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之陨

萤火虫之陨

接到萤的弟弟的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电视机前喝酒，清澈的梅酒清酒白酒白葡萄酒下肚，夜晚就会变得真正的混沌，适合入眠了。

电视机已经从每日电视剧点播跳到午夜新闻重播，国家主席带着他的歌唱家夫人走下飞机，她慈祥笑容，衣着得体，和每个人握手，说着亲切的话语：“……萤去世了……”

歌唱家夫人，满面笑容，有着萤的一脸富贵，对我轻轻伸出手，说，萤去世了。然后一群萤火虫从她手里飞出来，散去漫天星。

酒杯和酒瓶一起躺在地毯上，我电话和我一起掉在沙发上，发出毫无意义的嘶嘶声，即将断线。

次日，我带着一身宿醉的臭味，坐最早的飞机赶回老家。飞机旁边座位的男士多次看我皱成一团的家居服，即使它被套在巴宝莉最新款风衣里。男士看了又看，停下搭讪的眼神。谁会去搭讪一个一脸水肿眼睛通红的女人？巴宝莉下面是家居服，忘记换了，家居服下面是我的三十岁的肉体，也是没办法换的，所以它们一起皱着。

萤和我同龄，但是活得比我肆意，是的，肆意，另一层含义就是，她比我疯狂。所以如果现在是她穿着睡衣外面套着风衣坐在飞机上，旁边的男士一定会忍不住搭讪，忽略掉这种神经质的搭配和满身酒味。她会脱掉很贵的风衣外套，把它塞在屁股底下，再懒懒的揉揉自己的脸颊，睁开平常的眼睛，眼睛里是慵懒和自在混合的光，给旁边的男士一个抱歉的眼神，撸顺自己的头发和睡袍，把修长的腿从左边换搭在右边，像在家里的沙发一样，给自己换一个舒适的角度闭目养神。

所以我按照萤的方式，在几千米高空中，把这套动作试探着做了一次，一路睡到飞机降落，被旁边的男士叫醒。“你好，你是不是遇到了很紧急的事，请让我帮你取下箱子。它有点重。”

七月的湖北很热，是令人窒息的热。大别山里的树影遮不去任何躁热，相反却和一团团棉花一样堵住每个送葬的人耳鼻口和心，堵不住眼睛。萤的葬礼来了很少人，和当年她考上大学村里的庆典完全不同。

这个几百人的村落，和那些老树的树皮一样，剥落得疤疤落落的。

送葬的人里，年轻人只有她弟弟和我，剩下的就是她父母亲戚，

“请节哀。”除去这三句话，我想不出别的话来。昨天的眼泪也在今天完全消失了。

她为什么会突然去世，这句话也在我嘴边转了几次，没有问出口。因为我完全知道原因。

“活着好累啊，我好失败啊……”萤的朋友圈里总是出现这样的签名。然后又被她迅速的改成“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或是“我爱花草阅读和这个世界”。我每天都会翻开她朋友圈，羡慕的看她工作学习或者旅行，和当年羡慕她考上重点大学一样。

“其实没什么值得羡慕的，也没什么好骄傲的。”18岁的萤和我坐在农场的一棵倒下的树上。“可是我都没有啊。我不知道有什么能做好的。”我踢走一只停在我脚上的甲壳虫，它狠狠的放了一个屁然后才飞走，带着臭椿气味的屁，和邋遢的我刚好相配。

萤的父母和我的父母都是这个山村的，这是我和她唯一相同的一点。然后，存在着其他很多不同，导致后来更多的不同。

萤的父母有一个农场，种了果树麦子油菜花生长在土地上的作物，还有水稻莲藕等长在水里的作物。长在土地上的作物矮且叶片干燥，像我和我的头发。水里的作物就是萤，四肢纤长头发密黑，在夏夜的风里一缕一缕拂在我赤裸的手臂上，痒痒的令人羡慕。

我的父母老实巴交，一声不吭的守着自己的几亩地，供我读到初中毕业，就再也没办法凑齐上高中的钱了。我不能反抗，这个山村的很多女孩子都不能反抗。读书是暂时的，可以识字就可以出去打工，直到适当的年龄就回来嫁人，换下一个乡村定下，接着去打工，到老了回来乡村，守着下一代婚嫁生养。穷是所有无能为力的根。

“改变你命的只有你自己。”萤把一本书甩到我行李袋里，擦了擦自己的脸颊。那里青红一片，新的伤时不时代替旧的伤出现。

“你爸爸又发脾气了？”

“你妈呢？又带着弟弟离家出走了？你吃饭了没？”

“你有完没完，管好你自己。我爸爸再怎么打我，他也舍不得不让我读书，因为他自己从没有办法得到全校第一。”

“这个倒是事实，这么说打也挨得值得了？”我有点生气，不知道在气她没办法避免挨打，还是气我没办法避免辍学。

“改变你命的只有你自己，记住了？我最宝贵的人生经验都教给你了，你要好好记住，你这个蠢家伙！”

“是，你聪明，你分一半给我啊？放心，我在大城市里等你，你上完大学也会来大城市挣钱的。”我收拾好那本书，《gone  with the wind》，英文什么的，就是我的仇人，一个去做流水线包装方便面的蠢货，看不懂这些的。

“这个给你！”她把一只手塞到我手心，放开。

黄绿色的光流到我掌心，一点一点闪着，是一只萤火虫。

“这个干嘛？明天就死了。”

“今晚能亮一整晚。比那种臭虫好吧？起码还能亮。”

“臭虫能活一整个夏季，黄瓜叶子南瓜花都会被当食物吃掉。一个夏季比一个晚上长。”

“萤火虫不在乎。一个晚上的萤火虫和一个夏季的臭虫，哈哈哈哈……你别翻白眼，我和你说，这只萤火虫是公的哦。”

“这个你也知道了？你看狗交配时候说公狗不知道这只母狗怀的宝宝是不是它的倒也罢了，怎么还知道这只虫是不是公的啊？”

“你知道我爸为什么总打我和我妈吗？因为他也是公的。这只公萤火虫在发光吸引母的来，那只公狗和一群公狗追一只母狗去，它们都想生下自己的后代。然后公萤火虫累死了，公狗接着一群群去流浪，寻找下一个母狗，看谁的精子更长腰更强韧。我爸是公的，他却没办法一下子交配累死，还要承担一夜的后果，一年一年养育后代累死。他也不能一群一群和别的男人去打工，因为他害怕大城市。如果去打工，他还可以看到穿丝袜的打工妹。所以他只能打我和我妈。”

“不会打你弟弟，因为他也是公的！”我补充了一句。

萤看了我一眼，把手里的萤火虫捻碎，把发光的粘物抹到自己的指甲盖上，竟然也在黑暗里发着残余的光。“你这个笨蛋，公狗也会打架，因为他们需要越多母狗越好。”

我还是没懂。所以我安心的打工，包装方便面，直到方便面厂倒闭，我随一个同乡到了东莞。这里有很多女孩子，漂亮的性感的温柔的女孩子们，一群一群，坐在小店里的沙发上，站在点点闪烁的街灯下，像一群群母狗或者母的萤火虫。我姿色有限，智商也欠缺，所以安心的给她们做饭买东西洗衣服整理房间，然后做成一家自己的家政公司，安排着另外一些没办法拥有交配权只能靠手存活下去的女人们，做工做家政，用一个夏季的长照顾一个夜晚的短。那些美丽的女孩子，经常无缘无故死去或者离开，很少超过几年。

萤果然考上了大学。村里很为荣光，请了锣鼓队和电影队。她爸爸大宴宾客三天，叫了很多他的朋友来，喝酒吹嘘。那是几十年不遇的热闹。

“你不用回来。其实没什么值得羡慕的，也没什么好骄傲的。”我打电话到村务部，她很不耐烦的接了电话。可能这就是臭虫和萤火虫的区别。我不再试图联系她了。

十几年过去，我渐渐攒下点钱来。做家政公司事情琐碎且利润不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