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跑啊,风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嗓子。声音划破夏日晴空,撞击耳膜。即刻,所有人停止动作。像是接到了指令,脑袋齐刷刷转向村口那条路,眼里的慌张洒落一地。毫无征兆地,风发起了脾气。它是个喜怒无常的家伙,气势汹汹向这边扑过来。怒火在奔跑中愈燃愈烈。
路上的浮土平日里忍气吞声,任人和牲口以及大大小小的车轱辘随意踩踏碾压。此时,压抑已久的怨气被风煽动起来,一冲飞天。风举着数丈高的战旗滚滚而来。“快跑!快跑,风来啦!”四下里喊叫声七零八落。孩子们随即展开了一场与风的赛跑。风喜欢走大路。羊肠小路上的风又瘦又弱,跑着跑着,就把自己跑没了。村子里的大路似乎专门为大风踏出来的。那股风顺着马路大摇大摆一路狂飙。所到之处,沙土,树叶,纸片……所有轻浮之物都虚张声势加入风的阵营。我们慌不择路尖叫着往家里逃。
许多时候,大家伙都能在风赶到之前冲进家门。慌手慌脚拴上院门,我们像一枚枚炮弹,射进屋里。外面天昏地暗。风一闯进院子,就拿扫把、簸箕、水瓢、盆子……撒气。一时之间“乒呤乓啷”,“稀里哗啦”器物的喊叫声直扎耳朵。风对着门又踢又踹。门“吱吱呀呀”痛苦地呻吟着。风是个铁石心肠的家伙,又冲去扇窗户的耳光。我们只顾着守门,却忘了关窗。慌忙飞快地跑过去,解救快要招架不住的窗户。
我最怕风声。“呜呜呜”比哭声凄厉,比狼的嚎叫更恐怖。我们用背死死抵住门板。门哆哆嗦嗦强撑着。这时,顶门杠和椅子派上了大用场。它们沉着应战。无论风如何强横撒野,它们一言不发,坚若磐石。不像我们,风一用劲就吓得“吱哇”乱叫。
木头军敢死队一上阵,我们才得以脱身。双手捂着耳朵,鞋也顾不上脱,就扑到土炕上。顺手拉过一床被褥手忙脚乱地裹在头上。世界终于安静下来。那些兵荒马乱的声响似乎逃去远处的山坳。其实,风还在。它在我们听力以外的世界里肆虐。
过了好一会儿,实在捂得透不过气来。我们才轻轻掀开被褥的一角侧耳细听。风果真走了。外面安静极了。屋子里弥漫着呛人的土腥味儿。窗台和家具上落了厚厚一层浮尘,灰头土脸。窗外,天空是混沌的。收拾风劫掠后的残局是件麻烦事。我们悄无声息地忙活起来,生怕一不小心又把风招来。
我摇下车窗,看向窗外。汹涌的思绪从遥远的童年折返。五月的风里,绿意如清浅的水波在山间谷畔流淌。树木身着轻薄的衣衫,成群结队晒着太阳。它们和我们一起逶迤前行,生长着绿也传递着绿。沙枣树旁逸斜出,叶色灰绿。它们还没有开花。空气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丝丝缕缕浓郁的香息,只漂浮在儿时的记忆里。
比沙枣花的芬芳更令人怀念的是远方那座村庄。我们还看不见它的影子。车轮转动着路这条长长的磁带,磁带尽头是一座小小的村庄。悠扬婉转的老歌飘出窗外,洒落一路。一拐上通往乡间那条路,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愫从心底袅袅升腾。
水库下那片林子更密更大了。每年回村时,都会发现又多出了一些幼苗。小树林正在悄无声息地扩充领地。今年的水库春心荡漾,风挽着涟漪的手,款款向前。可惜在今年的水里,没有见到去年的野鸭子。不见水禽的水大约是寂寞的,百无聊赖地任裙裾在风中飘摇。
过了水库,一片片庄稼地扑入视野。路旁成片的苜蓿地和麦田绿得热热闹闹。这片生机勃勃的绿越过河岸后怕是累了。河对岸那一田田绿轻浅明媚。我们的目光被绿色牵引着爬上山梁,那里则是另一番景象。绿从大地体内渗出,柔软又缥缈。山披上了一件梦的衣裳。
在河对岸的树林里,白色的露营帐篷一晃而过。有几个人影在帐篷前晃动。两把露营椅静听风吟鸟鸣。这片小树林是块风水宝地。近几年,每回路过时都有人在这里安营扎寨。旁边的河岸下是潺潺的清溪。脚下是一片开阔的草地。芳草萋萋的绿地连着一汪蓝滢滢的水。溪流,涝坝,草地,林荫,露营地的超高配置,被宠亦是情理之中。
我家是在1987年搬离白杨河乡的。那时我刚上高一。但是哥哥永远留在了那里。几乎每年清明,有时是五月间我们会回乡为哥哥扫墓。那时,正是风旺盛生长的时节。然而,在这条路上往返了三十多年,我们却再也没有遭遇过一场旧日狂风。
我不解地问:“小时候村里时常狂风大作,黄尘漫天。如今风都跑去了哪里?”姐姐被我的问题逗乐了:“看来你还挺怀念那时候的风?”我也被自己的问题逗乐:“我又不傻,怎会想念那时的风。只是奇怪,村子还在原地,扫荡咱们童年的大风却不见了。”
“看看外面不就知道了。”我随着父亲的话音再次望向窗外。“你们看,以前村里村外有这么多树吗?那座水库也是新建的。村口的涝坝以前也就巴掌大点,如今一片汪洋。再看这路还是以前的塘土路吗?”老爸注视着窗外打开了话匣子。
是啊,家乡的绿色一直在生长,在蔓延。涓涓雪水被收纳珍藏,汇集成村庄的生命之泉。脚下的路也越来越坚实,越来越硬气。在这样的路上,风再也掀不起涛天浊浪。我把手伸出窗外,略过指尖的风清凉如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