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榕边上的故乡

作者: 闲庭信步_e488 | 来源:发表于2025-05-03 23:22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主题写作征文第十五期:故乡

芦江村地处广西边陲,是一个壮族聚居的村落。村子的东南是峻岭,西面是高山,只有北面一马平川。这个宛如簸箕的村庄,一条灌溉万亩良田的人工河,就从簸箕口向北伸延。

村后的大石山,常年禁伐,郁郁葱葱的原始林木,似一条绿色屏障,蜿蜒数里。大石山主峰雄伟清秀,合抱自然,韦氏祠堂的来龙,坐正了大山的余脉。

村里有四棵经历数百年风雨的古榕。分别是回龙观边上的夫妻榕,小学校内的风洞榕和古井边上的牵牛榕。


这一年清明节,太阳初升,春风和熙。一辆黑色小轿车缓缓驶入村中,在韦氏宗祠前停下,车上下来一鹤发童颜的老人。只见他身板硬朗,精神矍铄,庄重走进祠堂大门,往二楼奉祖堂走去。

奉祖堂庄严肃穆,从香案往上看,斜面造型的阶梯上,供奉着桂粤湘三省韦氏的祖先牌位,密密匝匝如树林般排列有序,龙凤交辉的木雕上,俨然四个大字:祖德流芳。老者燃了烛,点了香,在香案前磕头,身后一众青年才俊,在他身后,随着节奏,跪拜行礼。礼毕,边上的族长臻佑,忙请老者进边上的耳房落座用茶,一边说道:“阿抗叔,有年头没回来了,身子骨还好吧?听说这次回来就不走啦?”“托大家的福,挺好!……肉是少碰了,就是馋家乡的土粮,不走了,打算把老宅修缮好,在这养老啦!”老者说着,走到窗前,“还是家乡舒服啊!”他贪婪地吸了口新鲜空气,双眼远眺东方峻岭上的霞光,陷入沉思……


这位抗叔大名叫韦抗美,抗美援朝那年出生。他的父亲韦冬耀,是享受离休待遇的老党员,也是彼时村小的老校长。

很多年前,夫妻榕边上的回龙观,墙面已经斑驳,零星的小草,点缀在墙头上。观内正堂的神胎泥塑已荡然无存,此时被开辟成了三年级教室;一左一右两间边房,分别是一、二年级的。这个所谓的村小,只办了三个班。每个教室,颜色参差的课桌椅,有序地排成四列。天井边上的大柱上,吊着个大弹壳,每每课前十分钟,“咚咚咚”清脆的敲弹壳声音,会从这个道观传遍村子,孩子们便像小鸟归巢般四下涌来。

“今天我们学习新课文”,身材瘦小的韦东耀老师中气十足,在黑板上工整写下:“我爱故乡的杨梅”,他用略带西南官话腔调的“国语”,抑扬顿挫地将课文范读了一遍,然后领读,这群三年级的孩子们,随着老师的节奏,开始摇头晃脑跟读起来。

“故乡,就是生养我们的地方,不管她贫穷还是富有,我们都要好好待她,就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亲一样……”韦老师领读完毕,说了如上一番话,孩子们听得认真,又似懂非懂。“那你们告诉老师,我们家乡有些什么特产?”

“马蹄”、“青梅”、“油粘米”……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应答。是啊,家乡的油粘米,米粒细长,色如玉脂,饭熟开盖,颗颗如珍珠般晶莹,香馥扑鼻,口感温润软糯。当年曾做为“贡米”进贡朝庭而声名远播。因产量不高,后来被别的品种替代。

冬闲的晚上,也还是在这个回龙观大堂,课桌已往两旁撤去,一盏明如白昼的汽灯,挂在高处的挂钩上,天井里站了一群爱凑热闹的人。鼓点开场,二胡伴奏,芦江村传统曲目《刘三姐》,正在导演韦东耀老师引领下排练。“两眼要自带威严,指向老财的手指应坚决有力,控诉的声腔要像子弹一样,字字铿锵有力……”他像精益求精的老工匠,又像吹毛求疵的老学究,指正“刘三姐”和众演员的动作仪态、眼神唱腔上的不足,这种严肃神情,和课堂上的和蔼可亲判若两人。

多年前七一前夕,在他儿子领衔建好的小学校操场里,年逾八旬的韦东耀老先生,在风洞榕的树荫下,正慷慨激昂地给全校师生们做忆苦思甜演讲。这也是一年一度的散学典礼,做为家乡德高望重的老校长,这一方讲台,他早已驾轻就熟。然而,就在他声情并茂,大伙肃然之际,只见他身子一歪,倒在主席台上……

老校长的葬礼,组织上来人送了花圈挽联。旗幡烈烈,哭声震天,送葬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时间转到一九八二年的某个早晨,一阵清脆的高音喇叭在小村响起:“各家各户请注意,各家各户请注意,对于要在我们村办成完小的申请,上级已经同意,建设学校的款项将会陆续到位,但是还有缺口。我们要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时间不等人,争取早日把学校建设好。村委要求,每家来一个劳动力,多来不限,九点前到风洞榕边上清理场地,搬砖挑瓦……”广播者是老校长的儿子阿抗的声音,他那时是村里的支书。

阿抗是村里那一代的孩子王。

刚去邻村中心校读四年级那会,有个牛高马大的当地同学与水胜(绰号拳头胜)同桌,为给外村的新同学下马威,课间时他把拳头胜的铅笔悉数折断。这一挑衅行为被后排的阿抗看到,便对着拳头胜使个眼色,做了个拳头手势。于是拳头胜握紧皮包骨的拳头,对着高个子课桌上的铁墨盒迅猛一拳,只见坚硬的墨盒瞬间瘪了,四个指痕清晰可见。高个子满脸煞白,屁不敢放。

有一次冬日他们一众结伴上学,经过河滩时拳头胜闹肚子,找了个偏僻的地解决。阿抗骂道:“你这杂毛连大便都会传染不是?被你一说我的也来了。”于是并排蹲着。阿抗三两下完事,用鹅卵石擦了。走出几步仍不见拳头胜跟上,便倒回去,嘴里嘟囔着:“我看看你这泡有多大?”“快了快了。”拳头胜一脸歉意。阿抗双手触着对方的肩,迅力一按,拳头胜白花花的屁股压在一堆烂翔上,周围一众笑得前匍后仰……冬河无水,拳头胜扯了整整一本作业簿来搞个人卫生。

公社筑水库、挖人工河那当儿,十七八岁的阿抗,和众乡民一起,热火朝天投身其中。其时刚到芦江驻村的知青中,一文静白皙的林姓女孩,引起了阿抗的注意。据说她县上有些背景,修筑水库期间,她司职工地广播员。“同志们请注意……”每每这个甜美声音传出,阿抗一身的劲儿就更加舒展。知音们和阿抗一样,早出晚归,仍回到驻村住。此后的三头两天,女知青的厨房里,不是无故添了些瓜果米面,就是院子里的水缸常满。特别是小林的口袋,偶尔会被无端塞进些个瓜子饼干,甚至还有雪花膏……

“都是你干的吧?”一日往水库方向进山的路上,小林快步追上前边的阿抗,涨红脸儿四下望了望,悄声问道。
“喜欢就好,不用谢哈。”阿抗长长的脸庞上,笑得有点痞。
……
“明早我想回趟城,你可以帮我借部单车么?”小林问。
“我在桥头坝等你吧。”阿抗的语调正常起来。

第二天刚蒙蒙亮,桥头坝边,一身白衬衣打底,绿军装外套的小伙子,手扶着澄亮的二八大杠,不时回头张望。女孩一袭白裙,宛若飘飘仙子款款走来,或许走得匆忙,半高跟的鞋子不合时宜在石板路上一歪,她白净的脸上,顿时露出痛苦的神色。

“怎么啦?疼么?”阿抗冲过去,焦急问道。
小林点点头。
“我搭你吧。”
“给车我就成,被人看见了不好!”女孩涨红了脸。
“又没是做亏心事,我阿抗这辈子还没怕过。”阿抗有点急,脱口而出。
“不怕,又不敢光明正大送东西?”女孩刚一说完,就意识到自己失口了。

两人会心一笑。

阿抗拍拍后座,做了个“请上车”的手势。路边绿油油的水稻,露珠晶莹剔透。车子辗过的沙泥路,吱吱作响,路越走越平坦,“我要起飞了!”阿抗大叫道。女孩原来紧握后座的手,悄悄揽紧了他的腰,车子一路向北,飞驰而去。

女孩家里知道孩子在乡下处对象后,又气又急。

“你自己惦量惦量吧,一旦在乡下结了婚,怕是一辈子回不了城了。原想着让你响应号召,锻炼一下,爸妈就你一个孩子,你说让我们怎么办?”小林父母苦口婆心。
“我这辈子跟定他了,哪里的山水都养人。”
想不到平时的乖乖女,劲儿这么拗。
“如果你一意孤行,就永远别回这个家!”
“不回就不回!”

一场对话不欢而散。待到儿子两三岁,阿抗夫妻带着孩子回去,父母终于接纳了他们。那几年,阿抗从生产队长干到村领导。他带领农户搭桥筑坝,修路建校。把村小办成放映点,从此大伙不用走上一二里地去邻村看电影了,自己则成为村里首位放映员。芦江是乡镇中青梅种植产量最大,品质最优的村。分田到户后,嗅觉敏锐的他联系了县农业技术推广中心,让村民在大青山下的整片盆地都重上青梅,这一举措让很多村民得到实惠,在八十年代,村里涌现出不少“万元户”,阿抗的儿子国兴曾写了一篇《青梅笑富芦江村》的作文,登于报端。


八月流火,溽暑难耐。这一天恰逢鹅塘镇一四七圩日。圩亭的肉摊内,屠夫师傅问国兴:“你爹呢?碎钱的包不放在这,待会我不好整呢。”
“叔,在那呢!”国兴指了指案板下的箩筐,上边一个化肥袋虚掩着。
“那就成,还挺会的哈国兴。”师傅点着一支烟,猛吸了口。“考入哪个学校?”
“还不知道呢!”高考后的这段时间,国兴心中彷徨,既耿耿别人无视,又害怕别人热情。一天介躲在房间里发呆,床前大桌上的调色板和画笔,像结了痂的伤口,不想动也不愿动。要不是今天家里杀猪,想让儿子散散心,阿抗找不到更好的理由拽儿子出来。

也就是刚才,一起和师傅吃了午饭,父亲便把装钱的包包交给他,神龙见首不见尾似的,消失在圩亭里。

叮铃铃几声脆响,只见阿抗迅疾撑了单车,从光滑的挎包里抽出一个信封,“天津美术学院”几个红体字分外烫眼。阿抗对着师傅兴奋地说“荣哥,双喜临门,双喜临门啊!阿兴考得了,咱们今晚不醉不归!”戒烟有段日子的阿抗,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包红梅,给附近几个人发了,那个派烟姿势,比他当新郎官的会儿还要有型。当猪肉还剩一方后腿,阿抗说不卖了,扛回去搞招待,此刻他的心,早已飞到村里了。

“我早就说阿兴有出息,你看祠堂的龙凤花草,山山水水,哪一幅不是阿兴画的,那时他可还是中学生啊!”

国兴的绘画天赋,从小就被老师发现。美术课,他总爱对着连环画一笔笔临摹,一桢桢活灵活现的人和物在他笔下传了神。稍大后,外公动用各种资源,为他学画提供便利。当年韦氏宗祠在阿抗的筹划下得以兴建,美工部份,就是他一笔一画完成的,耗掉了整整一个假期。

如今步入雄伟的祠堂,一片片瓷砖上的画:有家乡概况写意,有古香古色的门楼,有蜿蜒灵动的大理石街,有清澈见底的泉井,有高耸葱郁的古榕,有徜徉自在的鸡鸭,也有悠闲恬淡的乡民……好一组家乡景致,陶令梦寐以求的桃源。

大学毕业后,国兴在自治区某高校任教,在城市安了家。从此算是跳出了农门,成为令家乡人羡慕的一员。

千禧年,国兴的儿子呱呱落地,祖父阿抗按排辈取名“延武”。年轻两口子是双职工,无暇照看,于是阿抗二老远离了故乡,奔千里之外的城市去了。

一个秋日的午后,夫妻榕下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一位厚镜片男的带领下,支起画架,调好色板,从不同角度作起画来,气质男女们个个气定神闲。好奇者纷纷驻足观看:画布中的池塘荷叶、光滑细致的青石板路,渐渐定格。

不少人悄悄说,这也稀疏平常呀,有什么好画的?

镜片男说,他要办一个壮乡风景画展,这次难得回老家一趟,就把实习生带来了。这叫“采风”。镜片男就是国兴,他己是大学艺术系的年轻教授。

“自来水的漂白粉味,真次!不像老家的井水,甘甘甜甜的,那才叫养人。”一天早上阿抗刷完牙,对着老伴抱怨。从小到大,村里人常喝生水,特别是捧一把古榕的果儿,匍下身子就着甘洌的井水,倍有味!
“口是心非,为啥人人都削尖脑袋硬往城里挤呢?”老伴抢白道。
“你说的人人不包括我。就拿咱儿子来说吧,昨晚他对我说,想老家的九月九了。”
“哦,今天就是重阳节。你还别说,插队那会,在你村过的几个重阳节,还真挺热闹。后来成了本村人,倒没多大感觉了。”
“一晃进城二十多年了,老啦。”阿抗望出窗口,眼中看不到高山绿水,只有高楼大厦和熙熙攘攘的车辆人流。

芦江村的九九重阳节,一直热闹。那一天,早就扫净庭院,添锅加灶,备置好酒好菜。出嫁的姑娘姐妹,大凡都提前回来帮忙。牵牛榕下的“L”字形老井,初七八这两天最是人满为患:闲置高阁的桌凳、节日待用的碗筷,包糍粑的粽叶,做豆腐的物什,更别提杀鸡宰鸭,各种洗洗洗,都在这口老井解决。

相熟的同事同学,亲戚朋友,甚至是朋友的朋友,都可能成为主人酒席上的宾客。鹅塘镇三十六村寨,惯重阳节的只寥寥几个。有的惯二月二、有的惯五月五、有的惯八月中秋,不一而足。这种活动,对于主人,用当地土话叫“惯节”。而对客人来说则称“吃节”。平常时亲戚朋友间,各忙各的,没事互不打扰。往往趁着惯节时分,一次性能见着好多亲朋,宾主间吃个饭,高谈契阔,互道衷情。


“十六叔,今天家祭,明天众祭,到时一定要来哦。”臻佑看着缓过神来的阿抗,提醒他道。
“那是必须的。”阿抗眼睛环视了下,大声喊道:“延武过来,见见你臻佑叔。”

只见一二十多岁小伙,阔额浓眉,气宇不凡,过来与族长他们相见。
“年轻人,这个祠堂是你爷爷劳心劳力下建好的,他可是咱韦家的终身荣誉族长啊。”
“爷爷,怎么没听你说起过呢?”延武两眼放光,来了兴致。
“你爷爷呀,故事多着呢!”族长刚想发挥,看了一眼阿抗,“对了,孩子大学毕业了吧,在哪高就啊?”
“刚考回当地做公务员,上级指派他做驻村干部,选了咱们村。”阿抗接过话,一脸的自豪。“我准备把老宅拾掇好,和你老嫂子在这养老啰。”

夫妻榕边上的玄武观,早些年得以重修,红墙碧瓦,古朴庄严。高座上慈眉善目的帝君,泰然安坐。似护佑一方生生不息的子民,臻祥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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