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五点,我听见胸腔里“咚”地一声。
像厨房那只用了二十年的搪瓷缸,终于磕出一道裂口。
裂口不大,却足够让昨夜未喝完的抱怨、前晚未嚼碎的指责、去年未消化完的委屈,一齐渗出,沿着缸壁结成暗褐色的痂。
我伸手去抠,指尖沾满陈年的味:苦、咸、微酸,带着铁锈的腥。
原来,所谓中年,就是一只日夜熬煮的壶,
火不大,却足够把日子熬成稠糊,
把“我”熬成“我们”,再把“我们”熬成一层厚壳。
壳上刻着:好妻子、好母亲、好员工、好女儿……
壳里却堆满:碎头发、旧账单、褪色的口红、没用完的避孕药、
以及无数次在洗手间里偷偷咽下的“算了”。
我抱着这只壶,站在四十岁的玄关,
听见它说:
“要么清洗,要么爆裂。”
【二】
第一次倒水,是在春末的卫生间。
我把所有藏在鞋盒里的信——
他写的第一封情书、我写的最后一封挽留、
孩子幼儿园时的涂鸦——
全部倒进铁盆。
打火机“啪”一声,火苗像一条刚醒的蛇,
沿着纸的纹理游走,
把“曾经”咬出一个洞。
烟升起,带着潮霉的墨香,
熏得我双眼生泪。
我却没躲,
任泪冲垮睫毛,
在脸颊冲出两道干涸河床。
灰烬很轻,风一吹就散,
像那些以为一辈子都忘不掉的誓言。
我伸手去触,只摸到一把温热的黑,
像摸到夜的背面。
那一刻,胸腔忽然腾出一块空地,
风从裂口灌进来,
我第一次听见自己的心跳——
原来,它也会唱歌,
调子简单,却干净得像雪。
【三】
第二次倒水,是在盛夏的地铁。
车厢拥挤,腋下的汗味、韭菜包子味、
前座女孩手里的玫瑰味,一齐涌来。
我抓着吊环,像抓住一根快要腐朽的藤,
身体随着列车晃,
心却卡在昨夜未完的争吵:
“你为什么总记不住我的生日?”
声音尖锐,像指甲刮过玻璃,
在我脑内循环播放。
列车停,人潮推搡,
一个趔趄,我踩到旁人的脚。
抬头,是双苍老的眼,
布满血丝,却带着笑:
“没事,姑娘,站稳。”
那一笑,像有人突然拧开我头顶的阀门,
污水哗啦啦直下:
计较、刻薄、自怜、比对、
以及对岁月的所有指控,
顺着裤脚,流进铁轨,
被下一班列车碾成尘。
我深吸气,
闻到自己衣领里飘出的皂粉香,
原来,放下只需一个呼吸的长度,
短过两站之间,
却足以让心,
从铁锈色褪回月光白。
【四】
第三次倒水,是在深秋的病房。
母亲躺着,点滴瓶咕嘟咕嘟,
像一口煮着时间的锅。
她眼睛浑浊无神,
却仍伸手,
抚平我眉心的“川”:
“别皱眉,不好看。”
我握住那只手,
青筋蜿蜒,像一张褪色的地图,
标记着他为我走过的所有夜路。
忽然明白:
所谓清零,不是把爱也倒掉,
而是把爱里的杂质滤净——
把“你为什么不能多陪我”滤成“谢谢你陪我这么久”;
把“我怕失去你”滤成“我记得你曾这样握我”;
把“我做不到”滤成“我试试看”。
我俯身,
把额头贴在她掌心,
像贴住童年那枚温暖的邮票。
泪落下,
却不再带盐,
只剩清澈的潮。
那一刻,
壶底最后一块黑痂剥落,
露出陶土本来的颜色——
微黄,带光,
像黎明前最柔软的天。
【五】
冬至那天,我回到自己的厨房。
搪瓷缸已被我重新上了釉,
裂痕仍在,却不再渗露。
我往里注入清水,
放几粒枸杞、两片姜、
一小撮去年晒干的桂花。
火开,水响,
壶嘴吐出细细的白雾,
像一条通往未来的小径。
我端起缸,
对着窗玻璃里的自己碰杯:
“辛苦了,干净的姑娘。”
窗外,雪落无声,
像给世界铺了一张未写字的纸。
我伸手,
在雾上画了一枚笑脸,
它很快化成水,
顺着玻璃滑下,
像一条透明的河,
把此刻的我,
与过往所有倒掉的黑水,
轻轻隔开。
【六】
如今,我仍会在某些晨醒,
摸到胸口新生的薄茧,
像摸到壶里又积了一层灰。
我不再惊慌,
只取一把软刷,
蘸取日光,
慢慢擦拭。
刷毛划过陶壁,
发出细微的“嚓嚓”,
像雪落竹枝,
又像母亲替我梳头的旧音。
我学会在每周三午后,
给自己半小时空白:
不回信息、不记单词、
不纠结孩子数学考了几分,
只把壶倒扣在窗台,
让风穿堂,
让鸟啼滴进去,
让时间 itself,
替我完成下一次归零。
于是,我走路开始带风,
风里有桂香,也有皂香;
我说话开始带光,
光里有锋芒,也有柔波;
我微笑开始带霜,
霜里有冷冽,也有回甘。
原来,
中年不是终点,
只是壶身最圆润的那道弧,
盛得下夜,
也盛得下晨;
容得下泪,
也容得下歌。
而我,
终于学会,
在每一次倒空之后,
轻轻对自己说:
“别怕,
空,
才是回声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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