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默龙拉住尘儿的手,虽然明知道屋里没有其他人了,但还是忍不住环视了一圈,问道:“尘儿,你母亲呢,怎么没看到她?”尘儿眼睛一红,转身不语,肩膀却在剧烈晃动。甄默龙心头一震,把目光转向戚老爹,急问道:“他母亲怎么了?”
戚老爹轻轻地在尘儿的头上拍了拍以示安慰,也趁机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这才缓缓说道:“三年前的一个傍晚,正是夏忙时节,天都快黑了,我还在村子西头的打麦场上忙活。突然之间一大一小两个黑影跑进了打麦场,原来是一个衣着破烂的女人带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说到这里,甄默龙忍不住转头看了尘儿一眼,尘儿向他微微点头,示意戚老爹说的就是他们母子二人。
戚老爹继续道:“当时打麦场上就剩下了我一个,其他人都回家吃晚饭去了。我看到那个女人--也就是冷寒梅的时候,她也看到了我,她拉着尘儿来到我面前,突然跪下来对我道:‘大叔,有人在追杀我们,您千万别告诉他们我们娘儿俩在这,求求您了。’ 说完她就拉着尘儿一起对我连连磕头。”
“我向来怕事,本不愿意惹祸上身,但是看着母子俩一脸凄惶可怜的样子,实在不忍心拒绝,只好点了点头。那冷寒梅谢过我之后,就拉着尘儿钻进了附近一个刚刚堆好的麦秸垛中。那麦秸垛几乎有小半个房子那么大,堆得又松又软,他们俩钻进去并不费多少力气,而且从外面根本看不里面有人。”
“我看着他们母子藏好,便转身继续干活,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音,转眼间五名身穿盔甲,骑着高头大马的官军跑到了大麦场旁边。我一心盼着他们不要停下来,结果天不遂人愿,他们偏偏就停在了我的面。其中一个像是头领的人扬起马鞭指着我问道:‘老头,有没有看见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到这边来?’我没敢说话,只是摇了摇头,那头领手里的马鞭突然一挥,发出‘啪’的一声大响,吓得我浑身一哆嗦。那头领厉声道:‘这两个人是官府捉拿的要犯,若是你私自藏匿,或者知情不报,一旦查出格杀勿论!’”
“我那时早已吓得半死,但事已至此,无论如何也得硬撑下去,就说:‘我今天一直在这里干活,没看到有陌生的女人和孩子过来。隔壁的牛二媳妇刚才还在这里收麦子来着,这会带着她儿子回家吃饭去了,你们要找的不会是她吧?’当时我的声音既沙哑又颤抖,倒也不是我假意做作,实在是心里害怕得要命。”
“那头领看我这样,轻蔑地道:‘原来是个脑筋不大清楚的脓包蛋,多问你几句都耽搁大爷的时辰。’我心里一松,以为他们会继续往前,没想到那头领看了一眼打麦场上的十几个大麦垛,把手一挥道:‘这俩人别是藏在麦垛中了,都下来给我搜。’我大吃一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几个士兵拿手里的长矛大刀之类的往麦垛里乱捅乱刺。有个士兵用长矛在那对母子藏身的麦垛里刺了十几下,当时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如果他们被发现了我肯定也活不了,家里还有我那重病的儿媳妇和年幼的孙女,我这一死,她们可怎么活哦!”
“应该是他们藏得比较深,因此并没有被发现。这伙人搜完之后一无所获,那头领一声吆喝,所有人重新上马,往镇子里面呼啸而去。”
“我这才松了口气,很想去看看那对母子到底怎么样了,但奇怪的是我拿掀拿叉干活都没问题,可是一想到过去掀开麦垛就觉得手软脚软,怎么都迈不开腿。我只好继续干活,心里却不住地胡思乱想,难道那对母子已经被刀枪刺死在柴垛里了,不然为什么到现在麦秸垛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没过多久,那队人马竟然又折了回来,看我还是一个人在干活,那头领冷笑一声,带着手下扬长而去。我这才意识到这头领极为狡猾,他担心我跟他装傻,故意带着士兵离开,却偷偷地回来杀我个回马枪。我一直鄙视自己胆小怕事,这次却暗自庆幸,如果刚才我有胆子去看这母子俩,恐怕这会我们三个都已经身首异处了。”
“我再也无力干活,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了很久才渐渐缓了过来。我站起来打算回家,走了一段路之后我实在放心不下,终于还是返了回去。扒开麦垛时我忍不住大吃一惊,只见那女子浑身是血,身上有五六处枪伤,她人已经晕过去了,却依然紧紧地把尘儿抱在怀里,一只手还捂在尘儿的嘴上,应该是阻止他叫出声来。”
“看到这位母亲如此奋不顾身地保护自己的孩子,我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再也没有了顾忌。我将那女子背在身上,拉着尘儿一起往我家走去。我年纪老迈,背到半路就背不动了,本想坐下来歇息一会,尘儿二话不说,把妈妈接过去背在背上继续往前走,只是他毕竟身材矮小,冷寒梅的脚尖几乎拖在了地上。我心中惊叹不已,这孩子天赋异禀,他的母亲又如此坚忍刚强,联想到他们被官府追杀,心中断定他们绝不是普通人。”
“等我们回到家里时,我儿媳妇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才十岁的雨儿在妈妈的身边啼哭不已。我顾不得她们,将冷夫人放在炕上,倒了一碗热水给她喝。此时她已经奄奄一息,喝下几口水之后剧烈咳嗽,吐出的水全都变成了红色,我这才知道她所受的伤比我想象的更加严重。”
“尘儿跪在母亲旁边,一双小手紧紧抓着母亲的右手,眼中滴下泪来,但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我不懂医道,不知道该怎么给冷夫人治伤,只得找了几块布片为她把伤口包扎起来。一看之下我才发现,冷夫人身上的伤口竟然有七处之多,其中四处伤势较轻,但另外三处却几乎都是致命伤。原来方才那些士兵在搜查的时候已经刺伤了她,但冷夫人硬是一声不吭一动不动,让士兵以为麦垛里没人。本来伤人之后兵器上肯定会有血迹,但当时在黑暗之中那些人都没有在意,这才让他们二人,不,是我们三人逃过一劫。
“尘儿伸出手指在冷夫人的人中上面用力掐了一下,嘴里轻轻叫道:‘妈妈,妈妈。’过了一会,冷夫人突然间睁开眼睛,她看了看旁边的尘儿和雨儿,也看到了我,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我看她这样,一颗悬着的心才踏实了一些。”
“冷夫人喘息了一阵,又喝了几口水,精神稍稍好了一些,她对我道:‘感谢大叔对我母子的救命之恩。’说完就要挣扎着站起来给我行礼,我连忙阻止,她伤得极重,挣扎了几下没起来,只好又颓然躺倒。”
“她留着泪对我道:‘大叔,我本不想连累你,但今天看这情形,我恐怕是走不出这里了。我看得出来您是个好人,也不想故意隐瞒,我们母子正在被官府追杀,但我向你保证我们没做过什么坏事。’我点了点头,现在这世道谁是官谁是贼还真不好说。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又指着尘儿继续道:‘这孩子的父亲不是一般人,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他是谁,而是你什么都不知道反而会更安全。我只求你......求你收留他,给他一口饭吃,日后自然会有人来找他的。’”
“她说完这话又开始咳嗽不止,精神愈发颓废,但依然打起精神对我说:‘如果没有人来找他,就让他跟您过一辈子,为您养老送终。’当冷夫人把目光投向我的那一刻,我再不犹豫,慨然道:‘你放心,我会把孩子当做我的亲孙子一样看待。’冷夫人的脸色瞬间容光焕发,那一刻我觉得她就像观世音菩萨一样,浑身散发着一道摄人的光辉。”
“冷夫人对雨儿招了招手,雨儿顺从地走到她身边,冷夫人对雨儿道:‘以后你们就是亲兄妹,好不好?’雨儿看了看尘儿道:‘我已经八岁啦!’冷夫人微微一笑道:‘亲姐弟也很好啊,那么你答应我以后好好照顾弟弟,好么?’雨儿微笑着点点头,她自幼孤苦伶仃,现在突然多出个玩伴,自然心中乐意。”
“冷夫人拉起尘儿的手放到雨儿手里,又抬起另一只手慢慢地抚摸着尘儿的脸,眼中满是不舍,对他轻声道:‘儿子,娘不能继续陪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娘为你起名轻尘,就是不愿你以后大富大贵,也不想你出人头地,笑傲诸侯。只要你以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快乐,娘就很满足了。’她随即双眼直直地望着窗外,嘴里喃喃道:‘敬思,敬思,我来陪你了,等我......等我......’突然间头一歪,就此一动不动。”
听到这里,尘儿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雨儿在他身边,想起当时的情景,想起自己失去的娘亲,也哭得不可抑止。
甄默龙眼含热泪,哽咽道:“冷大嫂智勇兼备,怪不得我大哥在说到她时都是一脸敬佩之色,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女中豪杰。只可惜......哎!”
戚老爹用手擦了擦眼角,继续说道:“我看冷夫人气息已绝,心中也是一阵难过,之前我还犹豫如果收留尘儿的话会不会给我们家里带来祸患,但我看到一位母亲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竟然能够忍受如此巨大的痛楚,心中对她敬佩之极,终于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尘儿这孩子的性命。我再去看雨儿的娘时,发现她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已经气绝身亡。她久病卧床,对她的死我自然是悲痛之极,但因为早有预期,反倒不如冷夫人的死让我觉得难以接受。我把尘儿和雨儿搂在怀里,三个人抱头痛哭。”
他说到这里,脸上颇有歉意,对甄默龙拱手道:“方才我跟您说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五十多年,其实我是对你心中存疑,不敢对你吐露实情,还请甄爷莫怪!”甄默龙连忙站起来拱手回礼道:“这正是您的谨慎小心之处,您要轻易对别人说了真话,反倒不对了。”
戚老爹道:“我把雨儿的娘和尘儿的娘埋在了一起,免得别人看到了说什么闲话,又把尘儿的名字改为戚红尘,和雨儿的名字正好契合。我怕官军又来骚扰,便带着两个孩子从原来住的轩辕村搬到了一百多里之外的千岗镇,摆了个茶摊勉强度日,雨儿和尘儿一个帮我端茶烧水,一个到山里打柴卖钱补贴家用,三个人就这样相依为命,算一算到今天已经整整三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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