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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是活着
现在时刻六点三十分。
放在枕头边上的老年机终于响了,洪亮的声音传来,耿老头好像听到了天大的喜事,神情放松了些,眉头都不紧锁了,马上颤巍巍地伸出手推了推身边的老伴秀兰,小声喊,哎——,六点了,可以开灯了。说完,咳嗽了几声。
秀兰也不知道醒了没醒,抬起左手斜向上伸出,在方块形的开关上摁了一下,屋里敞亮了,自己却被突然的强光刺激地闭了闭眼睛,几秒后睁开眼睛,问,你又醒了好几个小时了?耿老头“嗯”了一声说,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就睡不着了呢?我估计着应该是三点左右醒来的。秀兰的眉头皱了起来,说,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她面前的耿老头,年轻时一米八的身高,现在可能只有一米七五了,曾经瘦得像麻杆一样的胳膊和腿,现在肿得像擀面杖,尤其是以前没有几两肉的脸,竟然成了馒头。身体不会出了大问题吧?秀兰想着打了个哆嗦,不敢细看更老头了。
兴儿出差回来了吗?秀兰撇开话题。耿老头睡不着觉有十天了,刚开始,秀兰被耿老头不时翻身的声音弄得睡不着,昨夜不知怎么回事竟然一夜未醒,他们的儿子家兴出差两周,算算时间该回来了。回来了,昨天夜里十一点回来的。耿老头说。你昨天夜里十一点都没睡,三点就起来了?秀兰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分贝。声音低点!声音低点!耿老头连忙说。说完又开始咳嗽了。等连续一串的咳嗽过去,他继续说,贝贝还没起来呢。郝贝贝是耿老头儿子耿家兴的媳妇,在单位是会计,这几天做年终审计,去单位的时间早,回来的时间晚,抱怨睡眠不够。
耿老头说完,慢慢地坐起来,准备穿衣服。秀兰拉了他一把,说,你起这么早干什么?耿老头说,我想上厕所。你还能憋吗?我听见家兴已经起来了,从洗手间出来进了厨房,再过几分钟贝贝就起来了,需要用洗手间,他俩都忙着上班,咱们就不要跟他们抢卫生间了。秀兰说了一大串。好,我再等等。耿老头重新躺回被窝。
平时能忍很久的尿意,在今天像脱了缰绳的野马,有点控制不了。耿老头听着卫生间哗哗哗的水声,尿意越来越浓。摸过手机一看,才六点四十五。七点钟,儿子和媳妇就会开始吃早餐,卫生间就空闲下来了。再忍忍,就忍十五分钟。耿老头给自己打气。为了让自己膀胱里的憋闷感不那么显著,耿老头开始没话找话。哎,你说,我这全身肿,不会是得了啥不好的……别乱想,这是睡眠不好弄的。耿老头的话被秀兰打断了。
两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秀兰张嘴了,你说,耿郝今年过年什么时候回来?耿郝今年能早些回来在家多待几天最好,我怕明年我……又开始胡说了,耿老头的话又被秀兰打断了。耿郝是耿老头的大孙子,五个月大开始跟着耿老头和秀兰在老家生活,开始上小学,才被接到儿子和儿媳身边,从此看见大孙子的机会越来越少。如今,耿郝大学毕业三年,进了上海的电气集团,一年就春节那几天能见见。
耿老头感觉说了很多话,转头看一眼手机,时间才过去八分钟,他感觉自己实在不能憋了,于是开始穿衣服。秀兰看见耿老头钻出了被窝,也起身开始穿衣服,她要在耿老头前去卫生间收拾一下。儿媳妇贝贝是独生女,自从来到老耿家,经过的地方,就像打仗一样,不收拾是绝对不能用的。
秀兰穿完衣服站在地板上时,耿老头还在与保暖内衣作斗争。耿老头平时穿衣服的动作就慢,这几天更慢了,穿完一件,需要休息几分钟,否则就感觉气上不来,人憋得慌 其实这种感觉已经持续有一段时间了。
等耿老头穿完衣服出来,已经是七点二十了,贝贝正准备出门,一边穿鞋一边喊,家兴,快!快点!先把我的车头调转过来,我今天要开早会。家兴嘴里叼着一块馒头,左手拿起贝贝的大包,右手提了电脑,指头上吊着车钥匙出了门,去完成媳妇交代的任务。
两分钟后,爸,妈,我走了。贝贝说着头也没抬,一阵风似的出了门。秀兰也收拾好卫生间出来了,对耿老头说,快!快!你不是要上厕所吗?经秀兰这么一提醒,耿老头感觉自己马上要尿出来了,赶紧往卫生间挪,一步只能走二十厘米,短短的四五米路,他还歇了几歇,站着喘气,脸憋得通红。
耿老头出卫生间门已经是十分钟以后了,他扶着门框大口喘气。家兴这时收拾好了,准备上班去,抬头打招呼,妈、爸,我走了.......剩下的话卡在了喉咙口,他不相信地走过来问,爸,你这是咋呢?怎么肿得这么厉害?说着,他又往前凑了凑,盯着耿老头不敢相信地说,我就出差了两周,你咋就变成这样了?耿老头还是直喘气,不能说话。秀兰在一边说,兴儿,没事,人年纪大了,毛病就出来了,歇几天就好了。家兴盯着耿老头说,这哪是小事,你看爸都成什么样了?说完,马上给在西安大医院当医生的表弟打电话。表弟说,马上去医院,挂心内科看一下是不是心衰?秀兰站在家兴边上也听见了通话,脸刷地一下子就白了。她带着哭腔说,你走后的第三天,不知什么原因,你爸夜里就睡不着觉了,一天只能睡一两个小时,气也感觉不够用了,走不了几步就直喘气......
家兴有些带气地说,那你们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听到这句话,耿老头和秀兰都低下了头。你们也真是的,有小病的时候不看,等拉成大病?实在搞不清楚你和爸的脑子里都是怎么想的?我和你爸想你这次出差,不是很重要吗?决定着你这一次的升职是否顺利?我和你爸不想......不想什么呀,你看我爸现在都成了什么样,如果我出差再延长几天,后果会变成什么呢?你们也是越来越不知道轻重了,好了,我也不说了,我马上打电话请假。
家兴拿着电话进了自己的屋。耿老头小声埋怨老伴,我就说,还能应付得来,让你不要说不要说你就说,如果影响了家兴这次升职咋办?贝贝回来也一定会埋怨我们的。不说你说咋办?你现在喘得都睡不了觉,这样下去,你万一......你可让我咋办呢?说着,秀兰开始抹眼睛。这时,家兴出来了,我已经请好假了,爸,你赶紧吃,吃完咱们去医院。
秀兰听了家兴这话,放下已经喝了半碗的粥,赶紧回到卧室找到耿老头的身份证和医保卡,然后撅着屁股,头伸进衣柜翻找。好大一会,秀兰才从衣柜里退了出来,手里捏着一个包成方块状的花手绢,打开,里面一百元、五十元、二十元的钞票排得很整齐。拿着往外走时,她停顿了一下,从里面数出十张一百元放到褥子下,又往外走。走出卧室门,又返了回来,从床垫下拿出五张放到手绢托着的钞票里。
回到客厅,秀兰把医保卡、身份证和钱一起递给家兴。耿老头看见了,一直咳嗽。秀兰瞥了耿老头一眼,用口型说,还有五百。耿老头摇头用手比划一千,意思是留少了。看病要紧。秀兰继续不发声地说。
这时,家兴数完了现金,一共2670元。他把现金递了回去说,就这么些钱,你收好,爸去医院有我哩。耿老头抢先接过来说,再留500元,郝郝大了,都工作了,压岁钱最少得1000元。他抽出500后,才把钱往家兴手里塞。家兴推着不要,秀兰也帮忙推,说,你拿着补贴着交医药费,我和你爸每天在你家里生活,又不买菜买面,不花钱的。你们俩留着,这些钱攒了不短时间吧?爸去医院,不要操心,我有钱。你有是你的,这些你拿着。秀兰又把钱塞进了家兴手里,并且握着他的手,就往他的兜里放。看着妈妈这样执意,家兴没有再把钱掏出来。秀兰和耿老头都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家兴先出去发动车了,秀兰一边给耿老头披上大衣,一边说,该怎么看就怎么看,不要舍不得花钱,你也看见我给兴儿钱了,你生病花的是咱俩的钱,你不要不得力。耿老头叹了一口气说,当时真不应该把你从学校里叫回来,否则的话,咱们俩现在也是有退休工资的,像今天这样去医院就不会拖累小的。还说这种话干嘛?你自己小心点。
秀兰原来是学校的民办老师,儿子小的时候没人管,说找个人家帮忙带带,耿老头不同意,说,别人看娃哪有自己看用心?就把秀兰从学校叫了回来。当时跟秀兰一块干民办的那些老师,后来都转正了,退休工资好几千。
八点半,家兴和耿老头到了医院。家兴挂了心内科后,拿着缴费单疾步向诊室走去。进了门,才发现耿老头没有跟上了。出去一看,耿老头还在他让等自己的大柱子边站着,一步也没挪位置,转着头四处看,可能因为看不见自己,眼神慌乱。家兴的心突然好像被什么戳了一下,很不是滋味,曾经的高个子大嗓门男人如今像个手足无措的娃娃。他眨眼,低头,眼眶泛了红色。
家兴等自己心里的那股酸意下去了,走了过去,喊了一声爸。耿老头猛地转过头,看见家兴,咧开嘴直乐。家兴说,走,心内科。耿老头跟在家兴身后走,走几步停下来,大口大口喘气,走几步又停下来喘气。家兴有些着急。这时,有志愿者过来推了轮椅,耿老头坐下来,这时才感觉能喘气了。家兴推着耿老头楼上、楼下、前楼、后楼奔波了两小时,心内科医生建议家兴挂肾脏内科的号看一看。肾脏内科医生开出的检查单进行了一半,已经是中午了。父子俩在医院门口凑合吃了一顿,又返回医院大厅。
下午,他们他们继续楼上楼下,前楼后楼跑。一切都检查完,接近五点。肾脏科医生拿着检查单和片子看过来,看过去说,老人这个病最好去呼吸科。家兴匆忙又挂了呼吸科的号,嘴巴干裂得炸了皮。
推着耿老头进了呼吸科的诊室,呼吸科的医生看着肿胀得不成人形的耿老头说,咋这时候才来?住院吧!耿老头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竟然要住院,长到这么大,他进医院大门的次数都屈指可数,这一次竟然要住院,心里像长了草似的,毛乎乎的,脚下有些发软。
终于办好了住院手续,耿老头住进了7楼的709,时间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今天一天耿老头早上没吃饭,中午就喝了一碗粥,现在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但是家兴把他安顿到床上,又出去卖住院用的物品。
这是一间三人病房,耿老头的床是入门的第一张,中间和靠窗的都是两个比耿老头年轻的中年人,陪床的应该都是爱人,两对夫妻一边说着话,一边吃着饭。耿老头的肚子更饿了,同时也想起秀兰:如果知道自己住院,她一定很着急,那个小个子女人跟了自己一辈子,胆小的很,生活过得很小心翼翼,尤其今年年初来到儿子家,更是不多说一个字,当儿子儿媳回家时,总拉着耿老头回卧室,意思是年龄大了,不招人喜欢了,不要给人添堵。虽然儿媳有时候会叫他们两口子一起看电视。秀兰总是拒绝。她说,咱俩不在客厅,媳妇方便些,也放松些。
八点多,家兴终于回来了,右手拎着一大袋洗漱用品和吃饭的碗筷,左手拎着个袋子,里面是两碗粥和几个包子,包子是韭菜馅的。耿老头这一辈子都不吃韭菜馅的包子,但是,当家兴递给他一个韭菜包子时,他还是接过来,咬一口韭菜包子,喝一口粥,终于一个包子下肚了,一碗粥也下肚了。
夜里十点了,耿老头还是睡不着,听着病房里五个人粗细不一的呼吸声,他越来越清醒,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良久,眼睛开始酸胀疼痛。他试着闭上眼睛,闭上眼睛还是睡不着......突然,耿老头感觉屁股底下一阵湿热,人醒了过来,他清醒了一会,脸唰的一下红了,他竟然尿床了,这么丢人的事,竟然在自己身上发生了,耿老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儿子。虽然外面还是黑乎乎的,耿老头一丝睡意都没有。
五点一过,走道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密了,护士也开始测体温。家兴收拾好自己的折叠床,过来准备拿钱出去买饭。耿老头拉着家兴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身体下边。咋了?爸。耿老头不说话,只是拿眼睛一直看家兴。爸,你是不是哪儿也不舒服了,脸怎么这么红?耿老头用劲咳嗽了一声说,你先把帘子拉好。家兴把床封闭成一个小空间了,耿老头才小声说他好像尿床了。家兴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没事,咱先换件衣服。
吃完早饭,家兴去找医生给耿老头挂点滴。等家兴回来,耿老头又羞得不知该咋办,因为他又尿床了。这次,家兴的态度就没上次好,他压着声音说,爸,你也是大人了,想上厕所的时候你提前去卫生间呀。耿老头动了动嘴唇,最终没发出声音。有尿意了,他就下床还没下来,事情就发生了。
耿老头还没来得及辩解,家兴的电话响了。家兴看了一眼,马上挺直身子,亮了亮嗓子,接通电话叫了一声领导。电话对面不知说了什么,家兴一边点头一边“是”“好的”回应,最后他表态,不会的,我爸就是来医院检查一下身体,不是什么大事,明天,不,最迟后天我就能上班.......耿老头听着,不敢抬头看家兴。
吃完早饭开始输液。从早上七点到晚上五点,耿老头连续输了十来个小时的点滴,在床上撒了三次尿。这下彻底惹恼了家兴,家兴不顾病房里还有其他人,大声嚷嚷,爸,你也不是小孩,能不能替你儿子想想。耿老头的老脸红成了紫绛色,头垂在胸前,想找条缝钻进去。这时,护士走过来建议家兴给耿老头穿尿不湿。家兴买来尿不湿一边给耿老头换,一边叽叽咕咕说,看,还不是你和我妈平时不注意锻炼身体,如今自己遭罪,还连累别人......我在单位还能上一格,千万不要因为你住院影响了......郝郝已经二十八了,娶媳妇迫在眉睫,装房子费钱又费人......
耿老头眼睛盯着窗外,耳朵里一直是嗡嗡嗡的蜜蜂叫,他不知道从今天开始,他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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