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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滨散文||贵州的野草
贵州的山野中,遍地生长着一种带刺的草本植物,苗语称为“包里给”。农人嫌它碍事,牛羊避其锋芒,它却年复一年从石缝里钻出,在贫瘠的土地上蔓延出一片倔强的青郁。阿包的父亲摘下这个词作女儿的名字时,大约未曾想到,女儿竟真活成了石缝间一根折不断的野草,在贫瘠的命运里扎下根脉,迎着风雨舒展枝叶。
阿包八岁那年,母亲如秋叶般飘零而去,她稚嫩的生命骤然撞上第一块顽石。家中八张饥饿的嘴齐声哭喊,她背着箩筐踉跄进山采蕨挖菜,箩绳勒进她瘦削的肩胛,如荆棘缠绕幼苗。仅仅念了两年书,后母便抽走了她书包里的课本——那扇通往世界的门从此合拢,只留下“没文化”的阴影,像山间的暮霭沉沉压在她此后数十年的命途上。
她十六岁被推出家门,到贵阳做保姆,城市的车流人海令她眩晕如坠迷雾。几年后懵懂嫁人,生育二女,却遭遇计生重罚;为谋生计误入人贩陷阱,被拐至河北异乡。在收容所里,当警察递来笔让她签字时,她捏着那陌生的物件颤抖如风中蒲草,羞耻于自己歪扭的字迹,更恐惧因这“不配”被永远抛弃在归家路外。命运踩踏她如践踏野草,她却始终在断茎处萌发新芽——为“偿债”放弃警方救助,埋头苦干只为攒足赎身的血汗钱;归家后丈夫的前妻已登堂入室,她硬是咬紧牙关,在漠然与排斥中一寸寸夺回自己的位置和生计。
这株草不仅为自己活,更为庇护身下的幼苗。她同时接下二十五户人家的保洁,双手整日泡在脏水中,脱皮溃烂如受刑;寒冬清晨挑煤,扁担压弯脊梁,呵气成霜。女儿小菊渴望英语培训班,她默默掏出裹了几层的手绢,里面是省下的饭钱。她以血肉滋养两株小苗,直至她们破土成树——一个考上大学,一个升入大专。女儿们后来才惊觉,母亲每年准时捧出的五千元学费,竟是从指缝中一粒一粒抠出的米,从伤口里一滴一滴挤出的血。
生命行至幽暗处,竟逢遇一缕穿林的微光。2018年,她护理腰椎受伤的教授潘年英,按摩时常絮叨往事。潘教授听着那些浸透血泪的往事,泪水无声滚落。他郑重道:“阿包,你的经历,可以写一本书啊。”这句话如春雨滴落旱土,唤醒了她深埋心底的渴望。
于是长夜漫漫时,哄睡外孙女后,她独自坐在灯下,对着手机喃喃低语。语音转文字的光标在屏幕上跳动,映亮她沟壑纵横的脸庞。她再伏案一笔一画誊抄,如农人俯身耕种贫瘠的土地。字迹歪斜如风中摇曳的草茎,却字字重若千钧。错别字与未加标点的长句如野草上的虫蚀斑痕,却是生命最原始的纹路。曾有出版社欲将其修剪成“文学花园”的盆景,潘年英断然拒绝——真正的野性之美,无需雕琢。
当《阿包》墨香散开,女儿小菊抚书恸哭。她终于读懂母亲当年逃出魔窟的血路:跪求陌生人时的卑微,火车上数日不敢合眼的惊惶,几日仅食一盒冷饭的辘辘饥肠。而阿包自己站在文字垒起的高处回望来路,那些刺穿她的荆棘,竟皆化作滋养新绿的泥土。
在黔地,野草与山民同呼吸共命运。石漠化荒山上新栽的树苗,如阿包般从嶙峋岩缝间昂然挺立——贵州人十年植绿,硬将森林覆盖率从50%推至63%,冠绝全国。而水畔的香蒲草,苗人称为“水蜡烛”,其茎可编席,嫩芽可入馔,花粉能止血疗伤。它柔韧的身姿倒映水中,与阿包伏案誊抄的背影叠印在一起——草木不言,却以全部生命作答。
暮色浸染苗岭,阿包站在晒谷坪上眺望层叠青山。山风拂过,草木低伏又昂首,仿佛大地起伏的呼吸。她这一生,未尝不像山间那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草,被踩入泥泞,又被山风扶起,在石缝里挣出一条活路。书页间的文字是她的种子,风一吹便四散飘远,落在后来者的心田里。毕竟石缝间的生命,从不需要沃土——一滴雨,一缕光,便能挺起脊梁,在天地间写下属于自己的、倔强的青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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