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二十岁之前,我生活在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里。
除了读书的时光,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
夏日的午后,房屋阴凉。我躺在小竹床上,清收音机呀呀作响,看房顶的横梁,有蜘蛛网,据说还有一条长蛇。
我熟悉小院里的一切,窗台上的茶碗,砖堆上的饭锅,压井水的一股清流,石板上的一片横纹,房檐下的一个蜘蛛网,土坯墙上爬着的知了……
院子很大,有四间房屋,还有两间空地,从堂屋走到大门口,需要穿越一个粪坑,一个鸡窝,两个麦秸垛。出了大门儿,还有一个高高的土坡,高坡的半中央有一个平台,坐在平台上,有君临天下的感觉。
我的少年朋友们来我家玩儿,和我一起窝在土坯垒就的床上,说着谁也听不懂的悄悄话,一说就是多半夜。窗外星星在闪烁,皎洁的月光洒了一地,我们度过了很多个这样的夜晚。
那时,时光在我心里是永久的,我一点都不在乎时光的流逝,反而期盼着时光快快流逝。
我总是在某一个当下,想着有一个时光机,直接穿越到若干天之后。

我终于走出了这个农家小院。
山一程,水一程,离家越来越遥远。
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跌跌撞撞。
奇怪的是,我常常在梦里会回到小院。其实多年之后,我走过了无数的地方,有过无数的“家”,可是每次梦里的家都还是在这个小院里,还是会梦到我的爷爷,他低沉温和的呼唤我:帆——
于是,许多年之后,我又回到了这里:
当我开着车走在乡间小路的时候,我发现这可真是小路,连两辆车都不能并头走过,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都是宽敞的大路啊。
村子里的房屋显得很拥挤,一家连着一家,只剩下一条窄窄的小路,像江南的小巷子一样。我曾经在这里像风一样奔跑,夕阳染红了村野,我觉得无比阔大。
我带着无比震惊的心情回到了故居门口,中间还走错了点路。奇怪的是,这是一个和我的记忆完全脱节的地方。院子并不大,从入门到堂屋只有十几步路。房子变了,草木变了,院子的格局变了。如果这个房子立在他乡的路边,我不会想到,这是我曾经生活的地方。
有邻居给我打招呼,全是陌生的面孔。他们看我的眼神也是陌生的,我都不认识他们。我认识的那些老人们都去世了,我的小伙伴们都漂泊在他乡,眼前是一张张沧桑的脸,和鲁迅笔下的闰土并无两样。
我连屋子都没有进,在院子里面伫立了一会儿,充满了怅然。

突然理解了鲁迅在《故乡》中的感受: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
我知道过去的时光已经死亡。和时光一起消失的有我的童年,我的青春。
但我依然不相信时光带走了一切,我有一个时光宝盒,储存下了一段时光,这段时光属于童年,属于我生命最初的那段岁月。只有我,才可以开启它。无法重现,无人分享。
我的爱与忧愁,就像屋檐下那片深秋的落叶,深深地埋进了土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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