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健媳妇吃完早餐，放下碗就钻进房间，拿出衣柜里的小包，蘸着唾沫星子数钱。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五、十、十五、二十……一、二、三、四、五……二健媳妇又把钱数了一遍，她的嘴角也跟着一动一动，她满意地自语，嗯，对了，250块。
她把钱揣进一个腰包，拿了一个高高大大的钢化杯，放上一撮茶叶，冲上刚烧好的沸水。茶叶在沸水中翻腾，舒展开身体，像惊醒的小鹿，迅速奔跑起来。
腰包、茶杯和车钥匙，出租车司机三件套，她无声地把它们递给二健。这个动作，二健媳妇做了十年。
二健坐进驾驶室，他想今天，张学友要来我们城市开演唱会，我会挣多少钱呢？做了十年出租车司机，二健熟悉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二健虽不十分健谈，但为了能拉客，每天穿得干干净净，不抽烟，头发也染过。每天早上出车，晚上收车。
二健住离城10公里的农村，从村子出来，要走出去五公里才有人打车。
第一个打车人，是个打扮精致的上班女子。她一手拎着早餐，另一只手拿着文件袋，她说，去市政府。二健说，好。他开车稳当， 市政府到了，计价器打表20元，女子付费离开。
第二个打车人，要去火车站。这个青年男子很爱说话，主动开口攀谈，说今天要开张学友演唱会，他去火车站接女朋友听演唱会。他眉飞色舞地聊，一会说女朋友，一会说张学友。二健就像牛一样干活，他不懂流行音乐，他也不认识张学友。他不爱音乐，只爱挣钱。为了养活一家人，二健像犍子牛，干农活，开商店，现在开出租。计价器打表25元。
第三个打车人，要去官房大酒店见朋友。奇怪，中年男人也去听张学友演唱会。二健明白，今天的话题，开口必谈张学友。开车这么多年，二健一看打车人就大概能判断乘车人的职业、地位和经济状况。一个中年男子，不带老婆、儿女去看演唱会，他要么是单身汉，要么是被动大龄剩男，此刻要去见的或许是他的情人。不可能是个男人吧，哪有两个男人相约去听张学友唱歌的？计价器打表30元。
……
等红绿灯时，二健心里小小算计一下，才跑了一上午，跑车费就已210元。看来，今天的演唱会很给力，带来这么多好运。打出租车的人如鱼虾一样多，一个接一个在路上，一会儿去火车站，一会儿去酒店的人，络绎不绝，就连名不见经传的小旅馆也有人住。一个四线城市，一天涌入上万听众，各行业的生意都相当火爆。当然，堵车就有所难免。堵车的结果是，既无法准点回家吃饭，也无法停车或下车去买快餐，乘客们不给司机机会吃饭。
二健媳妇打来电话，喂！回来吃饭了嘛。
二健语气种透露着高兴地说，还跑得一两个小时，生意好着呢。
二健媳妇说，那再跑一两个小时。
两个小时后，二健媳妇又说，咋个还不来吃饭？
二健说，别打电话了，忙得很，生意更好了。
二健媳妇说，生意再好也要吃饭，你买点东西吃……
不等媳妇说话，啪地一声，电话挂断。二健肚子确实有点饿，喝点水充饥吧。他不敢喝太多水，因为如果司机无法吃饭和休息，那说明司机也上不了厕所，不能撒尿，当然也不能拉屎等等。出租车司机吃饭和上厕所必须看乘客到达目的地时的运气。有的地方虽有吃饭和上厕所的地方，但是没停车的地方；有的地方有停车的地方，又没有吃饭或上厕所的地方，这三个重要点如果都有，最好的地方就是回家。既然回不了家，也吃不上饭，水还要少喝。近几年，随着年龄增长，开车时间太长，少活动，少喝水，二健的腿部浮肿。家有老小，干到60岁，不干了，这就是二健的盼头。
傍晚，天下雨了，整个城市变成雨城。二健想回家吃饭，饿了一天，头部发涨，腿脚发麻。二健心想，再拉一次，回家吧，车在路边一停，就有人招手。
雨雾迷蒙中，远处有人打着伞招手。 按着习惯性，二健在雨伞边停下。
二健问，去哪里？
一个男声响起来：爹！
二健一扭头，是大儿子和儿媳妇。
儿媳妇也脸红着叫了一声：爹！
二健黑着脸问，你们要去哪里？
大儿子说：嗯……听音乐会，市五馆一中心。
二健问：你们要去听演唱会？
大儿子和儿媳妇沉默不语。
二健问，多少钱一张票？
大儿子答，600块。
二健问说，你们吃饭了吗？
大儿子说，吃了。爹，你吃饭了吗？
二健回答，没有，我只吃了早餐。
儿媳妇说，爹，我们这票没有600块那么贵，本来我们不想去，朋友圈有人买了票不去，打折400卖给我们……
二健连“哦”也没“哦”一声，黑着脸在雨中开车。雨刷快速地在出租车前挡风玻璃上刷着，仿佛在生气。
二健心疼儿子看一晚演出就花了近千元，肉疼心也疼。他本想收车回家，可无数在雨中打车的人都在摇手打车。
夜深了，二健回到家，饿得快脱气。他脸色苍白，嘴唇因缺水起皮，脚步也踉跄了。
二健把腰包、空茶水杯和车钥匙无声地递给媳妇，重重地栽进沙发，摊开两手两脚躺着，静静地喘气。
二健媳妇问：吃饭了没有？
二健杠上去说，吃了，我吃人参了。
二健媳妇不言语了，她麻利地用电饭锅热了预留的饭菜，用热水焐了毛巾给二健擦脸……
过了好半天，二健才坐到餐桌前，吃了今天时隔17小时的第二餐。因为口干，因为饿，他几次被饭噎得翻白眼。
二健媳妇赶紧递上热汤。
二健吃完饭，澡也没洗，窝回沙发。媳妇抬来热水给他泡脚。二健媳妇说，脚肿了。
二健不看媳妇，也不说话。
二健媳妇拿着腰包坐在茶几前数钱。一十、二十、三十、四十……五、十、十五、二十、二十五……一、二、三、四、五……
二健媳妇说，健，今天除了我给你的本钱250块，挣了1000块了呢！怎么这么多？
二健一脚踢翻洗脚盆，水流了一地。
二健媳妇生气地叫，你发什么神经？
二健说，问你大儿子。一夜无话。
第二天早晨，大儿子打电话来道歉。二健说，儿子，苦钱如针挑土，使钱如水流沙。我这么苦巴苦挣，还不是为了你们。
大儿子说，爸，对不起！我本来不想去花这冤枉钱，都怪媳妇嚼舌根……对不起，我爹。
二健说，老子挣钱儿子花，天经地义。虽然你们长大了，吃的用的都在靠老人，你说对不起也没诚意。我今天跟你说，出租车驾驶证你也有，你下班来帮我开车，替我一个或者几个晚上，我不是钢铁，也不是机器，即使是钢铁、机器，也得休息休息，上点机油。
大儿子赶紧说，好好好，爹，我来替你，我今晚下班就来替你。
二健说，开车前看好汽油量，跑完车把油加到你接车时的汽油量。
大儿子说，为什么？ 我是替你开车。
二健说，你替我开车，你还得替你挣钱。你来体会一下你爹的辛苦。你开车，你挣钱，油是我加的，你用了油必须还我。
大儿子一听愣住了。
二健又说，挣得的钱暂时归你，等你挣得1000块，你就不用再替我开车。本钱自己出，挣得多少钱自己每天用本子记着。
大儿子说到做到，下班来替二健开车。
两个月后，大儿子拿了1000块钱给父亲。
大儿子说，爹，这我挣的1000块钱，给你。
二健说，你加的油，你挣的钱，钱现在归你了。我让你下班开车挣钱，只是想让你明白责任，明白挣钱不容易，明白你爹的苦楚。
大儿子眼泪流了下来，说，爹，谢谢您的培养。
二健又拿出5万块钱和两张票——张学友在另一个城市的演唱会门票。
大儿子愕然，问，爹，这是干啥？
二健说，俗话说，苦钱如印挑土，花钱如水流沙。既要会挣钱，也要会花钱，舍得花钱。这5万块钱是给你的房子装修费。你不一直没有钱装修吗？这钱爹给你准备好了。我辛苦了一辈子，你妈辛苦了一辈子，我们都没出过门旅游，这回，我们一家也去旅游，顺便听听演唱会，也赶赶你们年轻人的潮流。这叫做家人之爱。从今天起，我宣布提前退休了，出租车交给你们自己管理了。
大儿子呆若木鸡，说不出一句话来。
（2025.9.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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