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干事带着成文正要登上来时乘坐的中巴车,景峰辉跑了过来。他摘下挂在胸前的相机,递给成文说:“小助手,帮我保管一下!”塔干事心领神会,拉着成文跑到车队前面,坐进了景峰辉的开道吉普。
车窗外,景峰辉的两条长腿在车辆之间穿梭着,他在每辆车前确认人数,确定所有车门都关好后,逆着光跑了回来,当他豹子一样敏捷地跳上车踏板,歪身坐进车里的时候,坐在后座上的成文默默地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垂在手中的相机上。
车队驶上了宽广人稀的大街。
天气真好,天空湛蓝得像照相馆里的假幕布,阳光仿佛穿越远古而来,纯情而透明,街道两旁树后面那些低矮的青灰色的建筑物安详地享受着光的沐浴。与嘈杂喧嚣的内地城市不同,这里的时光仿佛一下子亮了起来,慢了下来,像电影里的快镜头突然切换成慢镜头,慢得能够让刚来到这里的人从心里滋生出一种温暖而甜蜜的感觉。
成文安静地坐在景峰辉身后,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圈一圈的电波向她袭来,在她的身体周围荡漾着,让她的面颊和身体莫名地发热。景峰辉转过身来与塔干事谈工作的时候,成文感觉到冲击波在加强。她笔直地坐着,望向窗外,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他露在帽沿下面的一圈黑黑的头发,她克制自己不去看。
“把相机还我吧!这可是机关最贵重的宝贝呀!”景峰辉在接过相机的时候,眼睛盯着她,手有意无意地碰到了她的手。成文的手触电般躲开了,红了脸,又把头转向窗外。
“好热乎,还带着你的体温呢,让你当小管家一定没错!”景峰辉在笑。
“峰辉呀,你可真是个多情公子,行啦,快别逗人家小姑娘了!”塔干事拍了一下景峰辉的手臂,顺势搂住了成文。
“小文你看,前面就是省博物馆,咱们脚下这块土地上,匈奴来过,鲜卑来过,契丹来过,现在是蒙古族的家园,要想了解北方少数民族的历史,一定要来这里看一看,馆里藏了许多文物珍品。你看楼顶上的那匹白马,那可是咱们青城的标志。”景峰辉指着前面的一幢白色建筑物给成文看。
一匹白马从那幢白色建筑物的楼顶腾空跃起,像一匹在兰天上飞翔的天马,由远及近,飞奔而来。
“马是咱们草原的象征,咱们城里有好几个马的雕塑,我看就这个最好!”塔干事说。
“所以说入选了青城八景之一,青城电视台开播的画面就是它。”景峰辉让司机在博物馆前面的马路上放慢了速度。
成文仔细看着这座富有浓郁蒙古族风格的建筑物。
“它的主门设计最有特色,像一个被上下拉长的蒙古包的剖面。”景峰辉说。
“不是像,人家就是那样设计的。”塔干事纠正。
“我觉得,这座建筑物整体看上去像极了苏联电影中青年近卫军戴的棉帽,就是把棉帽的护耳拉开平扣在地上那种,不过是帽子的颜色由灰色换成了白色。一部苏联电影里有一个镜头,近卫军的帽顶上落了一只和平鸽,青城博物馆顶上则是飞着一匹骏马。”成文忽然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
“你的想象力好丰富呀!”塔干事惊喜地看着她:“你的小脑袋里都装着什么?!”
“我也特爱看苏联电影,小时候几乎把所有进口的苏联电影都看了,我们家那台老式留声机上的唱片放得几乎都是苏联音乐。”景峰辉从前座转过身子来,“可你说的电影我好像没看过。”
“我们在学校时,看苏联原文电影是一门选修课程,许多电影是没有翻译过来的。”成文避开了他的直视。
“你们学校肯定有好多男孩子追求你吧?”塔干事笑迷迷地问。自打见到成文后,这是她最关心的话题。
“没有,没有,学校有纪律,不允许谈恋爱的。”成文急忙摆手,本来就布满红云的脸变得更加绯红。
“别不好意思嘛!你这么好的条件没有男朋友,我们都不信呐,不是眼光太高吧?”塔干事继续逗她。成文使劲地摇头。
军校四年,成文的心思都在学习上,活动范围也就是教室图书馆食堂宿舍操场这几个地方,生活总是在画一个简单枯燥的大圆圈。外语军校的男生是女生的十倍,从大一到大四,的确有许多男同学在追求她,但她都婉拒了,主观上讲她是个很自律的人,客观地说是没有遇到让她心动的人。可为什么现在偏偏出现一个让她脸红心跳却又不能靠近的人呢?成文偷偷地瞥了一眼景峰辉的背影,心里叹了口气。
“不过,这样更好,这么美丽优秀的姑娘还愁找不到好人家?放心,包在你姐我身上,保证找一个能配得上你的对象!”
“我们草原上的太阳比你们中原的圆,月亮也比你们中原的亮吧?”景峰辉转过身来问成文。
“我也有这种错觉呐,这里的空气好透明呀,像水一样,你们看,还会抖动呢,在房檐上、树梢上、马路上泛着波纹!”成文指着窗外,与其说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如说在转移自己的情绪。现在的景峰辉让她有一种不慎落水,扑腾着急于上岸的纠结,尽管她会游泳。
车队钻进一条老街,茂密的枝桠在空中交织,搭成绵延的凉棚,细碎的光影透过枝叶的缝隙漏在柏油路面上,窸窸窣窣地晃动着。
“这是什么树呀?”成文问。
“这叫龙爪槐。它的全身都是宝,花和果可以入药,有清凉收敛的作用,还能止血降压,叶和根皮有清热解毒的作用。”景峰辉像医生一样为她解释。
“我就不喜欢闻这种槐树的味道,特别是夏季,从树上滴下来的黏油儿,沾在身上洗都洗不掉。”塔干事抱怨:“建议新市长把这些不好看的道边树将来都换掉。换上银杏呀、梧桐什么的多好!法国梧桐,听起来就浪漫。”塔干事说。
“我们学校的主干道上就是成排的法国梧桐树,可我丝毫也不觉得它们浪漫。”成文说后半句的时候,声音低了下去,似乎有一种刺痛在她的喉咙里。
“那些娇贵的树种恐怕不适应我们塞外的气候土壤!”景峰辉说。
“这种槐树我没有见过,槐树和槐树差别也好大呀!”成文想起家乡的槐树。
“我们村口长着两棵可有年头的香花槐,我们几个小朋友都合抱不过来。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它们总是满树开着红花,后面是一片绿油油的梯田。槐花的香味能飘上半山腰,飘进我们家开着的窗户里,我就闻着槐花的香味写作业。大槐树底下是我们小伙伴们最喜欢玩耍的地方。夏天黄昏的时候,村里的大人们坐在树下喝茶侃山,孩子们就靠在树干上看小人书,天热的下午我爸爸会把村小学里的孩子们都带到槐树下去上课。我印象中一刮风下雨,红色的花瓣就会纷纷扬扬地下落,像是下花雨,树下的黑泥上落下一层红英的时候,我们就把那里当成舞台,唱呀跳呀的,我们还吃花蕊呢,可甜可甜啦……”
成文沉浸在回忆中自顾自说着,车厢里很安静,费翔在车载录音机里低低地唱着《故乡的云》。
半晌,塔干事才轻轻地说:“多美的地方呀,让你一说跟画一样,难怪你是个水灵灵带着仙气儿的姑娘,原来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塔干事顺手把掉在成文脸上的一缕头发撩了上去,眼里满是爱怜。
成文也不知道自已怎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她一直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呀!
她渴望在她说话时候,景峰辉会像以前那样转回身来微笑着鼓励她。但是他一直没动,坐在前面不知在想什么。
失去了景峰辉的关注,成文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趣。她默默地把头转向了窗外,可就在那一刻,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了景峰辉的眼睛,那双眼睛正忧伤地看着她。
许久,景峰辉似乎在自言自语:“法国女作家弗朗索瓦丝·萨冈说过一句话,我们对自己的故乡没有一种客观的概念,我们通常只是对轻松时光的记忆。”
车队驶上那条两旁都是驻军大院的城郊大道。一队士兵手里提着马扎跟着班长喊着口号行进在路边。道路尽头就是军区招待所了。
一团一团的白云游浮过来,在路面上投下一片一片阴影,有一团白云遮住了太阳,天空一时暗了下来。
一直低低回响着流行歌曲的车载播放器里突然迸发出一个男人野性苍凉撕心裂肺的咆哮: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头——
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千九百九呀——”
这首正风靡全国的电影《红高粱》的插曲冷不丁地一吼,把车上的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快关掉,关掉!”成文突然歇斯底里地吼叫起来。小战士司机慌着摁了几次才摁掉了开关。
景峰辉回头望去,只见成文双手捂脸,身体歪在塔干事怀里,痉挛般痛苦地抖动着。
“怎么啦?怎么啦?”塔干事焦急地问:“哪里不舒服?前面就是军区医院,我们去医院!”
景峰辉把手伸出车窗,挥手让其它车辆继续前行。吉普车离开了车队,掉头往医院驶去。
“我不去医院,请不要去医院,我没事,让我安静一下就好。”成文摇着头,请求的声音越来越弱,她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车子靠路边停下。风从车窗外吹进来,呼呼地响在成文的耳边。塔干事把成文搂在怀里。
几天来,成文像只驼鸟一样把头扎进沙子里,竭尽全力屏蔽大脑中关于毕业前的一切记忆,可那最后的一幕还是不期而遇了。
这是她离校那天同学们为她送行时自发唱起的歌,一首变成了她只要听到就会崩溃的歌。
离校的那天早上,成文恍恍忽忽被架上一辆军用解放卡车的敞篷后车厢,坐在一堆别人的行李当中。
车下人头攒动,军装绿晃晃一片,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年级的低年级的同学都赶来为她送行,他们喊她的名字,让她保重。车下很嘈杂,可是成文仿佛沉在水里,声音被水阻隔掉了,耳朵里只有“嗡嗡”声。她的眼睛像蒙上了一块纱布,看到的只是一片绿色中晃动着一张张模糊的脸。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喝了水银一样,心如死水,世界在她的眼里变得冰冷而虚化。
车子启动了,路小雨先哭出了声,几个女学员也哭了起来,送行的人群慢慢地向后退去。不知谁起了头,哭喊声突然变成了吼叫声,众人在齐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那首歌钻进了她的耳鼓,重重地撞击着她的耳膜,她捂住了耳朵。她不要听,不要听,可是那声音却越发高亢清晰。
车子驶过学院中心大道时,两旁的梧桐树枝刺拉拉地划着车身,一条长长的树枝扫过来,拽掉了她的一撮头发,她竟麻木得没有痛感。
可是现在头上的那片痛却在隐隐发作。成文埋在塔干事的怀里,肩膀抽动着,她把哭声憋在喉咙里。
“哭出来吧,唉!小姑娘,肯定是不如意,你们那领导怎么想的,让一个女孩子去边防!唉,姑娘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离开父母那么远,可怜见的。”塔干事也红了眼圈,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摸着成文的后背。
一条手绢从窗外递进来,塞进成文手里。成文把手绢摁在眼睛上,似乎要堵住两个涌动的泉眼。她紧紧地攥着这块有股浓浓的香烟味道的手绢,像攥着一根稻草。
许久,成文的肩膀停止了抖动,她坐起来,吸溜着鼻子说:“不好意思,塔娜姐,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小成,也别把结果想的太坏,今后什么情况还不一定呢,军队现在大变革,到处都需要你们这样的大学生,我们组织处也需要进新人来顶替我们这些要转业的人呐,峰辉,你得想法把姑娘留下来呀!”塔娜干事冲着景峰辉喊道。
“我没事了,塔姐,刚才想起了学校里一点不如意的事,让你们跟着受惊了,不好意思!”成文用那条手绢一下一下地擦试着泪水,她为自己第一次在人前流泪而自责。
景峰辉一直站在车外,背对着她们,狠狠地抽着一枝烟,他的表情比成文的更加痛苦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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