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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红模糊的脸在大雨的冲刷下已经辨不清到底是泪水多,还是雨水更多。
山顶的雷声隆隆作响,像是有盏装着巨大滚轮的车子载着擂鼓者从天的这边驰往另一边,不喘息,不停歇。
在某个瞬间,桑红都已相信这是常楠布置好的把戏,——那是他的同僚,他的救星。他精心布置好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她死心。
雨下得急促又冷静,噼里啪啦的,兜头倒下。她竭力想把双眼睁得再大些,穿过织得密密麻麻的雨帘,穿透由所有美好而深刻地回忆组成的墙,她想用目光做成一张网,把此刻的常楠网在里边。任由他再挣扎,也绝不放手。
她看见那条来时的路时而清晰时而恍惚。两个人影一会儿牵着手并肩而立,一会儿又变成彼此张牙舞爪的犀利。两人的轮廓在已经掉到山头的余晖中慢慢燃烧起来,直至烟消云散。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桑红发出撕裂般的吼叫。“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不是说了要结婚吗?房子我都看好了啊……”雨水顺着她的唇边流进嘴里,随着发出最后一个字后,呜咽中含混一圈,又顺着下巴流了下去。“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非要这样对我吗?”她想伸手拉住对方的胳膊,看到常楠毫不犹豫地甩手往后退了一步,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就着雨水嚎啕大哭起来。
雨是突然来的,但今天的爬山活动却是桑红策划好的。她的口袋里还装着自己精心挑选的楼盘宣传单,细节处都是常楠喜欢的,虽然他只说过一次,她却放在心上了。那张被叠得四方的,带着桑红的激动和期许的彩页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湿漉漉的口袋里。它原本所畅想的,是对一段关系的结束,更是另一段关系的开始,根本上说,是一场策划好的宣誓。而如今,躺在这场大雨中,彩页上的每处色彩却倏然变为墨黑,每个字符都被捂住了嘴巴,发出的呜呜声响也被雨声打得七零八落了。
“在一起那么久,我为你付出了那么多……”
“我可以给你一笔钱。”常楠的眼睛从桑红脸上一闪而过,“我给你钱作弥补。”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弱,听上去似乎藏着某种妥协的可能性。
“弥补?你怎么弥补?我的青春呢?我把最好的一切都给你了啊!”桑红的嗓音与雷声正争高下,“你用什么补偿我?”她把贴在眼上的湿漉漉的头发扒拉到一边,挣扎着从泥地上起身,“你忘了吗,这里。”她精准地指着额头上的一处伤疤继续嘶吼,“是因为你那次发高烧,我背你下楼时摔的吧?还有这儿——”她想撸起已经贴在腿上的裤管,“这儿,我的膝盖,也是那次摔伤的。”她很努力地向上卷裤边,但几次努力也未成功,急的双脚在泥坑里踩得啪啪响。“我守了你那么久,你感谢过我吗?而她只是给你打了个电话,你是怎么反应的?啊?你像只狗一样,隔着屏幕一副媚态,恨不得摇尾巴给她看?我就这么贱!”
常楠的脸在灰色的空气中呈现出青绿的底色:“你只记得那些?我都能背下来了!每次都是这样。咱俩在一起这么多年,就算没了爱情,也不至于做仇人吧?咱俩越来越不不合适了,你怎么就是意识不到!”
“怎么就不合适了?我都为你改了啊!你忘了吗?啊?”她扯住自己脑后勺的辫子甩到身前,“长头发是为你留的,对吧。我每天要站那么久,为了你,也改穿高跟鞋了。你还要我怎样?而且你看,我已经按你的喜好选了咱们的房子,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啊。”桑红从口袋摸到那张彩页,使劲向往一拽,撕拉声中,只剩一半,垂头丧气地立在雨里。“你怎么不相信我呢?都是你喜欢的啊,你看啊……她继续掏着口袋里剩下的那半张,我给你看一下,你别急,别急……”那半张贴在衣兜里,她使劲一拽,又只扯出来一部分,红红绿绿的纸在雨中和她比赛哭丧着脸。
“常楠,你别生气。”桑红把袖管横起来,抹了把脸,小心翼翼地往对方那里靠近,一边伸出手,“你要是觉得我哪里还做得不好,告诉我,我可以再改。”雨水已把她脸上的妆容变成扭曲的彩带,“别闹了,好吗?”
可她的手终究被孤零零晾在雨中,与清冷的空气劈面相逢。常楠转身离去前只丢下一句话:“咱俩不是一路人,不要浪费彼此时间了。”
“她到底哪里比我好……”桑红的双腿不觉软下来,共同过往的八年时间里,每处曾经的伤口一起发作疼痛,令她无法站立。她大张着嘴哈气,被人扼住喉咙的窒息感令自己呼吸困难,脑海中一幕幕闪过的是两人从偏远的家乡共同外出的背影……那时候的她为了陪他寻找远方和梦想,是挨了父亲一巴掌和“如果要走就不认这个闺女”的狠话后离家的。那天她也哭了,可是自己却明明记得某人紧紧拉着她的手,说以后对不起谁也不会对不起她,说肯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的。后来的八年,她们一起吃过无数次泡面,去过不同的城市,搬过许多次家;两个人的行李从只有一个旅行包到两只拉杆箱,再到有了小家电;出租房从地下室到阁楼,又到明亮的两居室;桑红曾经布满冻疮的手也可以做上漂亮的美甲了,尽管她只是个大城市里与他人无二的化妆品柜姐,尽管她样貌并不出众,但拼勤奋谁也比不过她;她见过先后带着不同女人来买化妆品的同一个男人,尽管主动提出买最便宜那套的女人看上去最会过日子……想到这儿,她的心口揪住狠狠疼了一下。
“常楠,家里人都知道咱们要结婚的啊,你让我怎么办?”这个问题自己径直冲了出去,没走多远,就被拍散到雨里了。
头顶的雨还在下,山的另一边却已经开始放晴,一道斑斓彩虹倏然出现在不远处,像是把雨雾和晴天连在一起。桑红望向下山的路,决定追过去。她摇晃着站起来,往同样的方向跑,结果才下了坡就滑摔在窄细的泥径里。又想起这样不好走的路,以前都是有人陪的,摔破了的巴掌上密密涔涔渗出鲜血,她又忍不住簌簌落下泪来。
桑红的爸妈催婚催了好几年。尽管当初实在为这个不听话的闺女生气,但两个孩子经历这些年,竟还是把小日子过出个样子来了。尤其是准女婿常楠的发展不错,听年轻人说是做什么游戏开发?虽然他们不懂,但从女儿时不时给家里寄钱或是舍不得买的物件上判断——错不了!就像是买彩票中了奖般乐呵。唯一让人不放心的是,两家老人已经像亲家似的处了,当事人却不着不急的。一问,答,急什么?再问,答,快了。还问,别催啦。当然,这都是常楠的回复,不是桑红的。桑红的心从先开始的稳当,到一点点松动,再又有点慌了。八年,这是她最好的八年,也是她从最苦的日子里终于看到阳光的八年。曾经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如今却像黏在地上的口香糖,怎么扯都不痛快。
桑红五官虽然不出众,但哪个青春的女孩子打扮一下不都明艳如花?她学着来买东西的那些女孩的样子收拾自己,问常楠好不好看。对方说,妆太浓、裙子太短,上班就算了,下班你别这样。她听,什么都听。攒下的钱连换季时都舍不得给自己在专柜买件新衣服,却毫不犹豫地给对方在品牌店购置刚上市的新品。她说,你现在升职了,就得有个门面。他说,你现在的穿衣品味真是越来越差。
桑红几乎什么都依着他了,只希望能早点正式成为他的妻子,哪怕卑微点又有何妨?她看见了的,打拼这么多年,常楠的付出确实很大,自己不体谅他,又能指望谁?但,她还是败给了现实,败给了一个名叫叶小添的女孩。
第一次见到叶小添是常楠打电话让桑红赶紧送一份昨天被他落在家里的文件去公司时。那时她也正在上班,因为要“着急外出一趟”,还被扣了工资。为了赶紧把东西送到,桑红忍着心疼打了出租车。窗外穿行的靓丽行人和车辆都无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因为她的眼球和心脏随时随地跟着计价器上的数字节律在不停跳动。好不容易跑到常楠的公司,她发现在门禁处翘首等待的却是个眉清目秀的高马尾女孩。她说,谢谢姐。然后露出一口亮白整齐的牙齿笑了。她走的时候像只在草地上奔跑的小鹿。桑红想,她要是叫我嫂子就好了。然后她像个真正的嫂子那样,向下拽了拽工装的裙摆,露出稳重的微笑转身走向两公里外的地铁站。她想,该花则花,该省必省。但她没看到的是,就在自己是个真正的柜姐的时候,抱着资料等电梯的叶小添也看着她的背影笑了。那就是她们俩的第一次见面。
第二次见面,是常楠公司的年会。装扮克制的桑红在人群中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叶小添,那时的她正一步不离地跟在常楠身后。端着红酒杯的两人与其他人依次碰杯,高脚杯发出清脆的声响,杯柄处握着叶小添白皙纤长的手指。她身着一条鹅黄色的礼服裙,那天看到的马尾辫已被绾成发髻,一改往日的青春模样,她同样精致却被修饰得不留痕迹的妆容让任何人都不觉多看几眼。叶小添看到桑红独自站在不远处,把头凑过去跟常楠微笑着说了句话,就像仙女似的摇曳着往这边来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桑红脸上,虽然笑着,却看得对方不知所措。临近两米远,她竟小碎步跑几下,几乎是蹦到桑红近前,牙齿在水晶灯的反射下发出珍珠般的光泽,她说:“姐,你才来。”桑红到嘴边的话却不知怎么能说出口,她本能地想让对方改口叫她“嫂子”,声没出,脸已经红了。叶小添没等她说什么,拉住她的一只胳膊说,“走,我们过去找大家。”桑红在这之前并没参与过常楠公司的活动,这是第一次。为了顾及他的感受,她放弃了自己之前试过,也特别满意的礼服和妆容,在如今的场合倒显得自己格外“朴素”和另类了。那天的年会,桑红见证了公司颁发给常楠小组特别奖励的重要时刻,抽中了晚宴中场的幸运大奖,看到常楠负责的部门同事一起举杯,大家欢呼,共同祝贺叶小添转正。桑红多喝了几杯,后来也忘了自己是否现场也祝贺过常楠,是否又祝贺过叶小添了。
后来那段时间,内外部原因,常楠的工作节奏更加紧张,经常性的加班不归让桑红心生不安。她试着用送夜宵、发问候短信、打电话,甚至是视频的方式轮番轰炸对方,起先对方还偶尔应对,后来索性不接不回。常楠不知道的是,无数个自己加班奋战的深夜时分,桑红就在他办公楼下的喷泉池边坐着,用手指头一层一层地仔细数上去楼层。找到后她便不敢低头,更怕自己因为眨眼过勤就丢掉了这个楼层的灯光。她拍下凌晨的办公大楼,拍下自己在街灯下的影子,写在朋友圈:老公,我陪你一起熬夜,加油。一切完成后,却最终选择了私密。常楠更不知道的是,那段时间突然爆出一脸痘痘,几近烂脸的桑红,是如何藏在最厚的粉底下躲避顾客和组长投来的嫌弃且质疑的眼神。
入行后一直顺风顺水的常楠终于遭遇了第一次重大失败,——新产品面世的前两天居然竞争对手发布了一款相似度96%的产品!他在酩酊大醉后,回家掀了正在独自吃饭的桑红的桌子,冲她吼道:“你看看你的脸,真让人恶心!”
长期熬夜加这次的打击,常楠病了。
想省下叫救护车的费用,桑红拼尽全力背浑身滚烫的常楠下楼去医院,脚下一滑,重心不稳摔倒。情急之下,她一手死死拽住栏杆没导致更严重的伤害发生,却因为惯性,自己的脑袋磕到脱落了扶手的铁拐角。血顺着她的额角滴落时,桑红正跪在地上,用力扶起瘫软的常楠。嗒嗒嗒嗒,鲜红的血变成暗红色,流动的变成凝固的,她抹了一把模糊的眼睛,全是红,方才觉出疼来。龇牙咧嘴地后悔应该直接打120多好。
救护车上简单包扎好,桑红执意要求先将常楠安顿好再自己去看病,同行的小护士透过浓密的睫毛间隙看看她,又看看他,欲言又止,最后淡淡交代一句:别忘了要打破伤风,你这个伤口会落疤。凌晨的街道很空旷,桑红看着窗外的灯光快速连成线向后跑,心里头想的只是常楠什么时候能退烧。
额角的口子几乎深可见骨。医生说,要打破伤风,当然,有条件的话可以考虑打免疫球蛋白。桑红问,区别是什么?更贵吗?对。更好,也更贵。医生回答。没犹豫,桑红接话,就打破伤风吧。医生又问,你这里要缝针的,选哪个?话还没说完,桑红直接说,普通的就行了。建议用好的,你年轻,普通的会落疤痕。没事儿。桑红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她接着说,用粉底液能遮住。她觉得自己是笑着说的,但心里头就是觉得难受。可是买房子和落疤这两件事比起来,后者可以让步的。离开诊室前,她又说,大夫,那个常楠的药,给他用最好的吧。
肺炎中的常楠似乎又变得像两人刚出来时那般对桑红百般依赖了。虽然看着对方身处病痛之中,但桑红的内心却是欣喜的,以前的日子如此,未来的日子要是也能如此该多好。桑红给常楠擦拭身体降温时,甚至想过假如对方就这样躺下去也是极好的选择。但随之一震的清醒又让自己难堪不已。爱情怎么能是占有?
常楠逐渐恢复,对桑红的呵护表现得既不靠近,也不远离。桑红总想找机会谈谈,奈何对方精力好些后总是不停地接打电话,自己反而像是多余的器具,无处安放。但她发现了一个事实,似乎常楠经常能在某些电话时刻显露出特有的温柔和耐心,那样的微笑和口吻在久远的年代时,她恰好拥有过。终于忍不住,她刻意看到对方的电话上闪动的人名——叶小添。她不开心,故意在他通电话时制造噪音或是说些体己的话题,他不高兴了,挂掉电话后便佯装睡觉不再理会她。第三次见到叶小添,就在这个时候。
叶小添来家里了。美其名曰来看看师傅。照旧的清纯可人。她走后,桑红家里满是对方身上的香水味和常楠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放了许多消毒水拖地的桑红第一次感到压力降临。
她思考了很久,在饭桌上说,常楠,如果你爱上了别人,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对方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下。她又说,要不我们买了房子结婚吧。常楠用沉默将饭碗里的饭菜一股脑倒进嘴里,站起来,把擦嘴的纸扔在桌上,说,那着什么急?便离开了。
照顾完常楠的桑红销假回归后就被调剂到偏僻冷清的柜面,比起收入大幅缩水,自己更加担忧看不清的未来。所以,在一如既往地关心对方之余,她还独自去看了常楠很喜欢的房子,并精心设计去他们曾经一起高声喊下诺言的那座山上野游一番。那天,正好是他们在一起的第八年零一天。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一场大雨将她所有的计划付之一炬。摔倒在下山泥径上的桑红站起身,一瘸一拐地继续向下走去。她想好了,回去后她还是要找常楠好好聊一聊,或者,也可以再去找找叶小添,再不然,老家还有两边的老人……事情总会有解决的法子的。
只是,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48小时后,有人报警一名叫常楠的男性于两天前失踪,最后目击者是他的女友桑红。报警人是两位女性,一位叫叶小添,一位叫桑红。经查证,桑红洗脱嫌疑人身份,且在两人曾去过的山谷中找到一具男尸,死亡时间超过24小时,死因系颈椎骨折加失温。在死者贴身口袋内发现某高定品牌对戒,据恋爱关系,后交由其多年女友桑红。经侦查,这起案件最终归类于意外坠落。
追悼会上,两家老人情绪失控,桑红也哭得几近昏厥。等待骨灰时,在卫生间隔断里的桑红从衣兜中取出那两枚戒指,对着棚顶白炽灯投下来的冷色,清晰地再次看到了戒圈里刻着的字母:N&T。她垂下头,苍白的脸上全然没了任何表情,接下来,她把自己中指上那枚带了很多年的便宜货撸了下来,一起丢尽蹲坑里,使劲按下了冲水键。
那一刻,泪还是流了出来。她看见匆匆那些年前,她和某人无忧无虑地飞跑在家乡的田埂上,他们在村口的小溪里一起摸鱼捉虾,一起数星星;他跟她许诺,长大后我一定娶你,给你住最大的房子,买最好看的衣服……
她想,也许把你留在回忆里,就是最好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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