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一面旧墙在大树的阴影中静肃,斑驳。这是一座废弃仓房的后墙,看到它,眼前划过一段光色与气味迥异的从前,那么真,又那么慢,几只麻雀飞起来再落下去,世界在一动一静里告诉人们,有些物与事不会随时间的迢远而消失。
当我面对一座废旧的仓储时,它的宏阔与久远,以及由此带来的遐想和悸动,总会像不可释怀的梦魇一样搅动心扉,让人想到幽远,感念,聿怀,甚至一丝悄悄爬上来的不安。
仓房的位置已属偏僻,行人稀少。麻雀远远地飞走了,带走了一绺风。仓房青灰色的墙壁依然高耸,长方体的建筑显示出恢宏博大,可以想见当初建造时的雄心,它的虚怀足以装下整个季节。我站在墙体一个尖角看向两壁,两道青色的宫墙。
大凡一件物事从诞生之日起,就被赋予了某种命定的希冀,即便后来历经沧海桑田,那曾经的圆润或残缺,哪怕曾经的冷峭与跌宕,时过境迁后呈现出的面貌,仍如智者的心境一般幽静,且安详。新生或破败,路途与终点,是另一种意义的轮回重现,它使人明白:生命是一个历程,是有限定的。
这座仓储最先的用途已不可知,我想也不必知,矗立起来的任何仓房,大小且不论,都在以实物的形式晓谕世人,它就是一个库,可容纳一切。长期的存放是希望,是久候的安心,短期的无疑是便当,相类于零存整取的储蓄。库,《说文解字》中被解释为“兵车藏也。”最初指军械库,用于收藏兵器和战车,如《左传》中“焚库,无聚,将何以守矣”的记载。这与芸芸大众的想法大不一样,库的原始意义竟然连着战事。毕竟古人认为,国之大事,在祭与戎。而百姓期待的则是,盛世里刀枪入库,人在山坡上牧马,在荒地里放牛,耕牛犁开田野,仓库里堆满了粮食。
土里刨食的人们每天都在热望大地,一颗种子的想象里,包含了他们所有对生的渴望,宗族图谱的延续是对天地祖先的认领,瓜瓞绵绵,福禄双全,多么暖心的字眼。底层大众的认知里,家里的仓库就是粮仓,仓里有粮,日子才安稳。
安稳的日子就是仓里有粮,有仓有粮才有精气神,才叫好日子。白居易向往田园生活,十亩之宅,五亩之园,有水一池,有竹千竿;最好再有堂有庭,有桥有船,如此便“吾将终老乎其间。”相较于真正的农家,白大诗人太乐天了。一生潦倒的杜甫在赞美“公私仓廪俱丰实”的时候,还在为自己的三餐发愁。同处盛唐,韦应物观了田家后看得真切,“仓廪无宿储,徭役犹未已。”粮仓事关社稷江山,官家历来重视,晚唐的聂夷中写出了田家的艰辛,“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与之同属晚唐三大家的曹邺,身处高位,憎恨朝野的贪腐之风,语调平素亲切:“官仓老鼠大如斗,见人开仓亦不走。”
一部官仓史,映出了一个王朝的真实家底。王侯钟鸣鼎食的背后,士大夫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背后,是底层百姓的家无隔夜之炊。官仓老鼠养得肥了,农家的米缸就空了,粮仓成了杂物间,这是令诗人们最感愤慨的地方。
农本社会里,粮仓是农家财富和幸福的归拢地,凝聚着年年岁岁的汗水与辛劳,想象着,简陋的农具朴实耐用,田地里黍豆飘香,农人一生遵循大地和季节的规律,恬淡而朴素,活得本真自然。本真地耕作,本真地收获,收获了物质的棉麻稻麦,由于本真地劳作同时也收获着属于个人的福田。佛家认为,人的修行可得三种福田,报恩田,功德田,慈悲田。把收获的福田当作土地,在扩大的田地里撒种采收,而后获得更大的收成,农家的粮仓愈加丰盈。
老人讲,人生之初,上天给每个人储存了一份宝藏,并且都配备了一把钥匙,每个人从降生开始,穷其一生都在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宝藏。农人从四季走过,收拾庄稼囤入粮仓,获得了宝藏。读书人十年寒窗考取功名,就是得到了宝藏。农人的钥匙是使唤牲口辛勤劳作,读书人的钥匙,就是坐上冷板凳寒窗苦读。
这个道理浅显得像秋天的叶子会落下一样,却又深奥得足以让有些人迷惘一世。
老人这样讲的时候,那时我还小。几年后他再讲的时候,我正站在村北的仓库旁,看几个人在老墙上捉蝎子。
那座仓库确实苍老了,辉煌的年代里那些忙碌的身影,破衣衫经过发黑的木门框,干涩的门轴窝里落满尘土,和从打麦场飘来的细碎的麦糠。“吱~吱呀——咣当”,两扇早已干透的木门相碰,老仓库腾空了,随即把曾经繁忙农事的记忆,把一切纷扰的过往彻底关进里面,也把自己锁进了年深月久。
时光匆匆掠过。当老仓库的门再度打开时,檐头的麻雀已换了好几窝,阳坡上一垄瓦滑落了,让它看上去倾圮不堪,俨若风烛残年。屋内的空粮囤上蛛网百结,颇像一张灰蒙蒙的盖子。墙角一堆残砖碎瓦昏睡得不知年月,透过破损的窗棂照进来的阳光,像从浩瀚的外太空射来的光束,无数星辰在光线里游弋。
这次开门,粮仓改作了油坊,门前的三棵柳树枯死,被伐走。数年间,它的命运几度改写,所有者作了变更,地皮最终变作了住户的房基。
最后一次见到老仓库,它只剩一圈红砖围墙了,瓦落梁沉后,仓库变成了完整的几何体,一如它最初建造而未成时的样子(那时,它多么年轻)。但木门仍旧牢固地锁着,像多情的人抱着一个残缺的梦,神情笃定却又惶惑不安。那次,正值晚春时节,远处刮来一阵青草味的绿风,路边大杨树青白的皮亮得逼眼,我独自在老仓库的后墙边,默默地逡巡了好久,一会儿走走一会儿又停下,行迹甚是可疑。邻人见了我,大声说了几句话,内容大多忘记了,只记起最后告诉我说:
“推倒啥都没了……谁记得呢。”
有人忘记了,有人记得;有的被遗忘了,有的被牢记,被四季打捞,并被时光祭祀。梁思成把建筑的材料看做物质,一旦成了建筑物,就被赋予了生命,有了灵魂,那是配得上祭祀的。于是,世间的仓库实际上有两个,一个看得见,一个在头脑里。
仓库慢慢退隐在时光的背阴里,它的集腋成裘的性灵却仍旧时常被祭祀。……就像,古人面对山河大地,在宽大的石桌上隆重地摆出礼器,青铜器,玉器,三牲,玉帛,五谷,君臣个个表情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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