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天生是个银匠,我家乡管这一行叫“打戒指”的。
刘天生可不单会打戒指。他有一个成品展示橱,一尺见方,两尺高的透明玻璃双层小柜,黑金丝绒垫底,里面摆满了他打制的各式小玩意。小柜里有金戒指,银戒指,银溜子。戒指有各式图案花纹。有松、竹、梅“岁寒三友”。有麒麟,凤凰,龙凤呈祥。无图案花纹的净面戒指叫“溜子”。里面还有各式耳环,项链,手镯,小孩戴的长命锁。长命锁上镌着字“莫失莫忘,仙寿永昌”,竟是《红楼梦》上的词儿。还有小银刀,银制挖耳勺……
我外婆家住的那个小院叫桐树院,小院呈“人”字形。从院外往里走,走到李保全家门口路就分叉了,刘天生家就在“人”字那一撇上。经过他家,再往右拐,隔着条巷子,是公共厕所,所以我常打他家门口过。他家有三间房,不大。临过道是厨房,靠里是客厅,睡房。睡房西边窗户也对着过道。刘天生一家五口,住这三间房,有点紧张。
他家窗外长着棵很大的桫树。树杆很粗,笔直地长到天上去,枝叶扶疏。一到夏天,远远望去,像一个巨大的绿色伞盖,不时有鸟在上面歇脚,啭啭嗓子,又“倏”地飞走了。懂行的人说,这棵树是做大帆船桅杆的好材料。
刘天生为什么叫“天生”?这有点儿来历。
刘天生爷爷年轻时颇荒唐,是个浮浪子弟。他不事生产,也不娶妻成家,最喜欢在窑子里胡混。他跟本城“快活楼”里不少姑娘都有交情。祖上留下的一点儿资财也都快让他败得一干二净。解放后,他不敢再胡闹,再加上年近半百,余钱无多,就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他听说以前一个相好过的迹女怀了孕,不知道肚里孩子的爹是谁,就想自己膝下无子,老来凄凉,没人养老送终。他就跑去跟那个迹女商量好,孩子一生下来,就抱了回来,尽心抚育,视若掌上明珠。他二人年龄悬殊,就以爷孙相称,随他姓了刘,不知其父,故名天生。
刘天生从小就比别的小孩机灵,心灵手巧。街坊四邻私下议论,私生子就是聪明!刘天生长到十几岁时,他爷爷去世了。大家看他孤苦伶仃,就送他到街道办的手工艺制品厂里当学徒。
厂里有个老李师付,做得一手好银饰。李师付手艺极精湛,但脾气也很大。刘天生学艺稍有不专心,就用铁戒尺打手板心。几年下来,他得了李师付真传。后来李师付去世,刘天生以干儿子身份在灵前尽孝。
八十年代初,街办工厂解散,刘天生出来单干。那些年日子慢慢好过了,早年手里存着些金银的人,想打些首饰戴戴,也敢戴了。有些人藏有祖辈传下来的首饰,觉得式样老旧,也想熔了打个新花样。刘天生手艺好,做出来的东西看着比别人的精致,远远近近,找他打首饰的人络绎不绝。
刘天生一般上午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到河边散散步。中午吃完饭,泡杯清茶,在桫树底下支起个三尺宽,六尺长的大案,就忙了起来。我夏天常呆在外婆家,一到一两点钟,就听到后院传来“叮-叮-叮-”的敲打声,就知道刘天生又在打首饰了。
长夏无聊,有时去厕所尿完尿,我就站刘天生案子边看他打首饰。他不撵我,也不理我,自顾自地忙。打首饰好看吗?好看,真好看!
刘天生把银块放垫木上。垫木是块两尺长剖开了一半的松木。打火机点着了汽油喷枪,“噗”,枪口吐出针形的火焰,蓝幽幽的。枪口对准银块,银块开始变红,变软,成了一滴红亮的小银球。刘天生小心地端起垫木,把银水倒进模子里。模子两块,每块有半截红砖大小,通体黝黑,用大铁夹子夹紧。稍待片刻,松开铁夹,就掉出为一根中间粗两头细的小银棍。
把小银棍放细铁模里,拿铁锤使劲砸。砸的时候,刘天生非常小心,也非常使力。右手臂青筋暴出,一锤一锤地抡,咬着后槽牙,那表情好像他牙很疼。“叮-叮-叮-叮”有节奏的敲打声传遍整个下午的桐树院,院子里安安静静,“嗖”有时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从细模里倒出来,戒指已然成形,特别是图案花纹,已经很精细了。用挫刀挫毛刺,挫得戒指通体圆润。挫好了套在一根指头粗细的圆棍上,用力捳,戒指成了环状。开喷枪再加热一分钟,镊子夹住戒指,丢进案上一小桶特制的药水里,“呼!”冒起一片青烟。
把戒指捞起来,用旧牙刷使劲刷戒指表面,刷掉刚镀上的那层白膜,一个亮晶晶明晃晃的银戒指现在眼前。
刘天生把戒指戴在手上试试,大小合适,又对着阳光看看花纹细部,挺好!他松了口气,端起案子边的茶,一饮而尽。拍拍手上的银屑,长长吐了口气,颇有点提刀四顾,顾盼自雄的得意劲儿。
这真是一出好戏,我看得出了神,半张着口,涎水流到嘴边才察觉,用袖子擦擦。有时我一看就是小半天,在刘天生的案子边上,消磨了很多个夏天寂寞的下午。
刘天生打首饰进项有二:一是加工费,明码实价,老少无欺。二是火耗,这里面学问就大了,油水不少。有些老户,家里传下来有金砖,银匠行里称之为“黄鱼”。刘天生一接到这样的活儿,就把案子搁里屋里打。一条“黄鱼”收拾下地,除了加工费,总要落个五六克金子。一克金子一百多块,一斤猪肉几块钱,刘天生家日子,过得不赖!中午从他家厨房窗口过,常听到新鲜蔬菜倒进热油锅的声音,“嗤啦!”也常闻到莲藕炖排骨汤的香味。
下厨的是他老婆。刘天生老婆长得不丑,就是一天到晚蓬头乱发,好像就没梳过,衣服穿得松松垮垮,一副睡眼惺松的样子。让人看到她就提不起精神。刘天生则中等身材,方脸,眼睛极有神,也透着精明。他发际线很高,额头油亮,头发后背,一丝不乱。平时里不衫不履,常趿拉着鞋,自有一股萧散的意态。虽是匠人,也算一方名士了。
有人替刘天生觉得委屈,觉得他老婆配不上他,旁人说,咳,您这不是瞎操心不是?好汉无好妻,古来通例!
刘天生口才便给,院子里闲人聚谈,刘天生一来,就“包场”,都听他讲。他说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又见多识广,添油加醋,大家都爱听他“白话”。
刘天生还爱赶潮流,他是院子里最早买摩托车的。晚上常看到他骑着“嘉陵”摩托车进院子。车头大灯打开,一道光柱又直又亮,直晃人眼。排气管发出“突突突”的吼叫声。那时电视里正放《西游记》,一看到刘天生骑着摩托车,院子里小孩就喊:“避水金睛兽来喽,避水金睛兽来喽!”
刘天生会打麻将,会写毛笔字。谁家有个婚丧嫁娶,请他写字,他很乐意,字是柳体。有一阵,政府鼓励沿岸居民开垦河滩上的荒地。刘天生占了一亩多地,种油菜。到三四月份,河滩上的油菜花金金黄黄一片。同样的种子同样的地,刘天生的油菜硬是比周围别家的油菜结籽结得多,他很得意。晚上偶尔带上笛子,坐在他的油菜花地里吹上一曲。那笛声悠扬,婉转,在傍晚的河风中传得很远,引得不少在河堤边散步的人驻足细听。
刘天生人到中年,诸事顺遂,就一样,两个孩子不大成器。他儿子刘军,有乃父之风,也想当个名士。刘军二十出头,没个正经职业,他也不想按部就班地老老实实上班。整天在街上晃荡。院子里老头们打牌三缺一,就叫他来凑一角,他倒挺乐意。
女儿刘红,比我大四五岁,小时候是个黄毛丫头,人很乖巧。长到十五六岁,女大十八变。夏天到河里游泳,她总穿一套鹅黄色泳衣,身材丰满,匀称,一身细皮白肉,阳光下白得耀眼,胸部把泳衣顶得高高的。游水时,她舒展双臂站在岸边,“哗啦”跳进水里,轻盈灵动,似一条鱼。堤岸上的闲散社会青年不住地朝她身上瞟,像馋嘴的猫。
九十年代初,刘天生开始有点走“背”字。本城里开了几家金银首饰店,这些店都资本雄厚,开在闹市。玻璃柜台里陈列的首饰琳琅满目,做工也新潮,价格合理。还可以以旧换新,兼收购兑换金银。人们买首饰,改旧首饰,渐渐地都往首饰店里跑。像刘天生这种个体户银匠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
上初中后,功课忙,我回外婆家的次数少了。偶尔在桐树院,遇到刘天生,他有点不复当年风采。说话中气没那么足,笑起来也不再豪气干云,胡子拉碴的,额上的抬头纹很深。他老婆也好像更邋遢了。
有一次,院子里几个老头打麻将,我闲得没事在桌子边观战。郭老头打张幺鸡,他报牌时不说“幺鸡”,报一句“刘红”,周围看牌的人哄然大笑,像是都心领神会,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后来舅舅偷偷跟我说,你不知道啊?刘红去南方去了,当“机”去了!
我怔了怔,刘天生家这几年不比以往,日子过得是有点紧,但也断不至于到让女儿走这条路。女儿当了“机”,刘天生不知道吗?能不知道吗?这事看来是真的,方圆几里的街坊邻居都知道了。知道是知道,大家倒也不把这太当回事,只是当成个乐子,背着刘天生,常拿出来说笑一番,也就罢了。
也是活该出事。又有一天打牌,刘天生在场。有个冒失鬼,打“幺鸡”,脱口而出报了个:“刘红!”刘天生脸腾就红了,像刚喝了酒,朝着那人的脑袋一拳就捣了过去。两人厮打起来,刘天生的白衬衫上斑斑点点,见了血。
刘天生还是不撒手,不依不饶,再打要出人命。院子里几个棒小伙把他们拉开了。刘天生被架走时,死命挣扎,嘴里吼:“我操你妈个毕―――我妈是机,你说我女子也是机―――我操你先人……” 骂声很悲愤,小伙子们把刘天生拖出好远,他的叫骂声还远远过传过来。
几年以后,旧城改造,桐树院也要拆迁了,院子里刘天生一家是最早搬走的。刘天生把他家门口那棵大桫树放倒,当柴火拉走了。有邻居感叹,树真是棵好树,好材料,只是没赶上好时候,也长错了地方……
很多年过去了,我偶尔回小城,再也没遇到过刘天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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