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门儿

作者: 醉眠芳草间 | 来源:发表于2025-04-22 05:5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酒席散去,热闹走远,真实的日子便大海退潮一样水落石出。王卉是个清醒的女子,她有着充分的准备,她早知道日子有它本来的面目。正因为她知道日子有它的本来面目,才有意制造了昨天的隆重和热闹。

昨天的婚礼,王卉很满意,也许这一生只能风光这一次,一个乡下女人的人生之路,确实是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告别了这个日子,就会被家牢牢拴住,就会结结实实夯进现实的泥土里。而这婚礼是她的高光时刻,令她想想就会满足,持久新鲜永远的满足。

婚车上午九点多钟,出现在通往边石哈达的公路上。公路要经过一座山坡,有人隔一阵就要往坡顶的岗梁上望一望,密切关注着车的动静。

来啦,大钟媳妇来啦。男人女人,在村路的两侧一溜两行,眼巴巴地等着看大钟媳妇。这时候的人们还不知道新娘的名字,人们就管她叫大钟媳妇。

冬天是边石哈达人口最全的时候,也是他们最有闲工夫的时候。外出的民工全都回到了村里,家家户户老的小的,齐齐整整。男人们一回家,小孩子们有了依仗,女人们有了支使,家家户户,都比平日里多了欢喜。人群里不时有小孩子们在跑动,不时出现他们的吵闹欢叫。

拴着彩色气球的婚车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徐徐地移动,远看像一只硕大的七星瓢虫;轿子后边跟着一辆金龙大客,淡黄色车体,上面横着一道绿,像极了蹲伏在柞树叶子上的大绿蚕。尾随金龙大客,便是一辆敞篷车,一个穿着咖啡色夹克的帅小伙扛着录像机,变换着角度在不停地拍。

大钟家在边石哈达村子西头,婚车车队从东北方向进村,必须经过长长的村道。领头的轿车刚到村口,就停了下来。轿车停下,金龙大客也停下,只有敞篷车没有停,敞篷车拉着录像师,越过大客,越过轿车,开到最前边。

敞篷车开到最前边,夹克帅小伙从车上跳下来,端着录像机,回头朝轿车方向走。这时,轿车门打开一侧,出来穿着藏青色西服的新郎大钟。大钟来到另一侧,拉开车门,把他的新娘也搀扶下来,两个人慢慢走到车前,手挽手,肩并肩,缓缓地迎向摄影师。

这样一来,一场婚礼的展示就从村口开始了。人们纷纷将目光转移,从鼓乐响起的地方拉出来,朝东北方向的车队看过去。

村里人见过有录像的婚礼,可是他们确实没有见过刚入村口就下车录像的,关键这是大冬天,空气凛冽得哈口气直冒白霜,大钟媳妇却穿着一件单薄的像雪一样洁白的婚纱,居然露着白白的脖颈。那截白生生的脖颈,是她留给边石哈达的都市印记。人们震惊之余,一阵唏嘘,唏嘘之余,不免也大饱了一次眼福。

坐轿车、录像、披婚纱,大钟媳妇竟然离家门口那么远就下了车。大钟媳妇在这时,一点也没有乡土味儿,她经过化妆师的精心修饰和打扮,怎么看怎么漂亮;大钟媳妇的眼神和举手投足表现出的气质,绝不是漂亮就能概括的。她太洋气了,透着城市人的味道。她简直就是村里人在电影中才见到过的美女。大钟媳妇的目光相当专注,好像前边有什么吸引着;她的腰身相当挺拔,好像路边雪中傲立的白杨。她其实真的算不上漂亮,单眼皮,眼泡微肿,鼻子小而且塌鼻梁,下嘴唇微微突出,是典型的地包天。可村里人还是被她深深震撼了。

大钟媳妇从村里人不熟悉的地方嫁过来。鼓乐声在村西叽哩哇啦响个不停,村里所有男女老少被鼓乐声吸引都聚在一起。一些跟大钟家没有人情来往的人家,为了追求现场感,也都随了礼钱。那一天村西大钟家究竟热闹到什么程度,大钟媳妇究竟风光到什么程度,好像在边石哈达还是头一回。回头人们纷纷说,你看人家大钟媳妇,那么好看,还那么温顺听话,叫她吃饺子她就吃饺子,喊她点烟她就点烟,让她坐福她就乖乖地坐在炕头,守着那把拴着红布条的斧子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在婚礼上,村里人知道了她的名字:王卉。席间有年轻人讨论起这个名字,有人炫耀地说,知道卉是什么意思吗?经这人一通口若悬河,村里人便牢牢记住了大钟媳妇的名字,这名字好记,就是夏日里路两边的花花草草。

那些花花草草,虽不名贵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结婚第二天,王卉就换上一件红色羽绒服,利手利脚开始操持家务。王卉没有婆婆,她的婆婆早两年死于肺癌,王卉过了门儿,便成了家庭里第一女主人。王卉早上六点多天刚麻麻亮就爬了起来。

王卉为了这场婚礼,已经累了好一阵子。前天,娘家为她操办了一通,她人前人后忙得脚不沾地,昨天,又像个演员演戏一样,紧绷着神经,挺了一整天。夜里,本想好好歇一歇,又被大钟翻来覆去一顿揉搓,她很乏,只想躺在炕上一动不动。

但新人就是新人,新人有一股新鲜劲儿。新人有着脱胎换骨的经历,新人是怎么累都累不垮的。王卉脸蛋红红的,红色的羽绒服更突显了她的新鲜俏丽,她觉得比起以前的工装,这简单的羽绒服格外贴切舒服。她起床后第一件事是烧了满满一锅开水,清洗院子里的碟和碗。那些碟和碗曾沾满了油污,虽被帮忙的清洗过,但她担心洗不干净,自己重来一遍。院子里在热闹过后,留下一片狼藉,此时十分安静,除了她豁弄水的哗啦哗啦,偶尔有小狗儿围在她身边转,此外,再没有其它声响。

王卉忽通一脚踏进生活的现实里,俨然成为一个庄稼院里的小媳妇。她这种现实是与以前生活的对比,以前的她心比天高,曾经那样不现实过。

王卉以前的不现实,始于二十岁。王卉没有考上大学,但她是他们村子里屈指可数的有文化的姑娘。她满脑子装的全是梦想,她希冀踏着梦里的七彩祥云,去追逐,实现心目中的爱情和生活。她毅然离家来到城里。

城里对她充满了诱惑,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令她好奇和激动。她穿紧身小衫,穿灰蓝的牛仔裤,梳着瀑布似的乌黑长发,把自己打扮得丢掉了乡土味儿。她以为这样打扮就是城里的一分子了。她先是在一家山西拉面馆打工,不久又应聘到一家酒店当服务小姐。因为她一直拒绝某些人的特殊服务要求,她被好几家酒店扫地出门,后来在一家叫作满堂春的酒店里,站住了脚。她的青春蓬勃吸引了快五十岁的老板,老板对她关心体贴亲近,老板的亲近让她对他产生一种错觉,她以为这才是真的爱,是她向往的城里生活的一部分。很快她就坠入情网,把自己苦守的青春交给了他。

他们的相爱有着多少虚假的成分,她当时无法知道,她只知道她怀了老板的孩子,哭着闹着让他娶她。当初如胶似漆,现在避而不见,她疯一样找他,他却把他的老婆推到前线。他的老婆长得人高马大,稀疏的头发烫得破马张飞,一张嘴露出满口黄牙,一说话满脸横肉丝跟着乱抖。

人高马大嘴里叼着烟,站在她的面前,鼻孔喷出浓浓的烟雾。人高马大当着男男女女二十几个服务员的面,命令两个男人疯狂地撕扯她的衣服,她拼命喊叫反抗,终是力不能逮,被撕扯得只剩下内衣裤,站在众人面前瑟瑟发抖。人高马大说就你这样的货色还想勾引我的男人,你是被驴踢了还是脑袋被门框挤了,玩嗨了还想动真格的,你纯傻缺一个,还他妈的和我讲你们有真感情。

从污水坑里爬出来,王卉弄明白了一件事,有钱的男人不喜欢真情,有钱的男人没有真情。王卉下了决心,此后要把真情留好,留给和自己有着共同出身的乡下男人。

接下来的日子,王卉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 拼命赚钱。这种日子是从做起又一家酒店的领班开始的,她用假情假义来敷衍赚钱,用假情假义赚钱的日子也就是她寻找真情的开始。没事的时候,她喜欢换上一身朴素的衣服,在建筑工地附近徘徊。那里机声隆隆,那里有她熟悉又亲切的乡村的面孔。可是,就像她当初不知道她的迅速堕入情网是自己守得太累,是有意放纵自己一样,她也不知道假情假义时间一长,会使她整个人也变得虚假不真实。偶有民工看见她,要么远远地绕开,要么嬉皮笑脸拿眼斜瞄她。

与大钟相识,始于一个中午。那天,她去大润发超市,从一帮正蹲在路边草坪上吃饭的民工前走过。民工们面前席地摆着或红或蓝或绿的塑料小盆,盆里或者是盛着炖白菜,或者装着冒尖的馒头米饭。无一例外,他们的手里全都攥着一瓶啤酒。一个民工喝一口啤酒,见她路过,突然扑哧一声喷了出来。那个民工不怀好意定定地看她,她没有停下脚步,径直走。没走几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厮打起来,继而传来铜锣乍响般地怒吼,清脆的余音嗡嗡地震着她的后背。她听清楚了,那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叫嚣,那男人在说,你说她是谁,她就和俺妹一个样,你说她是鸡就相当于埋汰俺妹,俺就是不让你这样说她。

一行热泪蓦地流出了王卉的眼窝。她回头看了一眼,铁塔一样的黑小伙,正在教训一个猥琐男。瞬间,王卉下定决心,只要这个男人还没娶,她就要嫁给他。

这个男人就是大钟。与大钟相识是王卉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大钟人好,会瓦工手艺,是工地上挑大梁的骨干。为了死心塌地跟着大钟,她辞掉领班的工作,回到最初打工的那家山西拉面馆;为了感激大钟,她在心里为自己准备了一场隆重的婚礼,她要用她假情假义赚来的钱,结束那场繁华的都市梦。现在想来,那哪里是梦,那简直就是一场令她难以启齿的不堪经历。

王卉嫁过来一个多月,来到了腊月初八,大钟父亲和他们小两口商量,这一天杀年猪。大钟父亲要大钟提前一天通知要请的客人。姑姑姑夫,村长和会计,还有和大钟在一起打工的工友......

这一天大钟家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分工,大钟请客,父亲劈柴,王卉负责切酸菜。劈柴活累,要动力气,请客活轻,只动动嘴,但大钟还是不愿父亲一个人挨门挨户走。一个孤单的人在街上串,总有一种流落街头的感觉。他有了王卉,他不孤单,他要亲自去请。

杀年猪,肉汤炖上一锅酸菜,里面放上五花三层的熟肉片和新灌的血肠,宴请乡邻,这是必备的一道实惠菜。王卉哐当哐当,切得相当卖力,脑门上微微沁出细密的汗。她的哐当声,带活了整个屋子。院外,有辟辟啪啪的劈柴声;锅底,有忽忽火苗的窜动声;锅上,有咕噜咕噜水的翻开声。王卉的脸白里透红,红里透着灿烂的微笑。劈柴的公公脸上尽管没有笑容,但也是平展的,安详的,满足的。

大钟走了半天,中午回来吃饭向父亲汇报,语速很快,声调很高,透着压抑不住的自满自足:我先去了村长那,他一听就答应了,说谁请我不到,你爸请我不能不到。大钟的汇报,自然让父亲和王卉都凭空增添了底气。日子在这样的节骨眼上,该是它最有滋味的时候。下午,大钟再一次出门,走到了大门口,王卉喊住他,手里拎件羽绒服说,把这件新衣服穿上,外边起风了。大钟穿羽绒服时,王卉抿住嘴,朝大钟狠狠地看着,看上去面无表情,但大钟一下子就看出来她那满得快要溢出来的幸福。其实它已经溢了出来,只是他不点破而已。

转眼来到了年根底下。日子到了过年这一节,就像打开了一个装着小魔兽的笼子,小魔兽冲出笼门,啪嗒啪嗒,毫不留恋地跑远了。

子夜一过,又一年的时光开始了。而正月初一的饺子刚刚撂下筷子,不觉之间,送年的事情又迫在眉睫。接着是初六放水,把一家人积攒下的衣服统统洗一遍。大钟的衣服好洗,三把两把就能搓干净;公公的衣服显然是久未沾水的缘故,汗渍像赖在上面一样,洗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有汗泥卷儿附着在上面。王卉在心里暗下决心,一定要去县城买台洗衣机,回来让大钟把家中装上上下水,以后都守在家里了,要像城里人一样,三天两头就把衣服脱下来搅一搅……到了初十,可是管一年的收成,家家户户要吃豆子饭,王卉把绿豆黄豆花生豆掺和在一起,做了豆子粥,一家人吃进嘴里,就仿佛把一年的丰收也搁进了心里。吃完豆子饭,元宵节的灯笼晃悠悠挂在眼前了。

被各种名目排满的日子过得就是快,这情形就像火车在山谷里穿行,只有有了村庄树木、山川河流什么的参照物,才会真切地感受到速度,而一下子落入一马平川无尽荒野,车再快也如静止一般。

王卉没有婆婆,不代表没有人约束她。住在后岭上的大钟姑姑,时不时就要上门,看弟弟一家的光景如何,看他们家应景的东西是不是准备得齐全。姑婆婆隔三岔五地过来,王卉并不觉得姑姑的颐指气使有多讨厌,因为她从公公那里,知道一些关于他们家、关于姑姑的故事。

大钟奶奶死得早,作为长姐的大钟姑姑,像妈妈一样拉扯大了大钟的父亲,从小就养成了给大钟父亲当家作主的习惯。这个姑姑就象大破天门阵里的穆桂英,阵阵落不下,哪里有困难,哪里就有她的身影。王卉听说姑姑结婚那天,正在炕上按规矩坐福,忽听外面一阵吵嚷,原来是婆婆邻居家的大黄牛生崽崽,半天了还是生不下来。她三两把扯下身上的大红婚衣,忽地就跳下了炕,穿过坐席的人群跳进牛圈。后来媒人引客人到新房见新媳妇,就有人在屋外喊,在牛圈里呐。

这段故事在后岭新老版本翻过许多回,她常到大钟家,边石哈达的人对她有了了解,也把这件事当作故事来讲,而每次讲都有所改动,说姑姑结婚那天是跟大黄牛在一起过的夜。翻新的版本自然有夸张和说笑的成分,但大钟的姑姑爱管闲事爱操心的确名副其实。

还是在蜜月里,姑婆婆的身形就云影一样在大钟家飘进飘出。姑婆婆一开始回娘家,并不说什么,手卷在腰间的围裙里,这里站站那里看看。王卉让她坐,她说坐什么坐,家里一大堆活儿等着呢。可是嘴上说有活儿,却又不抬腿走人。

姑婆婆想拥有婆婆一样的权威,不放心这个刚过门看上去又有些城市化的侄媳妇。姑婆婆也知道,指导侄媳妇过日子,肯定不像给大黄牛接生那样简单,大黄牛生牛犊有自己成套的规律,人不行,人千差万别,只有了解了千差万别的人,才能打开灌输道理的缺口。

过了年,两个男人不在家,姑婆婆又来了。姑婆婆再来,卷在围裙里的手抽了出来,垂在了胯巴轴子那块儿。姑婆婆进门,根本不看王卉,而是直奔西屋,直奔炕头。姑婆婆一骗腿上了炕,炕上热热乎乎,铺着光溜溜的炕革,上面飘着几朵粉色的牡丹花瓣儿。姑婆婆在炕上坐直坐正后,将两只脚一上一下盘在膝盖处,把烟袋锅从后腰处掏了出来。已经很少有人还抽这种烟袋锅了,大钟说这是姑姑当年生活犯愁时养下的习惯,愁得狠了,就要剜出一撮烟丝,吧嗒上两口。大姑把烟袋锅掏出来,从兜里又掏出装烟丝的小口袋,伸出两根手指,进里面捏了一小撮,塞进烟锅,压压实,冲跟进来的王卉说:侄媳妇,你给我点上。

等她吧嗒吧嗒吸上了,又喊王卉到身边:侄媳妇你坐,俺有话要跟你讲。王卉反倒像个客人似的偎到炕沿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满脸溢笑地说,大姑,你讲。姑婆婆说:俺看了,现在的年轻人不行,太飘!姑婆婆先在主观上否定,王卉连说是是,以为姑婆婆要开始挑自己的刺了。

姑婆婆说,就说村里那谁谁,结了婚,倒像个姑奶奶,泥里水里下不去,还一天一套衣裳地换,跟个仙儿似的,那能过日子吗?

姑婆婆从别人身上开刀,王卉又不知道那谁是谁,便只好不语。姑婆婆又说,当然啦,你和那谁不一样,俺看了,你过门后就换过两套衣裳,还一天扑腾到晚不歇气地干活。不过,光知干活不行,得会过日子!什么叫会过日子,得知道节省!节省,也不是就不过了,年还得像年节还得像节,俺是说得有松有紧,不能一马平川稀里糊涂往前推着走。

姑婆婆并没有直接指出王卉的问题,但那一层层的推理,那戛然而止的语气,比直接指出还要一针见血,这意味着王卉身上的问题大到不需要点破就可明白的程度。王卉的眼睑一程又一程地低下去,看见了落到炕席上的沉默。这沉默突然出现在她和姑婆婆中间,怎么说也是不应该的。眼睑又一程一程地抬起来,从中射出的光线直接对准了姑婆婆的眼睛。王卉开始检讨自己了,王卉说,姑姑你说得对,我天天做这做那的,是有些大手大脚了,我只想到爸和大钟过了年要外出干活,给他们改善改善,就没想到改善也要有时有晌。

话里虽有辩解的意思,但目光是柔和的,声调也是柔软的,问题又找得准确,姑婆婆露出了满足的笑意。

节俭,可以说是乡村日子永恒的话题,也是乡村日子的精髓,就像爱情是人生永恒的话题,是人生的精髓一样。姑婆婆由这样的话题打开缺口,一些有关日常生活如何节俭的事便怎么扯也扯不完了。缸里的嚼谷儿即使想吃,也不能一天三顿;打了春,马上暖和了,要抓鸡抓鸭抓鹅崽回来养,下了蛋自己吃,还可以换钱;圈里的克朗猪不用喂粮食,刷锅水上面撒一层糠就行,猪不像人,猪小的时候喝混水也会疯长……

耐心而细致地教导如同水一样无孔不入,直接渗透进大钟家的日子。王卉吸纳着,接受着这一滴滴水珠的同时,清晰地照见了自己的过去。

王卉以前在乡下时,满脑子全装的是外面的世界,就从没留心母亲怎么过的乡村日子,二十岁之后进了城里,被影子样的理想吊着,不知道节气的变化也不懂得时令的更替,尤其见多了一桌又一桌倒掉的饭菜,有时真的就不知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现在,要一心一意操持好这个家,过好小日子,王卉对姑婆婆百般服从百般信赖,开始一程一程用心地检讨自己。王卉想到自己的大操大办,有些后悔,大钟原本是不太同意的,只说简单摆几桌,都是她的坚持。于是王卉说,要是没结婚时就跟姑姑这么近,大操大办肯定就不搞了,当时只图一时高兴,只想到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就没想到细水长流。

王卉的检讨是由浅入深完全发自内心的,时光的流动在她这里,也同样隔膜了最初的感觉,长出了一层青苔,让她忘记了锣鼓齐鸣张灯结彩送走一个旧的自己,划出心目中一个崭新的时代对她有多么重要。

姑婆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惬意地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为了减轻王卉的愧意,开解起了王卉:不能这么想啊侄媳妇,这一点浪费俺是赞成的,庄稼人平平淡淡一辈子,能赶上几个好时候?有那么一半回吹吹打打,风光一下,也展一展过日子的气象,提一提人的精神劲儿。

姑婆婆的节俭经是有张有弛,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一点让王卉相当服气,也对自己的盲目检讨不好意思。

边石哈达庄稼人奢侈的日子就要结束,大钟、大钟父亲和村里其他出民工的男人一样,就要打点行装离家远行了。在大钟的口授下,王卉效仿死去的婆婆,在男人们要走之前的两天里,着着实实好一顿忙活,蒸菜饺蒸豆包,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雾气。在此之前,王卉以为婆婆的蒸,只为男人们准备带走的干粮,当真正蒸起来,将屋子弄出密密的雾气,才彻底明白这蒸中的另一层机密。雾气的温暖太像一个人的拥抱。雾气里的机密其实是一种潮湿的机密,是快乐和伤感交融的多滋多味的机密。

送走公公和大钟的上午,王卉几乎没法呆在屋里,没有蒸汽的屋子清澈见底,样样器具都冰冷而乏味,现出清冷和寂寞,站在屋中,看立柜、炕沿,也是有些陌生的样子。原来它们仿佛是一呼百应的,现在它们沉默无声,静寂的气息,挤压着王卉的胸口。没有蒸汽的屋子使王卉无法再呆下去,不多一会儿,她就打开屋门,走出来,站在院子里。

眼前一片空落,早春的街头比屋内好不到哪去,无论是道路还是土地还是沟还是树,一样的光秃裸露,没有生机和声响,只有身后猪圈的克郎猪在叫。听到身后有猪的叫声,王卉有意无意地走到猪圈边,打开了圈门。王卉把白蹄子克郎猪放出来,是不知该干什么才干的什么,可是克郎猪一旦获得了自由,便飞也似朝院外跑去。王卉毫无准备,惊愣片刻立即跟在后边追出来。王卉磕磕绊绊歪歪扭扭跟在猪后的样子根本不像新媳妇,而像一个日子过得年深日久不再在乎形象的老女人。克郎猪引着王卉跑到菜地又跑到还没化开的河套,克郎猪在前面摇摇摆摆,王卉在后面左摇右晃。克郎猪在冰渣上撒了泡尿,掉过头嗷嗷叫着又向村中心跑去。王卉追着追着猛然发现,屯街上站了很多女人,大概是送完外出的男人,忍受不了寂寞,凑在一起拉呱……

这些女人看见王卉追猪不约而同地大喊大叫,尖利的声音大概让克郎猪极不适应,又遭受着多方围堵,它失去了自由的方向,被逼进不知是谁家的院中。女人们把大门一关。关起门来抓猪,问题顿时简单多了。王卉向大家表示感谢,邀请这些人来家里玩,这些人嘻嘻哈哈地说,看好你的克郎猪吧,这要是夏天跑出来,钻进没人深的苞米地里,可就没个找了。

王卉再也不敢提起猪栏的门了,那头克郎猪像有意戏耍她,看见她来喂食,就上窜下跳嗷嗷叫,一种要摆脱束缚争取自由地极力反抗。渐渐王卉摸清了它的脾气,她倒完食就走,貌似毫不理会,这猪也便没了脾气。

大钟来信了,王卉坐在炕沿上,捧着那封信,一字一句地读。读着读着,早已散去的蒸汽又在屋内弥漫开来,王卉掉进了一汪迷雾里。那伸胳膊撂腿的字迹,仿佛节日里杵在锅灶炕底的劈柴柈子,将她的心烧得呼呼直热。之后,王卉就老老实实呆在屋里,屋子里的雾气有大钟汗津津的手和热乎乎的唇,用心去体会,大钟的手和唇便悄没声地离她而去。王卉静静地坐在她熟悉又陌生的家里,就那样眼睁睁地追着大钟远去的背影。

事实上,当厮守和见面都不能成为事实,想念变成一种熬煎时,王卉看到了命运。

这种命运从她过门儿那一天就开始了。边石哈达的山野,黑夜,万事万物都离她那么远,却都在默默地注视着她,想到这种注视,王卉加倍地感觉到了孤单……可是这种孤单,相比较于城市的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相比较于虚情假义,敷衍委蛇,她又觉得不难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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