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四十,我又听见那辆破旧的三轮车"吱呀吱呀"碾过青石板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巷口卖汤面的老李头来了。这声音我听了二十年,从上学时趴在窗台听,到现在端着保温杯站在巷子口等,它就像我生活里的生物钟,准得连秒针都不带差的。
老李头的三轮车破得能进博物馆——车把上的黑漆早掉光了,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铁锈;车斗边缘的木板裂了好几道缝,用铁丝胡乱捆着;最逗的是车头的铁皮喇叭,"卖汤面喽——热乎的汤面——"的吆喝声跑调得厉害,每次听都像被人掐着脖子喊出来的。可就是这么辆破车,二十年来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巷子口。
"老张头,今儿又起这么早啊?"老李头一停车就扯着嗓子跟我打招呼。我应了一声,看着他麻利地支起那张掉漆的折叠桌,铺上蓝白格子的塑料布。塑料布洗得发白,边角都起了毛球,可老李头宝贝得很,每次收摊都要叠得整整齐齐塞进车斗里。他从车斗里搬出那个黑黢黢的铸铁锅,锅沿儿上全是磕痕,不知道传了多少代。"今儿的面是今早新擀的,"他掀开蒙在面团上的湿布,白生生的面条在晨光里泛着光,"碱水面,筋道!"
我蹲在马路牙子上等面,看着老李头忙活。他先往铸铁锅里舀了半勺猪油,油星子"滋啦"一声溅起来,吓得旁边打盹的野猫"喵"地窜出去老远。接着倒进葱花、姜末,那香味儿一下子就钻进鼻孔里,勾得我肚子里的馋虫直叫唤。"老李头,今儿加个荷包蛋不?"隔壁卖早点的王嫂端着铝盆过来,盆里装着刚蒸好的糖包,白胖胖的冒着热气。老李头头也不抬:"加!加双份!你这糖包蒸得跟小馒头似的,软乎!"
我捧着那碗热汤面,手指头都被烫得直哆嗦。碗是那种最老式的粗瓷碗,边沿儿有几道细小的裂纹,用报纸仔细糊着。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葱花、金黄的油花,还有两个圆滚滚的荷包蛋,蛋黄颤巍巍的像要流出蜜来。我吹了吹热气,先喝了一口汤——鲜!那股鲜味儿直往脑门儿上冲,像是把整只老母鸡、十斤筒子骨都熬进了这碗汤里。面条筋道得能弹牙,吸溜一口,汤汁裹着面条滑进喉咙,浑身都暖和起来。
"慢点儿吃,别噎着。"老李头坐在我对面,捧着他那永远不离手的搪瓷缸,里面泡着浓茶。他今年六十二了,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似的,可一双眼睛亮堂堂的。"今儿早上四点就起来和面,"他啜了口茶,"你王婶非说我该歇歇,我说不行,大伙儿就认我这口汤面。"他说着指了指巷子口,已经有三三两两的人往这边走了——卖菜的老张拎着秤杆,晨练回来的赵大爷提着鸟笼,还有穿着校服的学生,书包带子歪歪扭扭地挂在肩膀上。
我记得小时候,老李头的汤面摊就在我家楼下。那时候我总把零花钱攥得紧紧的,等放学铃一响就往巷子口跑。老李头一见我就笑:"小丫头,今儿吃面不?叔叔给你多加点肉末。"他的肉末是现炒的,肥瘦相间,香得能让人把舌头吞下去。后来我上大学去了外地,每次放假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巷子口找老李头。他总是先一愣,然后拍着大腿笑:"哟,大学生回来啦!今儿叔叔给你煮碗最筋道的!"
去年冬天特别冷,老李头的三轮车发动不起来了。我路过巷子口,看见他蹲在路边,用棉袄裹着那个黑黢黢的铸铁锅,哈着白气给锅保暖。"咋不歇歇?"我问他。他搓着手说:"歇不了啊,大伙儿吃惯我这口了。今儿借了隔壁修车铺的电瓶,凑合着用。"那天他的汤面摊支在修车铺门口,热气腾腾的,比平时更热闹。修车铺的小伙子帮他收钱,卖水果的大姐送来几个橘子,连平时总板着脸的居委会大妈都端着碗坐那儿吃面。
"老李头,你这手艺后继有人不?"我咬着荷包蛋问。他叹了口气:"我儿子在城里上班,哪愿意干这个?再说现在年轻人,谁愿意起这么早啊。"他低头抿了口茶,"不过没关系,能干一天是一天。大伙儿爱吃,我就乐意做。"他说着用抹布擦了擦碗边,那动作轻柔得像在擦什么宝贝。
天渐渐亮了,巷子口的人越来越多。老李头的汤面摊前排起了小队,他一边下面一边跟大伙儿唠嗑——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了,谁家老伴儿住院了,谁家的狗又下崽了。热气腾腾的汤面,噼里啪啦的炒勺声,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就是我最熟悉的人间烟火。
我捧着碗,看着老李头忙碌的背影。这碗汤面,吃的哪里是面啊,是一辈子的坚持,是一群人的念想,是这巷子里最温暖的烟火气。以后啊,不管走多远,只要想起这碗热汤面,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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