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时候，对于未来的职业，我有两个想法：一种是成为有出息的作家，还有一种就是当没出息的歌星。
若是生于现在，我的父母可能已经改变观念，我得说除了当没出息的作家，还有一种就是当有出息的歌星了。不过也不一定，现在的歌星虽然腰缠万贯，走一场多少万，哪都有人捧着，可是中国人却天生对艺人看不起。我那个迂腐的知识分子父亲就觉得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搞音乐，特别是流行音乐，属于没出息的人干的。他在我小时候就一心要把我培养成一个医生，以保家庭平安。至于我喜欢什么，那他不管，也从来没有支持过。比方说上大学的时候我买了把吉他，就活生生被他骂了一个星期，在以后的日子，还时时被他拿出来作为我不务正业的典范，进行批判。
在家庭一心一意的压迫下，我的明星梦做得斑斑点点。在这个问题上，我伟大的父亲像法西斯似的活活扼杀了一个艺术天才。许多熟悉我的老师为了让我在文艺上有所发展到我家进行家访，想说服父亲，结果无一不败。我从门缝里看到我的老师们倒退着出门，一边和我父亲握手，一边嘴里说着什么，点头哈腰，脸上露出惭愧的神气。他们的样子让我绝望，谁也帮不了我，我的明星梦还没开始做就给灭了。
事隔多年父亲已老，我开始反攻。我激情万丈无比悲愤，当面指责他当年的过失，他果然很尴尬，我也很快意，心想你也有今天。父亲解释说其实他反对我搞音乐是因为觉得这个圈子比较难混，特别对于女孩子很危险，倒没有看不起艺术。
好在年轻的时候理想就像肥皂泡似的不断往外飘，这个破了，还有另外一个。
像我这样的女孩子估计都有军装梦，但我身高不足当不了兵，好象到了最后实在没办法了，那就做一个作家吧。上大学的时候，我比较害羞，但又想知道大家的反应，就把作品以手抄本的形式流行。我会写好了故意把它搁在桌上，自有人取。于是我的小说广为传播。既然是偷偷传阅的，褒贬也难闻其详，名气倒慢慢有了，表现在我一出现后面就有人叽叽喳喳指指点点，大家都觉得我神经病。
大二下半年，我交了一个很好的私人朋友。他在一次面见时带走了我的本子。因为他的推荐，我在一个月内一次发了五篇文章，其中有两篇短篇小说。
一时间我名声大振，找我来谈文学的男同学越来越多。人们似乎一夜之间理解了我的诸多怪举：忧伤，一个人散步，淋雨，边走边唱，在草地上过夜......
这些原来都不是用来摆姿态的，关于我的许多不利的传说不翼而飞。我的一切行为在众人眼里得到了合法性，因为 “作家从来如此。”
成为作家，当然也是我爸爸的想法。他老人家因时运不济，空有满腹经纶，因此他总是牢骚满腹。沙里藏金，蚌壳生珠，也得有识货的慧眼才行。我和父亲就很气味相投。自然而然，他就把他当年的想法放在我的身上，望我能在他有生之年争一口气，当一名作家。可是我现在已经25了，不是说25岁已经不年轻了吗？岁月蹉跎，我还能成器吗？要不折中一点，干点折中一点的活儿，既沾着文字的边儿，又不像真正的写作那样苦难，当个记者会怎么样呢？
你也听说过，曹雪芹他老人家一本书就花了十年时间，人生有几个十年？出名得趁早对吧。
十年一本书，我都老了。老了出名了我能享受啥？吃的吃不动穿的穿不了，想跑跑不动，累死累活给下一代创造条件呀？记者好，琪琪是国字头某服务行业报的。她说，当记者好，单是一个月新闻发布会拿的红包就有四五千块钱，出去采访厂家毕恭毕敬，管吃管住走前还送点特产，回去单位还给出差补贴。你为什么不做记者呢？
我立刻很羞涩地笑了：“我做记者？我行吗？我什么都不会啊！”
琪琪说，“你看看我，我也什么都不会啊，可你看我是不是干的好好的？你只要看一看就知道，abcd甲乙丙丁1234567，开中药辅谁不会啊？不就是出去找点素材，回来扒个袋子，只要别老写错别字，行文通顺，把事情说明白了就行。试试，嗯？”
02.
我终于厚着脸皮去国展碰运气了，看看哪个有眼无珠的人对我有意思。因为没有一件作品可以证明我曾经做过这个行业。几次三番终无所获后我就放弃了。
我决定先找一份工作干着。至于记者，还是等等吧，先解决吃饭问题。我进了一家台资企业，底薪1500。
当时我唯恐通不过初试，填表时特意对其中招聘的一位男士多笑了几次，让他注意到我。进去之后我跟这位被称作小苏的人关系不错，他非常照顾我。
小苏是内蒙古人，却长得跟南方的男孩子一样细皮嫩肉。公司200位员工，据说他最英俊最能干。他一个月能卖三张卡，在我进公司的时候，他已经做到了主任一级。一个月不到，他偷偷告诉我说如果这个月能卖出四张，那个一脸横肉的台湾经理就得卷铺盖给他让位了。
小苏很自尊。但他做业务的时候从不把自己当人看，特能装孙子。我看不出他读过大学，但他居然有一个本科毕业学历证明，他说他的毕业文凭是他拎着北京的二锅头去老师家换来的。所以小苏即使不上课，每门功课也能上70分。他感慨地说，其实大学就是一个小社会。在哪儿他接受了各种训练，所以一毕业他就直接上岗，直奔赚钱的主题。小苏和我同龄。他一边带我到有钱人集中的商场附近作业，一边给我灌输处事之道：“ 要做人上人首先得学会做人下人。麻痹他们拖住他们。等你掌握了他们的弱点，他们就会转过身来，对你低声下气了。和一帮有钱人做朋友就得心狠点，知道吗？”
03.
我不认为他的处事方式适合我，但我必须卖出一张3万元的保龄球贵宾卡。台湾人刚刚圈完地打下地基，等到卖出去200张卡了房子才能建起来。大家说这叫借钱建房，房产商都这么干。但是小苏不让我们这么说。小苏说，我们应该对客户口口声声地担保公司年底就能让顾客在100道保龄球馆里享受王者气派。
哇，100道哎，世界之最，入了吉尼斯大全，连老美都没用过了，你能想象一下，100道的保龄球馆是什么样子吗？
“ 到时你们可以带着家人和朋友到这个世界上最大的保龄球馆享受世界一流的服务。累了可以到咖啡室喝咖啡，想看书的有图书馆，还有电脑室让你上网。这样即使是玩的时候，你也不会误失商机。”
台湾人在培训方面很有一套。上班头一天，他们在台上做实况表演，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唾沫横飞了两个小时。他们讲完后我们开始了为期三天的技术培训，接着又是一个星期的会员资格考核。每天上下班，工地的几个房间响起了，“工体100，世界第一” 的希特勒似的欢呼。大家都要合上文件夹背诵所有的资料，背诵的时候还得加入疯狂的肢体语言，领导说这才极具煽动性，这样才能强制性加深顾客的印象。
有个湖南人当场演习了一遍，他居然能把十几页的资料一字不错的朗诵出来，并且疯狂的挥动着手臂。底下人崇拜地看着他，头儿觉得士气大振，马上奖给他100块钱。在金钱的诱惑下，无数人振臂高呼，办公室里喊声如雷，我坐在位子上，只觉得身体发冷，这不是法轮功吗？
有一些急救小常识，特别拗口难背，比如，如果有客户问到：“你们的保龄球馆，据说去年年底就会建起来，为什么到现在为止，还只有一根柱子呀？”
答：“我们对建成世界上最大的100道保龄球馆抱着非常负责的态度，我们不希望急于求成。这需要世界一流的技术和管理，因此在工程质量上我们要对客户负责。至于时间的推迟是因为我们是台资企业。政府部门所需要的手续很繁琐，所以工程受到牵制。”
诸如此类的精巧对答，应有尽有。
公司惯用的手段，是最著名的 “二选一” 法则。即，用外力进行强制性引诱，说服你身边匆匆而过的有钱人，比如你的客户当时有动心时，你应该第二天就打电话给他，让他 “来公司坐坐，难道你不想看看世界上最大的保龄球馆是怎样的样子？我们这有休息室，你在这喝着咖啡，看一看不买没关系，交个朋友。”
得到的回答肯定是：“是吗？可是我很忙，抽不出时间呀。”
我们就说：“今天没有时间没关系，明天吧，你看明天你是上午来还是下午来？”
那边沉吟几秒钟，可能会说：“那下午吧！”
行，鱼儿上钩了，于是你继续逼他：“ 好，先生，那明天下午是几点钟来呢？是下午两点还是四点？”
就这样，客人被逼进公司了。
请进会客室，里面是刻意挂着的200条红飘带，上面写满了达官贵人的大名。一旁察言观色的经理亲自上阵带着客人参观本市市长和国家领导人接见我公司董事长的诸多照片，并告诉客人，客厅里挂着的红飘带上的名字，都是谁谁谁，自然那都是北京市各色著名的上流人物，他们都是我们公司的尊贵会员，其中就有首富，他一个人就买了五张。
“买这么多干嘛？”客户问。
“送人啊，这显得多有气派，说明你的公司很有实力，客人拿到手会觉得很体面的。”
客户听呆了，于是经理微笑着追问道：“先生，您是打算买几张卡呀？自己用还是送人呢？一张还是两张？”
这时客人往往被逼得无处容身，愧疚地说：“我不用买那么多，一张就够了。”
ok ，一切搞定。
04.
小苏说，一张价值3万人民币的卡，我们提成3000，只要一个月卖出去一张收入就很可观了。只要勤快，肯定可以赚到钱。
很简单的呀，我莫名其妙亢奋了好几天。晚上躺在床上，我像张乐平笔下的三毛闻到了橱窗里烤鸡的香味似的，美得都睡不着。我摸出计算器，打开台灯，靠在床头，算了算：一张卡提成3000，一个月30天天天在外面逛，怎么着也会碰上个有钱的吧，加上底薪就有4000多了，如果恰恰又碰上一个，不就——我在床上得意地笑出声来。
琪琪还没有睡着，问我：“大半夜的笑什么呀，你捡到钱啦？”
我在黑暗中想了一会儿，才问她：“如果一个月卖出一张卡就有3000提成，我一下子卖出两张，这笔钱不就可以用一段时间了吗？”
琪琪噗嗤一声笑出声，“你怎么净想好事？如果卖不出去呢？”
“卖不出去？不可能，一个月30天呢！”
“你呀，你得等钱到账了才能证明这件事你做成功了，这么贵的东西，人家就是有钱也得好好想想，有钱人才会精打细算呢。”
我不这么想，我看事儿一向积极。既然小苏一个月能卖三张卡，我为什么就一张都卖不出去呢？
躺在床上傻想的时候，头顶上无所不在的上帝就发笑了。
（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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