也不年轻了。
这时候,沈玉再次想到了蛊师铁青衣。
铁青衣比沈玉大一岁,自与她相识以来,沈玉便一直称她姐姐,后来得铁青衣再次出手相救,两人的关系更加亲近。沈玉曾多次邀请她去沈府住下,她却始终婉拒,自己一个人住在镇子东面一间简陋的屋舍中,深居简出,一住就住了十来年。
沈玉此番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将铁青衣请回府中,不仅仅是为了重叙姐妹情,更重要的是她心仪邻镇柳庄的少庄主已久,对方却始终退避,沈玉希望能说动铁青衣再帮自己炼两颗情蛊,以促成她与少庄主的姻缘。
她知道如果明说铁青衣一定不会同意,因此再见之时,只是流泪说日日思念姐姐,又感念昔年恩义,若不得同榻夜谈,只怕真会做下病来。铁青衣见她情真意切,又想这沈玉也可算是自己唯一的朋友,便同意随她回府暂住。
却说铁青衣本身生得极美,此刻再见,依旧是肤白胜雪,颜如朝华,看起来与十几年前初见之时毫无二致,仿似岁月在她身上定格了一般。而沈玉多年奔走,忙于家业,虽本来也是中上之姿,眼角却多少有了些纹路,脸庞也不再似曾经般平整柔和。眼下她与铁青衣同乘而归,路人纷纷侧目,目光尽皆落在铁青衣身上,只道沈玉从哪里寻了个美貌妹子,一边啧啧称奇,一边垂涎不已,又有谁知道她竟比沈玉还要大上一岁。
沈玉心下有些着恼,口中却只说姐姐当真驻颜有术,让人好生羡慕,回去后可得好好教教妹妹。铁青衣只淡然一笑,并不接话。
回到沈府,连着半个月,沈玉并不提及心中所想,只是放下手中一切事务,殷勤陪着铁青衣,并说姐姐若有任何需求,一应满足。怎奈铁青衣本是清心寡欲之人,平日就深居简出惯了,既不爱胭脂水粉绫罗绸缎,也不爱游山玩水饕鬄美食,甚至住在豪华的沈府与住在自家小屋,对她而言似乎并无区别。因此这半月间,竟是一无所求。
沈玉终于失了耐心,找了个合适的时机,还是跟铁青衣提了自己的心病,说自己虽功成名就,毕竟一介女流,还是想有个归宿,但人言可畏无可奈何,因此还想问姐姐要两颗情蛊。
没想到铁青衣竟摇头说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炼出过情蛊。当年给沈玉与刘璟轩吃下的并非情蛊,刘璟轩中蛊而死是他咎由自取,只是世人以为是情蛊发作而已。
沈玉不甘心,接着说那可否请姐姐帮忙炼出真正情蛊,需要多少钱都可以商量。
铁青衣依旧摇头道,情蛊需特殊蛊引,炼制过程又极其艰险,且少庄主并不爱你,你试图以此拴住他心,本也是不该,你我虽情同姐妹,此事我却不能帮你。
沈玉眼中明显现出失落,退而求其次道,那可否请姐姐教我驻颜之术,我看姐姐十几年来依旧貌美如初不见丝毫老态,当是有些秘术,可否传我?
她心里想的是,那些男子不肯与我共结连理,一则嫌弃我是寡妇,二则自然更是嫌我色衰,我若能有她一半美,何愁那些人不一一倾倒?
但铁青衣却第三次摇头道,她并无驻颜之术,或许只是因多年无欲无求,故而衰老得慢。
这话却让沈玉终于绷不住了,站起身说姐姐当真不顾念妹妹心里的苦,大怒拂袖而去。
铁青衣默然良久,回屋稍作收拾,打算辞行而去,刚欲出门,却见沈玉迎了上来,亲密的挽着她,歉然笑道,方才妹妹失态了,妹妹备下了一桌盛宴,特意给姐姐赔罪,请姐姐原谅,今日之事,我从此不再提了。
铁青衣道,我并无怪罪之意,只因帮不到妹妹,心中愧疚,故而请辞。沈玉却一再挽留,说姐姐要是真走,那咱们姐妹也可以不用做了。铁青衣无奈,只得放下行囊随她赴宴。
入座后,一名下人上前倒酒。那下人背对着沈玉,却对铁青衣连连眨眼。铁青衣讶异抬头,见那下人嘴巴微张,虽未发出只言片语,但看嘴型却能清楚的读出四个字:酒里有毒。
这名下人叫阿四,平素干活十分麻利乖巧,铁青衣偶尔能看到他悄悄盯着她看的目光,炽烈又温柔,一旦她侧头,阿四便迅速的收回目光。她从没在意过。
此时阿四这一提醒,铁青衣不觉看向对面端坐的沈玉,只见她笑得端庄得体,目光内敛深沉,确实一派大户之主风范,早已不是昔年那个战战兢兢的无助小姐。
沈玉端起手中酒杯,微笑说给姐姐赔罪,咱们尽饮杯中之酒。铁青衣心中渐渐冰冷,向着阿四暖然一笑,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阿四身子一颤,手中酒壶几乎拿捏不稳,却见铁青衣面色如常,若无其事的吃起菜来。沈玉眼中也是微微讶异,一边陪着吃菜闲聊,一边又敬铁青衣多喝了几杯,终于见她似已不胜酒力,脸上微现醉意,衬得她一张无暇面庞平添出别样的娇美。
沈玉笑颜如花,说姐姐已醉,今夜我要和你同床而眠,便招呼几个家丁上前,将铁青衣扶到了自己的床榻。那几个家丁手脚麻利,将铁青衣抬到床上,旋即一人拿出一条绳索,将她手脚牢牢捆在床头,完事后退了出去,两两守在了门外。
沈玉坐在床沿,从袖中拿出一柄小巧的匕首,慢慢的挨近了铁青衣的脸庞。
此时铁青衣却忽的睁开了眼睛。眼见手脚被绑,沈玉在眼前拿着明晃晃的刀子,却也好似并不惊慌,只开口道,妹子想做什么?
沈玉咯咯娇笑,说妹妹本也不想做什么,无奈姐姐过于小气,多次讨要情蛊均不肯给,妹妹只有自己取了。再者你长得这么美,怎会理解妹妹心中之苦,妹妹今天弄花你的脸,想必你也就能理解了吧。
铁青衣道,我本以为你我是姐妹。
沈玉面色一沉道,我本来也这样以为,是你逼我走到这一步,休要怪我无情。
铁青衣沉默片刻,缓缓道,我跟你说过,要炼情蛊需要特殊蛊引,你可知这蛊引是什么?
但沈玉并没有听到这个答案。
因为就在下一刻,她看到铁青衣眼中蓦地现出寒光,她手脚处的绳索忽然动了起来,沈玉心惊胆寒的一看,这哪里是绳索,明明是四条五彩斑斓的毒蛇!
她甚至还来不及叫出声,便被四条蛇同时咬中,同时听到屋外四声惨叫,显然守在门外的四名家丁也遭到了什么袭击。
沈府其他人闻讯赶来时,惊恐的望见主人沈玉死在了她自己的床榻上,一双眼睛兀自惊恐的睁着,胸口一个巨大的血洞,似乎心脏被生生挖了。而方才与她一起进房的铁青衣却不见了踪影。
随行而入的阿四望着眼前的场景亦是满脸惊惧,却又不禁露出了一丝欣慰。
……
说到这里,钱仲喜咳嗽了两声,说故事讲完了。
众人啧啧称奇,纷纷说这故事到底真的假的,要是真的,你老钱咋能知道得那么仔细?哎对了,那情蛊的蛊引究竟是啥,干嘛藏头露尾,你可不带这样的。
钱仲喜淡淡一笑,说只是个故事么,精彩就行,何必较真。但第二个问题,在下还当真知道。
铁青衣当年真的没有炼成情蛊。因为情蛊是最毒的蛊,自然需要最毒的蛊引,而这蛊引,正是人心。
至于后来她是否炼成了,你们猜吧。或者,咱们一起等那丑女回来吧。
欲知沈玉过往,可参阅:
焱公子
写有灵魂的故事,过有温度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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