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中有个故事,说蜗牛的两角上各存在一个国家,
左角上叫“触氏”,右角上叫“蛮氏”,两个国家经常为疆界争战,
每次都要历时半个月,战死数万民众。
但这么激烈的战争,在人眼看来,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世上功名利禄,就如“蜗角国”的疆土,
得到了如何,得不到又如何?
人世间事,有得有失,有喜有忧,而生命只有短短几十年,
“不若从容一声笑”,好好体会下清风明月,人间美景。
一百年前,就有这么位风流才子,独立彼岸,挑灯看天涯四方,
用他那笑傲江湖的从容身影演一场青山依旧的戏,梦人生。
他就是袁世凯的二公子——袁克文!
对于这位公子,
其师方地山有“生在天堂,能入地狱”之语,不能再贴切了。
袁克文自号“豹岑[cén]”,所谓“花豹高山中”,不是随便起的。
据说,他出生前,袁世凯在产房外等乏了,瞌睡入梦,
见一斑斓大豹被金链锁在堂前,他投食饲之,
突然,大豹面露狰狞,咆哮叱咤,咬断金链,冲入产房......
袁世凯大叫一声惊醒,孩子也呱呱坠地入世。
因大豹周身有如缎“锦纹”,袁世凯遂给孩子取名“文”,也兼文章之意。
而这个“文”字,也真是实至名归。
老袁前前后后十七个儿子,就数这个次子聪明早慧,
他六岁识字、七岁读经史,十岁文章出锦绣,十五岁诗词见风骨。
“得劲儿!”,居然生了这么个儿子,行伍出身的大老粗袁世凯到处炫耀。
这不,当年在直隶总督任上,他就带着袁克文到颐和园给慈禧太后拜寿去了。
慈禧一看,“呦~~~啧啧~~~”
这少年面容清癯,举止翩翩,好生标致可人,
曰:“老娘高兴,给克文指门亲事如何?”
老袁不高兴,吓坏了,谁不知宝座上的这位是个“乌鸦嘴”,
婚,指一个,悲一家。
所以,千恩万谢,推说克文已定下娃娃亲,带着克文和一头冷汗“落荒而逃”。
但毕竟是“欺君”,不得不紧锣密鼓,囫囵给袁克文娶了一房新娘。
也不知是因为夫妻感情的不睦,还是放浪形骸的天性使然,
总之,袁克文从不被婚姻和家庭所累,而是迷上了昆曲,“我为歌狂”去了。
不只是看戏,他还经常以票友的身份在北京的江西会馆、湖广会馆等地登台演出,
“玷辱家风”!
为何这样说?
因为那年月,唱戏不是艺术,而是下贱人混饭吃的行当,
所谓“七娼八优”,社会地位甚至排在妓女之下。
以堂堂大总统儿子的身份去当“戏子”,用袁世凯的话说:
“让我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袁克文只能“呵呵”,
老爸在怒海中弄潮了几十载,如今上岸,却像一只大肥海象,反而踟蹰,反而迂腐了。
1915年,袁世凯精心策划的“登基大典”即将举行,
一心想做“皇太子”的大哥袁克定意气风发,上窜下跳张罗,
却发现老二袁克文不知所踪,他立刻命令警察总长薛松坪去找。
“甭问,咱这位二爷一准儿在戏园子里。”
薛松坪带着一队人马直奔新民大戏院,......
“二爷,您就给小人一个面子,咱先回去~~~”
看着汗流浃背、帽歪带松的薛松坪,
袁克文继续化妆,估计想起了李叔同“言辞要缓”的警语,慢慢悠悠地说:
“老爷子~~~做他的皇帝,二爷我呀~~~唱我的戏喽~~~”
孙中山先生说过:
“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袁世凯没懂,反而倒行逆施做起了“皇帝梦”。
袁克文是最早反对老爸称帝的,曾写《感遇》七绝,最后一句劝父亲:
“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
可外人还没咋样,先被大哥袁克定拿到袁世凯那举报了。
袁世凯大怒,把袁克文幽禁在北海“燕翅楼”悔过。
不过这位二爷倒好,索性叫新纳的爱妾小桃红天天为自己烹饪佳肴,
闲来研究古币,读点诗书,也颇逍遥。
“禁闭”解除,袁克文伸伸懒腰,说了句:
“二爷我走了!”便潇洒登陆上海滩。
在上海,他不仅于十里洋场逐酒选色,还以玩儿票的娱乐精神,加入了青帮。
要说这青帮,本是明末清初爱国志士组成的反清复明盟会,
尽管民国时已堕落为臭流氓聚集的黑社会,但辈分观念依旧森严,继续按照
“清净道德、文成佛法、能仁智慧、本来自性、圆明兴礼、大通悟学”
的顺序论资排辈。
因为是袁大总统的公子,所以袁克文一入青帮就是“大”字辈儿,
要知道,当时“大”字辈儿的都快死绝了,
黄金荣和张啸林只是“通”字辈儿,而杜月笙才是“悟”字辈儿,
所以这三位叱咤风云的大流氓对袁克文,也得作揖道声“小老大”。
不过,也不必为传主讳,袁克文要是没钱没权,管你是“二爷”、“八爷”的,
谁他妈吊你!
但这位袁二爷非同一般,人不端着,
不论是达官显贵、封疆大吏,还是妓女、车夫、小赤佬......
他对谁都笑,对谁都恭敬,为人单凭一个大写的“义”字。
比如,当地流氓在戏院闹事,被戏班的武生们揍了,
临走撂下一句最没出息的话:“等我叫人!”。
第二天,几百号人凶神恶煞般冲进戏院,叫嚣要“帮”戏院“拆楼”。
老板求助袁二爷。
二爷一听,着长衫、戴礼帽、单刀赴会,一拱手:
“各位老大,今天给我个薄面,好不好?”
为首的流氓一听,帮会的“祖宗”这么客气,“啪啪”抽自己俩嘴巴,撤了!
就这样,袁克文在青帮的声望日隆,甚至盖过了几个大佬的风采。
黄金荣、杜月笙面面相觑,本是攀龙附凤拍马屁,不想给自己请了位“太上皇”,
“辣手!”
于是二人设赌局,赢了袁二爷10万大洋。
囊中羞涩,“二爷”蔫儿了,
离开上海前,黄杜二人还用赢来的钱做人情,送他五千路费。
“够义气,二爷我回了!”
所谓,莫道常为座上客,有时也作愚头人。
唉!袁克文终究做不了流氓。
话说袁世凯称帝后,举国声讨,
有一天,他听说连自己最亲信的将军也反叛了,
惶乱中连吃十几个大馒头而不自觉,从此病死。
真应了白居易那首《放言》: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
若是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如果周公和王莽分别死在他们遭受流言攻击和有着礼贤下士名声的时候,那么这两个人的忠和奸千古之下有谁知道呢?」
袁世凯早死几年,就是千古流芳的大英雄,可惜!
虽然没了经济支柱,只能坐吃山空,可后来定居在天津地纬路六号的袁克文,
依然挥金如土,我行我素。
爱猫病了,他说“登”,立刻登报求药方;
遇到古币珍品,不管多贵,他说“买”,眼都不眨;
看帮中弟子有难,他说“救”;
见青楼妓女受辱,他说“赎”;
逢乞丐流离失所,他说“赏”;
......
没多久,便从肥马轻裘沦落到典当俱尽,
换作旁人,非顿足捶胸不能解懊悔。
可他是袁克文,
是才高八斗,气冲牛斗,离经叛道、放浪不驯的袁二爷。
没钱了,大烟瘾犯,他说“戒”,从此一口不抽。
1922年,潮汕台风成灾,死亡十几万人,穷困潦倒之际,
他居然把自己最心爱的宋宣和年间的玉版《兰亭帖》卖了,说“捐”。
袁世凯的老部下,各个混得风生水起,听说二公子落魄至此,
不禁鼻头酸涩,纷纷向他伸出援手,
比如,“东北王”张作霖和山东督军张宗昌,都曾想聘他做高级顾问。
可这位袁二爷却躺在床上来了一句:
“二爷不伺候!”
翻个身,睡着了。
这就是袁克文,
富有富的体面,穷有穷的骨气!
在生命的最后岁月里,袁克文实际是靠卖文鬻字维生。
他的字清俊超逸,自出机杼,既有云霞意气,又有泉石襟怀,不同凡响。
原来,他是“宁可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的灵秀人,
活出了明白,修成了觉悟。
1931年,年仅41岁的袁克文英年早逝,身后所有家产只有笔筒里的二十元钱。
然而,他的葬礼却格外隆重,
天津的军政要员,富商巨贾悉数前来奔丧,
青帮数千徒子徒孙为他披麻戴孝。
而送葬队伍中的一个方阵,更是引人瞩目,
那是数千名青楼妓女自愿前来为他送行,
只见她们头系白绳,胸佩白花,姝丽成群,罗绮夹道,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生不生在天堂,不是袁克文能左右的,但入不入地狱,却是他自己的抉择。
他这一生,视名利如浮云,
大多在与妓女为伍,与流氓说戏,与伶人玩票,与清流论道,
尝人生百味,酸甜苦辣咸,入了肠,渗了心,犹自肆意恣睢,悠然自得。
活得潇洒!
而在穷困潦倒之际,他也绝不自戮尘中,屈身低眉以窃衣食,
魏晋文士风采尽现,是今天很多将阿谀谄媚融入骨头里的人无法企及,更无法理解的。
袁世凯能有这样的儿子,大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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