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五菱宏光

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一五年腊月十六，第一次把这辆当时最新款的豪华五菱宏光S1开回家的情景，从此开启了我与这辆车的相伴人生。

那天早晨，我揣着攒了半生积蓄，还带着体温和汗味的八万块钱，带着老婆去了汽车市场。市场里的车五花八门，但我还是一眼就相中了它——一辆米白色的五菱宏光，个子大，内部空旷，像个实在的庄稼汉。发动机的声音听着也小，毕竟是最新款的。围着车转了两圈，拍了拍引擎盖说：“这车，皮实，能拉能跑，坏了也便宜，就造它吧！”没什么犹豫，交钱，过户，握着那串虽不大好看但斩新的五菱钥匙，心里无比兴奋。

让朋友帮忙开回家，仔仔细细地看了三遍。坐进驾驶室，那股新车才有的塑料味也不那么难闻了。座椅的真皮套子在太阳下闪闪发亮，朴素的方向盘似乎在诉说着咱俩正好相配。这车，比那些高贵迷人的小汽车坐着更踏实，更像我熟悉的地方。从那天起，出外打工再也不孤单了，在那些举目无亲的城市，我也算有个能遮风挡雨还能移动的家了。

车子没让我失望，开着五菱宏光，天南地北风里雨里，我有了我最忠实的伙计。把后面排座椅一拆，它的“肚子”之大，简直超乎想象，就像最能吃的美食主播一样，总是在最需要的时候装进最难装的工具。平时，它是我上下班的保障，它载着我，我开着它看一路的风景，从此我的人生不一样了。

我记不清有多少个黎明，我就发动车子，载着一车的工具和希望，驶向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工地；也记不清有多少个深夜，我拖着几乎散了架的身体在车里安稳的睡过，仪表盘上那点微弱的光，曾安抚过多少的疲惫。我一直以为这车就是最好的，虽然它有千白条毛病，但是能跑能拉不坏就足够了。

车渐渐久了，开起来也没啥舒适可言，跑在高速公路上到处都响，风噪、胎噪、发动机的噪声，空调的叭叭声交织在一起，在里面说话都得喊。减震也硬，过个坑洼，整个人都能从座椅上弹起来。可我听着这些声音，感受着这些颠簸，心里反而觉得一种安稳，那是一种在路上的充实感与内心的满足感。开了九年从未换过重要部件，到哪里都是准时到达。发动机的每一声嘶吼，都像是在为我的生活加油，里程表上不断升级的数字，记录着我为生活奔走的每一段记忆。我以为，和我的老伙计，会一直这样，在尘土飞扬的生活里，并肩且愉快始终相伴。

人生的困难总是这样，来时没有一点征兆。上个月一个平凡的夜晚，工程结了款，我归心似箭，决定连夜开回六百多公里外的老家，给家里人打了电话，说天亮前准能到家。车上，满满一车的工具与行李，还载着四个人，一路上有说有笑，高速公路上，车辆不多，本身有些昏暗的灯光在被对面大灯光下照耀下更看不清前方，就在一个恍惚间，看见前方一个黑影，赶忙踩死刹车，但是已经躲避不及，车头猛地偏向右侧——“砰！”一声沉闷又刺耳的巨响，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安全气囊猛地弹出，一股刺鼻的硝烟味扑面而来。车头撞上了前方停在高速路快车道的一辆小车。整个引擎盖扭曲着翘了起来，车里，我和老婆，也都大小不一受了伤。

懵了几秒钟，好不容易才解开安全带，跌跌下车，我的五菱宏光，车头瘪进去一大块，右前轮歪了，大灯碎了一地，像一只被打瞎了眼睛的巨兽，瘫在陌生的夜里，发出嘶嘶的吼叫，再也动不了。后方，刺耳的刹车声和喇叭声此起彼伏。我看着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不是心疼。而是一种后怕，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与茫然，紧接着，是无边无际的懊悔。

交警来了，拖车来了。我被拉到最近的一个小县城的高速路口。站在那个陌生、冰冷、灯火稀疏的路口边上，忙着把老婆送进医院。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一根被风吹断的蓬草，无依无靠。老家，在那个夜晚，是无比遥远。

接下来的几天，就是交警分责，保险修车，无限的等待。没有车想在日薄西山的建筑业打工似乎成了一个遥远的事情，一大车行李不知如何处理。

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困在外地，没有车寸步难行。晚上，我躺在冰冷的床上，听着窗外呼啸而过的车声，想着几百里外的家，想着等着开工的工地，一种巨大的无助感和孤独感将我紧紧包裹。第一次对自己的鲁莽行为，生出了一种复杂深深的怨气——如果不是自己不小心，如果这车的刹车能给点力，又何至于此。但终究是自己的问题，车子只是你的抄纵工具，自己的人生自己不好好把握，怨谁也没用。

等车修好了，它依然可以陪伴我。只是车身上那深深的伤疤，将会成为我永远的印记。开它时，我将更加时刻小心，再不敢有半分马虎。我依然感念它带来的方便，它是我养家糊口的根基，是载着哪怕只是挣钱梦想的扁舟。一次事故，像一记闷棍，将彻底敲醒了我，让我明白，这铁皮包裹的伙伴，既能载你奔向希望，也可能在一瞬间，将你抛入冰冷的深渊。

这车就像我们这代农民工的缩影，怀揣着最简单的愿望，用最坚韧的筋骨，扛起生活，在城市与乡村的夹缝中奋力奔波，但要时刻小心。这看似粗糙、廉价，却无比实用的工具，也有它的不足，就像看似孔武有力的我们行走在危机四伏的世间，一个突入其来的事故，就会把你带入无尽黑暗。五菱宏光曾给我风光无限的得意，也让我品尝着与之俱来的风险与困难。五菱宏光，它不只是一辆车，它是我的汗，我的泪，我颠簸的生活，和我那一点点，风雨中不曾熄灭的，关于明天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