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五十年代,长春电影制片厂曾拍过一部叫《李二嫂改嫁》的电影,是吕剧,主角李二嫂,是由著名吕剧表演艺术家郎咸芬饰演的。描写的是解放前夕,鲁中南地区一个叫“李二嫂”的年轻小寡妇,在妇女主任等进步势力的支持下,与旧的习惯势力和传统礼教做斗争,终于成功改嫁,与心上人张小六喜结良缘的故事。
虽然电影是大团圆结局,但是艺术来源于生活,毕竟又高于生活,所以,实际上的生活,并不一定都是皆大欢喜的局面,就比如说我今天要讲的我们村里的故事——《李二嫂改嫁》。
1
李二嫂不是我们村的人,当然她也不姓李,只是因为嫁给我们村的李老二,所以,大家都按照风俗习惯称呼她为“李二嫂”。
其实,李二嫂是有名字的,而且名字还极其好听,闺名单字“秀”,只是好像这个漂亮的名字几乎没人喊过,做姑娘时,家里人称呼她为“老四”,因为她娘家姐妹七个,一个男孩也没有,周围的人提起她们家来,都会说“七仙女家”。结婚后,周围人称呼她为“李二嫂”,所以那个单字“秀”的闺名估计除了上户口用过,平时连提都没人提。
单从“七仙女”这样的称呼就可以看出李二嫂的娘家姐妹的漂亮程度,只不过大家都认为李二嫂没有遗传到这些优良基因,因为与其他姐妹比起来,她简直就像一只丑小鸭般的存在。别的姐妹都是宽宽的光滑的脑门,鹅蛋形的脸蛋,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双眼皮,只有她是丹凤眼,其实仔细看,李二嫂的丹凤眼是内双,眼型纤长,眼尾上扬,如果放在有威严感的女强人身上,比如说王熙凤之流,就会是“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也会是气场十足的美人,但是,李二嫂恰巧性格缠绵,极其温厚,大约又是排行中间,与老大或者老幺相比,属于“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容易被忽视的孩子,平时又不怎么说话,只是低头干活,不怎么抬头看人,温温吞吞如同温水一样,显得寡白而无味。
所以,李二嫂无论是从孩提时代还是刚结婚时的新媳妇时候,都和大部分普普通通的农村女孩一样,过着循规蹈矩的日子,倘若不是发生了后来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成为话题人物的,但是,命运就是这么奇特,它神秘的大手一挥,李二嫂的生命轨迹就改变了。

2
最初让李二嫂成为话题人物的是生孩子这件事。
在那个年代,生孩子对某些人来说是小菜一碟,据说有人在推着磨,或者挑着水,感觉肚子疼,然后走进房间,就能生个孩子出来,甚至最容易的好像上个厕所就生出来了个孩子。
但是,对于大部分农村妇女来说最简单的生孩子,却成了李二嫂难以企及的高度,李二嫂结婚三年后仍然无所出。这在连个母鸡都能下蛋的那个时代的农村,确实是个非常令人恼火的问题。对,就好像养了只母鸡三年了一个蛋都没下出来,偏偏又不是公鸡,你说留着它有什么用呢。
李二嫂的婆婆已经用“不下蛋的母鸡”之类的话公开发难了,据说李老二开始还是站在李二嫂这边的,也陪她去看过不少有名的没名的医生,中药西药也都吃过,甚至偏方也试过不少,但是,李二嫂的肚皮却始终平平,没起来半点波澜。
于是,随着时日逐渐加深,寒来暑往,冬去春来,李老二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于是,李二嫂的婚姻生活也开始发生了变化。最初李二嫂的生活就好像那些化学课上学过的“氦氖氩氪氙”等惰性气体,本来以为不会发生化学反应,就是平平淡淡的和大多数人一样过完普通又平凡的一生,谁知道,原本普通的家庭碰上了“生孩子”这个催化剂,就好像惰性气体被充入灯管成了散发出各种光芒的霓虹灯一样,李二嫂的生活也变得光怪陆离了。
3
据说刚开始的时候,李老二也不过就是吹胡子瞪眼冷言冷语,但是随着光阴的流逝,又在不知道哪一天动了手。据说最初动手的时候还是在能遮人耳目的地方动手,又随着光阴的流转,连最后的脸面也不给李二嫂留了,到最后发展到喝了酒就骂娘,骂完了就随手摸到什么就向李二嫂身上丢什么,我甚至听说最厉害的时候李老二竟然踢倒了李二嫂,又不管不顾地踹了她好几脚,有一次甚至踹到了她的胸口上,以至于她背过气去。
我疑心这些传言有大部分都是真的,因为我曾经见过李二嫂的眼睛乌青,那次她顶着像熊猫一样的眼睛来找我母亲哭诉。我听到她呜呜咽咽地边哭边说,我听到我母亲陪着她落泪,甚至帮她出主意。
我听说李二嫂的母亲在她回娘家后陪她回来,找到她婆婆理论过,但是,仿佛并没有效果,好像生不出孩子是个很大的把柄,以至于李二嫂的娘家人都有点抱愧于李老二家,再加上李二嫂的娘家也没有兄弟替她撑腰,所以,李老二的气焰非但没有被打落,反而越来越嚣张,最后竟然发展到有传言说李老二和某个别人家的媳妇不清不楚起来。
我那时虽然并不懂大人偷偷摸摸的议论,当然,那时候也没有“渣男”这样的词语,但是,我却明显感到李二嫂的眼神有了变化,眼睛无神,仿佛灵魂出窍,成了失魂落魄的一具行尸走肉。
这种情形直到李二嫂结婚后的第四年,才有了少许的改变,因为在那一年,李二嫂终于不再相信各类名医道士佛门弟子了,她彻底对自己的身体死了心,开始接受了娘家人给抱养来的一个小姑娘,并给她取了一个极其好听的名字“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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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菲的到来,让李二嫂的脸上重新浮现出温柔的笑,虽然李老二依然并没有改回到原来的样子,但是也开始渐渐有了点过日子的模样,那个曾经破碎的家庭甚至也有笑声在小院上空飘荡。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又一件意想不到的的事情发生了。
李二嫂隔壁的邻居,也就是和李老二传出来不清不楚绯闻的那女人的丈夫,把李老二的腿打折了。
据说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李二嫂隔壁邻居家那男人是跟着长途车跑车的,经常不回家,那女人稍微有点姿色,而且嘴巴也甜,据说晚上的时候经常有一些男人聚集到她家喝茶打牌,当然,可能也会给她些零花钱做为占用她们家地方的费用。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村子里有一股流言,说那个女人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离了男人就无法活,见了男人连身体都是软的,虽然村子里的女人都对自己的老公看管的比较紧,但是那个家里还是有一些人围绕着的,比如说李老二就是其中之一,大约他们两家就一墙之隔吧,所以,关于李老二和那女人的传言被传的最为厉害,甚至连一些细节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就好像那些都是他们亲眼目睹过一般。有些人甚至还信誓旦旦地说,那俩人以为大中午的地里没人,在玉米地里就搂一块去,又啃又抱的,结果被邻村骑车路过去玉米地上厕所的人遇上了等等。
事情真不真也无从考究,但是那女人的丈夫把李老二的腿打折了却是事实。只是不知道为啥,李老二腿被打瘸了,却既没有去告状,也没有要赔偿,反倒整天窝在家里,喝着酒,阴沉着脸,把本来改好的一点脾气又改回去了,甚至到了开始折磨李二嫂的地步。
5
因为李老二不再出门干活了,所以李二嫂更加忙碌,地里的活,家里的活,让她更加瘦削,有时,李二嫂会带着菲菲来我家,我和菲菲在一块学习,大人们在另一个房间说话,即使大人们再压低声音谈话,农村老式房间隔音效果很差,我还是断断续续能听到她经常提起不想跟李老二过了这样的话语。
有一次,我甚至听到李二嫂低声哭泣,断断续续的词句连缀起来,好像是说“李老二那个王八蛋,又掐又咬,简直就是个畜牲”,甚至,我还惊愕地听到“窸窸窣窣”解衣服的声音,期间还夹杂着我母亲压低了的惊恐声。
我猜测,李二嫂估计很快就会离婚了吧,谁知道,这件事情竟然好像石沉大海,再没有了消息,听说是她娘家人劝说她,“男人就像孩子,上上年纪就好了,半路夫妻哪里抵得上原配啊!”
不久,另一件关于李二嫂的流言开始慢慢传播开了。
流言说李二嫂和看树林的孙老三好上了,我甚至从来我家的那些女人的谈话的夹缝里偷偷听到这样的话,“没看见孙老三连分树叶都给她分的多吗?连她家的花生都替她刨!”,后面还夹杂着不屑的“哼”声。
起初我并没有在意,直到发生了一件大事,我才真正明白了那些话语的含义。
某一个下午,菲菲在我家写作业,中途忽然想起来她有一个花转笔刀,是姑姑从县城买给她的,所以,她非拉着我去她家看。
当我俩来到她家时,才发现家里锁着门,隔壁的女人,也就是曾经谣传过和李老二不清楚的那人,冲我俩富有深意的一笑,“菲菲的妈妈呀,刚才出去了,可能找孙老三商量帮忙刨花生的事吧。”
我那时并不懂人心险恶,也不知道别有用心,只是单纯以为那女人好心给我们指路,毕竟李老二不能干地里的活,而孙老三又没有家,找他帮忙刨花生也是有可能的。
只是当我和菲菲到了孙老三看树林的小屋时,我才明白上当了。
说实话,我一直不喜欢孙老三,因为那时候树林还是属于大队的公有财产,而孙老三就是看林员,没事就扛着一杆类似于猎枪的土炮在树林里转悠,看着很吓人,所以当菲菲硬拉我去树林的小屋时,从前的余威还是让我小心翼翼地没有选择前门,而是绕到了后窗户,当时我还想,先从窗户下听听,万一李二嫂不在里面的话,就不用进去了,也不用跟那阴郁的脸的孙老三打交道了。
当我们蹑手蹑脚来到窗户底下时,我被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这种声音我从未听过,非常怪异,既像人又像动物。
一种类似于痛苦的略带哭腔的“嘤嘤”声,夹杂着变了调的“不要,不要”的词汇,仿佛发出声音的那个女人在拒绝,却又不像正常语调的拒绝,带着一种诱惑,那声音仿佛既痛苦又舒服,中间夹杂着男人粗犷骂人的声音,虽然说着脏话,却不像是愤怒,更像是兴奋,就在我和菲菲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之际,屋子里传来一种“呼哧呼哧”的长长的喘息声,这声音和我家的狗在夏天趴在树底下伸出舌头“呼哧呼哧”的声音类似,我害怕极了,一种寒意袭击了我,仿佛掉进了冰窟窿,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恐惧占据了我全身,我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直到我看到身边的菲菲突然像离弦的箭一样跑走了,我也跌跌撞撞拔腿就跑。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像做了错事一样,觉得对不起菲菲,我甚至不敢快步撵上她,只敢跟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看着她飞跑着回家,狠命地拿起石头砸门,我甚至不敢劝她,只敢在不远的地方呆呆注视着她,就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担心着大人不知道何时落下来的惩罚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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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件事后,菲菲再也没有和我一块学习过,甚至连话也不曾说过,仿佛我们是陌生人。当然,树林小屋的事,我也没对任何人提起来过,但是,从那天起,我却突然明白了一些事情,仿佛一夜之间我突然长大了一样。
我想起来,某个秋天的黄昏,我在树林边捡白杨树上落下来的小树枝,放在筐子里,预备回家烧水,那是一种极好的柴火,因为太贪心,想捡很多,所以顺着树枝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直到小路上出现的“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将我惊动,那是李二嫂,初始时,我俩都吃了一惊,她慌里慌张跟我打了声招呼就迅速离开了。
我后来又想起来当时李二嫂的样子,其实细细想来,她那时是极其美丽的。那时的她,就像刚刚劳作过一样,脸上带着微微的湿润之色,但是神情却不是田地里干活般的劳累,仿佛带着一股愉悦,脸颊有微微的粉色,仿佛一朵花,刚刚盛开,一片一片的花瓣舒展开,让人看着舒心,那是我在日常生活中从未见过的,美丽动人的李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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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那件事情不久,我又继续听到李二嫂要离婚的传言,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一直没有成功,不过据说是菲菲死活不同意,我很是疑惑,明明很久之前,当我和菲菲关系极好的时候,她曾经悄悄告诉过我“其实,我知道我不是亲生的,我很小的时候在姥姥家,大人说悄悄话时候,我就听到了,她们以为我小,不懂,其实我懂。不过,我妈想离婚的话,我会跟她一块走的,反正我爸也对我们不好。”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阻拦李二嫂离婚的竟然是菲菲,难道小树林里那件事她一直耿耿于怀?
再后来,李二嫂竟然如同老树开花一样,破天荒地肚子大起来了,竟然如同普通女人一样,生出了一个男孩,那就是菲菲的弟弟,取名叫“圆圆”,仿佛梦圆了一样。
只是村子里又刮起了一股谣言,说“圆圆”不是李老二的儿子,而是孙老三的儿子,“圆圆”的眉眼确实不像李老二,那尖尖的下巴,宽宽的眉毛,高挺的鼻梁,确实像孙老三的翻版,只是那双丹凤眼,却得了李二嫂的真传。
又过了几年,李二嫂骑车去县城卖菜,在一个天还没亮的清晨,在即将到达村子里的桥边,被一辆货车刮倒了,卷进了车轮,给自己的生命画上了终止符。
那天夜里,在李二嫂的灵棚前,菲菲抱着我的肩膀,终于哭出了声,那是自从小树林事件后我们的首次和解。
棺木上贴着李二嫂的画像,那双丹凤眼安静地俯视着这个世界。我默默地想:如果李二嫂嫁的人不是李老二,也许她会如同其他女人一样,早早生出了孩子。如果李二嫂和李老二顺利离婚,嫁给了孙老三,也许她就不用像男人那样凌晨骑车去县城卖菜,像其他普通女人一样,在家做做家务,或许也就不会被卷入车轮底下死于非命吧。但是,偏偏李二嫂嫁给了李老二,而且,也没能顺利离婚,就这样以李二嫂的身份过了半辈子,直到生命的结束。
这就是命运吧,无论李二嫂如何挣扎,最终还是没能如同电影的“李二嫂”那样,迎来大团圆的结局,电影毕竟是电影,而生活却依然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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