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雷振铭不怒自威地说道，豌豆眼锐利地打量学生，再小的子弹也能对肉体造成巨大的伤害，“现在，我要设置四班的临时班委。”
雷振铭挑动着眉毛，标榜着班干部的重要性。他解释道，班干部的话，就是班主任的话。有谁敢违反纪律的，给我说，我去收拾他。你们责任重大,要时刻配合老师的教学工作，同时还要监督在座各位的学习。
“团结铸造力量，”雷振铭说，“我们是一个整体。而班干部，则起到了稳固的作用。同样，绝不原谅破坏团结的人。在我们的共同管理下，我相信，育坚中学高一四班绝对会比别的班强。”掌声和欢呼越发整齐，学生们展现出一个集体该具有的素质。很快，又自觉恢复到标准的坐姿。
雷振铭让大家填写手中的表格，前半部分是一些基本信息，而后半部分则是学生特长和愿意担任的班级职位。当有个卷发长脸的学生问到自己既没有特长，也不想担任班干部，可不可以不用填写最后两项时，他已经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雷振铭劈头盖脸地一阵数落，披在脑袋上的稀疏头发渐渐向脑门散落，他随手一拨，又把一缕长发撩回头顶。刚才还在发问的男生此时吓白了脸，他耷拉脑袋眼球乱转。雷振铭看不到，男生的脸已经憋成了暗红色；雷振铭听不到，男生在心声在乞求和哀嚎。雷振铭只是在说，一直在说。
孙绪真纠结地搬弄手指，无处下笔。特长？职位？我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是，一无是处！孙绪真绞尽脑汁地思考，我是一个怎样的人连自己都不清楚，又怎么能让别人知道呢？他费心尽力地搜寻自己的特长和能够胜任职位，也许这两者是有联系的，如此一来也许还真能写出点什么。首先，自己从未担任过任何职位，所以，班长之类的就算了吧；其次，课代表呢，别提了，成绩就没好过；小组长呢，他可不认为自己是个负责的人，与靠谱二字毫不沾边。噢，还有特长。他写上了喜欢跑步，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还有电影，但又有什么用呢？这能阻止同桌说出那愚蠢的问题吗，不能！当雷振铭越过孙绪真的头顶呵斥丁裕家时，他感觉自己也在一同遭受责骂。
待到下午再来教室，班干部的名单已经公布在黑板了。一看到没有自己的名字，孙绪真顿时安下心来。雷振铭表示现在的职位只是临时的，有不到一个月的试用期，等到国庆结束后还要再次调整，为的是切实有效地发挥各个班委的职能。孙绪真注意到，在纪律委员四个字后写的是唐帝。班干部们一字排开地站在讲台上，他们依次介绍自己的职位，并保证全心全意为班级服务。轮到唐帝上台时他朝孙绪真使了使眼色，孙绪真也报以掌声和微笑。儿时的玩伴毫不怯场，落落大方地简述了自己的计划，并提出几项有关纪律的建议。不得不说真是相当厉害，果然是纪律委员的最佳人选。雷振铭说，班干部就应该像唐帝那样，为了提高大家学习水平和维护班级秩序而存在。
育坚中学的校服令人联想到日本的高中制服，除了变为卡其色外，还裁剪成了更易接受的样式。想想小学和初中时代的校服，无时无处不透露着脱离时代的审美。肥大的衣袖和裤腿，松松垮垮像是蓝白色的塑料袋。四季不分，男女无别，即使穿上了也是周身不自在。每当举行运动会的时候，全校学生都是一个模子刻出的，鸟瞰下来仿佛是正在进行大迁徙。这应该是全世界最丑的的校服了，没有之一。犹记得小学的美术课，老师还让大家自己动手设计校服，孙绪真可是费劲了心思，说不定就采纳了呢。结果，居然还会有人惦记着结果，这不过是课本上众多作业的其中一项而已。
“校服，真的有这么贵吗？”丁裕家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支支吾吾地说，但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哎哎，也太长了吧。”穆芷善拉扯裙摆，嫌弃不已，“都超过膝盖了，这是拖把吗？既然要模仿别人的校服，那就学像点啊。孙绪真，你不认为应该再短点吗？”
“可能……是为了……防止……”孙绪真嗫嗫嚅嚅不知如何回话。
“男生不都喜欢让裙子短一点，再短一点吗？”
“呃……我……”
“开玩笑的。”穆芷善拧起校服，“不知道上衣和我小麦色的皮肤能不能搭配啊。孙绪真，你觉得呢？”她微笑着把校服贴在胸前，露出一对白砂糖似的小兔牙，“看上去怎样？”
孙绪真胡乱地把领带叠进盒子，极不自然地横侧身体，那样子既像是在端详又像是在敷衍；最终，他吐出几个字，“看上去，很健康。”
“很健康？”穆芷善放下衣服，歪着脖子笑道，“那就是好看啦！哈哈哈哈……”
教室前方突然安静下来。
“轮到我们班了，赶快！”雷振铭走进教室吆喝说道，“规规矩矩的。”
在综合楼，男左女右，各一间教室。看来传言是真的了。孙绪真排在队伍中，每隔几分钟就挪动几步。学生从教室的前门进去，后门出来。好不容易轮到孙绪真，他被按坐在椅子里，围上大白褂，颈脖子一勒，后脑勺再那么一压，电推剪子就“嗡嗡”地像只锹形虫在收割啃噬自己的头发。
剃头！
这是育坚中学的传统，新生入校都得如此。女生齐耳短发，男生平寸短发。四班的几个男生相互搓揉对方的小光头，他们提出有多短剃多短，现在都快看到青色的头皮了。倒是有些女生哭哭啼啼伤心万分，临走前还念念不舍地回望那一截截一段段的头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从身体摘掉的器官。咔嚓！咔嚓！宛如纸张裁剪，却又不是心灵手巧的美丽姑娘在施展技艺，那一双双穿戴橡皮手套的高大个，简直是握着手术刀。女生手挽手，撩拨耳垂边的发端，评价对方的形象。孙绪真总感觉怪怪的，仿佛断了截尾巴的暹罗猫，少了根腿骨的梅花鹿，即使还能叫出名字，却已不是上帝的初衷。穆芷善闷闷不乐，我看起来变丑了，她这样说。穆芷善托起翻盖的镜子，对着它是昂头、低头、偏头，挑拣毛病。接着，她又翻出皮筋和发夹，几番折腾后还是没能满意。终于，无能为力的她只能趴在桌上生闷气。
“十六班的人。”
四班的学生小声嘀咕，语气不太友好。不远处，戴眼镜的吴老师正在和他的学生攀谈有趣的见闻，气氛轻松愉快看不出班主任应有的威严。他和雷振铭是完全不同的风格，柔和与凌厉，是来自不同画家笔下的作品。先前那趾高气昂的短发女生正和几个同班男生嬉闹，她拍打其中一个人的后脑勺傻笑，这男生看上去不像是个善类——铁铲般的粗犷下颚似乎拥有惊人的咬力，这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食肉动物的构造。
日后，端坐在椅子上的孙绪真再也无法辨别前排同学了，不分彼此的发型，他怀疑这是群居动物的保护色。一个目标，一个方向，若是群体中出现异类，那将会被驱逐，为了保护集体的利益。雷振铭说这是团结的一部分，一根筷子易折断，一把筷子难折断。整齐统一校服，干净精神的发式，礼貌利索的举止，这些均得到了每一位学生的认可。他们喜欢这样，一种全新的学习态度和生活方式。接下来的半个月里，雷振铭把高一四班打造成了一个富有学习精神的纪律军团。即使外班的老师也对四班赞赏有加，说它是育坚中学的希望，是今后毕业班的中流砥柱。国庆后不再有学生迟到，上课铃响十秒内人人归位，课堂上大家踊跃发言却又不失纪律，同学们更加用心倾听他人的回答，每一件事都极度认真。
孙绪真并不为自己作为高一四班的成员而骄傲，但也不排斥。虽然他不像其他同学那样积极地拥护纪律，可一想到能考上满意的大学，便觉得身体里充满了力量。没错，纪律铸造力量，团结铸造力量。孙绪真冷眼旁观在教室前门罚站的同桌，心有同情，却也认为这是应有的惩戒。丁裕家只穿了一半的校服，下身破旧的牛仔裤在群体之中损害了班级的纪律性。讲台上的雷振铭每隔几分钟便狠一眼门口，即使在讲解方程式的同时也不例外。他等待时机，只要丁裕家稍有不慎，就会被滑溜溜黏糊糊的紫色舌头缠上，拖进来一口包住。别动，装死，最好连呼吸也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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