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阳光很温暖，甚至都有点刺眼。在三月，这样的天气是极少碰见的。
龙泉山桃花
上午在医院挂好吊水，下午我实在不想再待在医院里了。我跟母亲说带她去外面走走，县城虽然很小，可有些地方她还一次没去过。
我们从另外一个病友那里打听到怎么去的班车，祖孙三人就这样晃悠着坐过去。下了车步行走上一个大堤坝，下面就是整座县城，甚至是周边一两个县的水源。
这是个非常大的人工挖造的水库，在我们那是很有名的。除了它能供应饮用水和灌溉农田之外，还有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些传奇。
老师曾经带我们来过这里，但那也是多年前的事情了。母亲是第一次来，她显然对这里非常惊奇。那么大的一个水库，中间曲曲折折的小山，宛若一个靛蓝色的湖泊。
我们三人走在偌大的堤坝上，因为不是周末，游人也见不到两三个。沿途都是刚刚兴起的农家乐，其实只不过是农家换了一个行头，卖的和平常自己吃的那些并没有什么两样。
我们自然对这些感不起兴趣。母亲只管一个人往前走，她这么多年这样仿佛已经成了习惯。我有时好奇，她这一生除了亲人、邻居，到底有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朋友的人。
她喜欢独来独往或者干脆就不出家门，她一生都是这样过来的。以前她从不跟人讲自己的事，自从病了以后，经常有人来我家串门，她倒是和往常变得不同了。有时哀叹自己的命运，有时哀叹自己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来人也总是先宽慰几句，再举一些旁人的例子劝她。
这样的场合我听过好多回。我知道那不是友谊，不是朋友，只是一个讲述者和一个倾听者之间的对话。仅仅是如此而已。
现在她的病又复发了，她的心里满是积怨。她觉得自己那么多年的苦日子都煎熬过来了，为什么现在条件好了反而会这样。她想不通，脾气变得易怒，对子女在这个年龄还没有成材而丧失信心。
那几年我没有上班，在经济上我的确是帮不上什么忙，直到她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原谅自己。为了家庭放弃事业，但同时也失去了帮助她的能力。
我处在一个人最无助的年龄上。
龙泉山桃花
阳光打在脸上令人炫晕。路边竹林旁的一棵桃树上开满了花，它们正好迎合了这样的好天气。我停下来拍了几张照片，拍完后才发现这棵树得了流胶病，黑色的油状样的胶染了它半个身子。
这棵树活不久了。
她的生命太过绚烂，总是开到荼蘼，几年便穷尽一生。
桃花永远是个少女，让你看不到她的中年。中年太过狼狈不堪，太过仓促。而她开得那样粉艳，怎么会忍受衰老后的容颜。
母亲也不是一直这样走的，偶尔会停下来等我们。前面停了一辆沪字开头的汽车，她问我是不是上海开来的。我看了下那辆车，从上面下来一个中年男人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先生先是用手指了指水库，又指了指另一侧凹地上的农田。然后让那个中年男人给他拍了几张照片，他们看到了我们，便请我给他们拍一张合影。
作为往来的回礼，他建议给我们也拍一张合影。这是我们祖孙三人唯一的一张合影，也是最后一张。
交谈中得知他们是邻县人，跟母亲是一个地方的。老先生早年在这里挖过水库，这次是故地重游。他说那时他骑几十公里的自行车来这里，有人比他更远。当时这是个大工程，方圆几百里都有人赶过来挣工分。
他们走后，母亲跟我说她小时候听过这里发生的一些事情，零零散散地是一些，下大雨，发大水，冲毁堤坝，被淹，被冲走，死了好些人的字眼。
有些人，有些事，就这样被几句话，甚至一两个字概括了。
龙泉山桃花
到了山顶就是这条路的尽头了。这里的桃花开得更好，因为不在路边，也比较干净。已是晌午后了，我提议要不要在这里吃个饭再回去。我们看见有鱼头火锅，便过去问价格，老板娘想是觉得我们不一定吃或者已是下午两三点了，也懒得理我们，随便报了个价就忙去了。
母亲觉得她说得价格不合常理，同样的鱼怎么就能比我们家池塘里的贵出那么多。她说不饿，就径直往回走。
下坡的地方有一个水码头，附近的几个住户在那里杀鱼。我们往近凑过去看，也就是家乡的那几种鱼，长得也并没有什么两样，这更让母亲觉得，我们家的鱼和这里的鱼只是池子大点小点的区别。
码头上像模像样地停了几艘船，刚刚还有一群穿红着绿的女人骑着电瓶车到这里坐船。母亲想是也看到了，我想她可能也想坐，便跟她说孩子要坐。
这哪里是什么游船，只是忙时捞鱼，闲时充当下渡人的船罢了。开始我和孩子坐在舱里，她一个人站在甲板上，后来我也抱着孩子挪到她身边坐下。
风太大，船身有点摇晃，碧蓝色的水清澈明亮，阳光洒在远处的山头，又折射到水面上，像一条条银色的大鱼。波浪一卷裹着一卷，推到山脚下又荡回来。
马达轰隆隆地声音盖过了呼呼刮过地风声。我隐约听见母亲一个人感叹，看到这样的景色就是死也值了的话。我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只有这样沉默着，深吸几口从水里蒸腾上来的带着鱼腥味的氧气。
回到医院快到晚饭点了。走廊上已经有家属活动起来，花园里没有几个人，食堂饭菜的香味弥漫在上上下下的房间里。新医院漂亮的外墙上还残存几束夕阳前的光，它们用那来自遥远星球的温暖抚慰着冰冷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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