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歌唱晚,岁无忧

作者: 青猫拾叶 | 来源:发表于2025-11-18 21:02 被阅读0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那时农村并不流行分家,爸妈结婚后还是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所以我自小便和爷爷一起度过了许多时光,他带着我上山、种地、放牛、赶集,比父亲陪伴我的时间还要长。

在那个小村子里,我度过了快乐又多彩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养成了极其乐天的性格。我总是爱说爱笑,爱跑爱跳,什么东西都想要尝试,什么地方都想要去看看,但爷爷总是沉默寡言,因而我时常觉得爷爷很闷,和他的交流也不多。我本以为,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相互了解,还有很多事可以一起经历,却没想到,爷爷只陪伴到我到少年时代就猝然长逝。我还有太多事没来得及对他说,太多话我还没来得及讲,他就永远的离开了我。这种遗憾和悔恨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今年,我才终于决定提笔,将历历往事记下,回忆那些和爷爷的牧歌岁月。我相信,只要有人记得,爷爷便不会离开。

——前言

我的爷爷生于1951年冬天,逝于2014年夏天,终年63岁,是个不算太长寿的小老头。

爷爷幼时身世坎坷,父亲早年患病离世,只留下他和母亲还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但是在贫苦的农村,一个单身女人是无论如何也养不起两个孩子的。为了孩子不被饿死,太奶奶不得不带着幼年的爷爷改嫁,留下一个儿子在婆家传宗接代。爷爷当时因为年小,有幸被太奶奶带走。太奶奶嫁来我们村之后,又生了一个女儿,爷爷成了新家庭里唯一的男丁,并最终承担起了为这个贫穷家庭养家糊口的重任。

也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爷爷开始放牛。爷爷放的牛总是很温顺,安安静静跟在人后,不紧不慢得吃草,任劳任怨地耕地。

或许是由于童年的坎坷经历,造就了爷爷后来沉默内敛的性格,他从不和人争吵,也不和人争辩,总是沉默地做着自己的事,像一头牛一样,不紧不慢,与世无争,除了眼前的青草,看不到任何杂事。

此后几十年,一人一牛,沉默地穿梭在这个村里,犁地、种地,上山,下田,在黄土地上划下一道道沟壑。

爷爷和牛,贯穿了我生命之初的所有回忆。

青草味儿的回忆。

(一)跟着爷爷去卖牛

自打我出生起,我家就一直养牛。或者更准确的说,是爷爷一直在养牛。

但爷爷虽然养牛,却很有原则,每次只养一头,绝不多养,而且只要母牛。

为了贯彻这个原则,爷爷也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母牛生了小牛,如果是公的,就等长大一点后卖掉,如果是母的,就留下来,将来卖掉母牛,如此循环。

这一年不巧,家里的母牛生了一头小公牛。公牛长大后性情暴躁,不好控制,所以等小牛稍微长大一些,壮实一点后,爷爷就准备将它牵去牛市。

这一消息对小孩子来说可不得了!

表格一听要去牛市,立刻就来了精神,加上好奇心切,一定要跟着爷爷一起去,爷爷看表格已经大了,能懂点事,也就答应了。

我一向是表哥格的跟屁虫,表哥说好玩,那一定是顶好玩的,所以表哥去,我也要去!虽然彼时的我只有5岁,并不知道什么是牛市。

但这一要求却迎来了家人的强烈反对。牛市上人多,买卖也杂,不只有买卖牛的,还有其他各种摊贩,各路人等穿行其中,非常混乱,加之那时候治安不太好,家里人担心我被人拐走,怎么也不许。

我见爸妈不肯,就去跑求爷爷,跟在他屁股后面一个劲儿的磨:

“爷爷你让我一起去嘛。我肯定不乱跑,就在原地等你们!”

“爷爷你就让我跟着嘛,我就跟在你手边,保证哪儿也不去!”

“爷爷你就让我跟着去嘛!”

“爷爷……”

爷爷听的不耐烦了,说:“你跟着能干嘛,牛市上那么多人跑丢了怎么办?”

我依然坚持不懈,爷爷吃饭要说,爷爷喝水要说,爷爷抽烟也要说。

面对我的聒噪,爷爷始终不发一言。

就在我以为事情就要这样黄了的时候,爷爷突然来了一句:“行,那就去吧。”

我闻言立马兴奋地一蹦三尺高,用力摇了摇爷爷的胳膊说:“哇!真的吗?爷爷你真好!”

然后立马跑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表哥,我和表哥也终于如愿以偿地坐在了牛车后面,等待出发!

大清早起床吃过饭,爷爷套好了牛车,母牛停在院子中央,一边嚼草叶一边用尾巴拍打身上的苍蝇。小牛紧紧依偎在妈妈身边,也在嚼草叶,它最近刚刚断奶。

一切准备就绪后,爷爷一声吆喝,母牛就载着我们出发了。小牛用不着赶,就自动跟在母牛身边。

我摸了摸小牛的头,它忽闪着大眼睛,凑近了,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我的手,我开心的咯咯直笑。彼时5岁的我和半岁的小牛还都不知道去了牛市要面临什么,只觉得这是一场有趣的出行。

小牛一路上都很兴奋,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时不时还会停下来嗅一嗅路边的小花。我和表哥的注意力全被小牛和路上的风景吸引住了,一会儿摸摸小牛的牛头,一会儿从它嘴角抢下一朵野花,嬉笑打闹,乐个不停。

爷爷和母牛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沉默着赶路。

天空蓝的像动画片,路边野草轻轻摇动,时不时有蝴蝶停驻,又被牛车惊走。

但是牛车颠簸,土路崎岖,我和表哥很快就蔫儿了,不仅屁股硌的生疼,腰也酸了,慢慢地,都挪到牛车最中间铺了口袋的地方,扒着车沿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色,不动了。

小牛也体力不支,渐渐跟不上妈妈拉的牛车了,需要我们时不时停下来等它,有时贪玩跑远了,爷爷还要下车走过去赶它回来。

就这样走走停停,太阳升起很久后,我们终于到达了牛市。

放眼望去,路边拴着的全是牛羊牲畜,我才知道,原来牛市不止有牛啊。

爷爷把牛车停在一个档口,下车去找熟悉的主顾,嘱咐我们两个呆在原地牛车上不要动,好好看紧小牛,等他回来。

看到这么多的人来来往往我有些发杵,问表哥:“爷爷这是要上哪儿去?”

表哥毕竟长我两岁,见识多些:“爷爷是去找人卖小牛呢。”

我闻言看向表哥,满眼惊讶,同时也马上明白了为什么小牛明明不能拉车,也要带着一起出远门,我一下不愿意了,极为不舍:“为什么要卖掉小牛啊?它多好可爱,多健康啊,而且它还没长大呢!”

“小牛是公的,公的没用,大人都是这样干的。”这下表哥也解释不清了。

我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信息,虽然平日里小牛总是喜欢到处乱跑,还经常打翻东西,但大部分时间都很温顺,甚至我回家时还会主动跑过来给摸,乖极了。

我问表哥:“能不能不卖啊?”

“那你得去和爷爷说,这我可说了不算。”表哥看着小牛可爱的大眼睛,也有些不舍。

我一听就知道没戏了,大人从来不会听小孩子的话。更何况爷爷向来固执,不会轻易改变主意。我们今天赶了这么远的路过来,爷爷是一定会把小牛卖掉的。

想到这我有些难受,再转过头看小牛时满是怜悯,它一会儿离开妈妈该有多伤心哪!

表哥也有些伤神,但他很快就被路边卖小吃的摊贩吸引了目光,那里一朵朵洁白蓬松的大棉花糖正插在一起,糖边缘的触须在风里微微颤动。

表哥碰了碰我的胳膊“想不想吃?咱们过去买!”

我也有些心动,当下也顾不得爷爷的告诫,“好呀好呀,那我们现在就去!”

我直接就跟着表哥走了,留下牛牛母子在原地,小牛依偎在妈妈身下想吃奶,母牛不停地踢着前脚,似乎有些焦躁。

我俩这边刚到手的棉花糖还没吃两口,就看到爷爷就气急地朝我们走了过来,他一把拉住我和表哥的领子,眼睛睁得溜圆:“不是让你们别动吗?跑丢了怎么办?!”

爷爷极少发火,这一下把我们俩都唬住了,完全不敢搭话,连连讨饶,顺从地被爷爷抻着领子拎回了牛车。

回到原地,牛车旁边已经站了一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眼睛却很精明,他戴着一顶黑色小帽,虽然尽力遮掩了,还是能看出里面乱糟糟的头发,身上穿着一件灰布外套,鞋上沾满了污泥。

看到我们回来,他立刻笑着迎上来,还夸我们俩长得可爱,我猜要买小牛的人就是他了。

男人先是绕着两头牛转了两圈,并不着急出价,反而问爷爷:“你这大牛卖不卖?”

“大牛不卖,就这个小的。”

“小的不值钱啊,大牛倒是能多给点儿。”男人眯着眼睛,细细品鉴着两头牛的身体。

“大的留着耕地呢,就卖这个小的,小的也壮实着呢,活蹦乱跳的。”爷爷慈爱的看着小牛,温和的说。

“小的现在也干不了活儿啊!”男人开始挑毛病了。

“你去看,谁家小牛能有我家的壮实!”爷爷也不甘示弱。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展开了一场价格拉锯战。

最后终于敲定了一个双方都觉得小亏但又都可以接受的价格。

“行吧,那就这个小的吧。”男人数完钱递给爷爷,然后伸手想要摸摸小牛的背,被小牛受惊似的躲开了。

那男人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绳子,围了一个圈,往小牛身上一甩,就勾住了它的。

小牛从未受过束缚,哪里忍得?当下就开始摇头晃脑,四蹄乱蹬,想要把脖子上的绳子弄下来,没想到绳子却越缠越紧,另一头牢牢抓在男人手里,怎么也挣脱不了,大牛也开始哞叫,想要摆脱缰绳去救小牛。

我看的心急,大叫:“你别弄疼它!”

紧接着我就想上前去帮小牛,表哥怕我被牛踢到,急忙拉住我。而且我实在太矮,还不及小牛的腿长,想去拉绳子也实在力不从心,只能干着急。

爷爷沉默着,只是呵斥我们离远点,同时用力拉紧大牛的缰绳。

一番折腾之后,小牛终于力竭。

男人拉着绳子,一步步将小牛拉远,小牛脖子被控制,即使不断挣扎,也不得不跟着走。

母牛见孩子被拉走了,越发焦躁,开始更大声的呼唤孩子,爷爷见状连忙控制住它,一边牵紧缰绳,一边拿鞭子抽打母牛的屁股,口中不断呵斥,,但是牛车还是在母牛的作用下不断晃动起来。

我和表哥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切,心疼又无能为力。

男人和小牛逐渐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紧接着,人声和买卖吆喝声袭入耳朵。

过了很久,久到棉花糖都黏在了一切,不再蓬松了,母牛依然站在原地不肯走,冲着小牛被牵走的方向不停嚎叫。爷爷也早已停下了手中的鞭子,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拉着小牛的车已经开动了,车上装载了十几只小牛,不知道要开往哪儿去。

我心下酸涩,棉花糖也不甜了,转头看向爷爷,他的眼睛眯着,没有什么表情,里面藏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想爷爷肯定也舍不得,除了母牛,家里面和小牛相处时间最长的就是爷爷了。

爷爷亲自给它接生,给它擦身,看着它一天天长大,朝夕相处半年多,他的不舍只会比我们更多。

但这就是农家养的动物的命运,生活还是要继续,多愁善感总是不适宜农人的。

回去的路上我和表哥都安静了许多,牛车上还有来时摘的野花,但是和我们逗弄的小牛已经没有了。

(二)跟着爷爷去配种

给牛配种是一件需要看时节的事,早了不行,晚了也不行。

母牛的发情期一般在8—10月份,所以配种也会选在这个时候,以提高成功率。

母牛配种的成功率很高,但是去配种的过程却很艰辛。因为养殖公牛的农户离我家很远,每每走路要小半天时间才能到。而且路况很不好,到处是坑坑洼洼的石头和遍布的杂草,所以爷爷一般都是独来独往。

但今年,却带上了我。

因为今年爷爷把给牛配种的时间选在了8月,这时候正值暑假,我在家里闲的上树。

那时候村小并没有暑假作业,我整天和表哥玩的疯起,搞得院子里到处鸡飞狗跳,家里人早就不胜其烦,巴不得我出去消停一会儿。

奶奶说:“带上她吧,让她出发清静清静。”

奶奶都发话了,爷爷自然同意。

于是第二天早早起床吃过早饭后,我就如愿坐上了出发的牛车。

但是没想到这次的路程远不如去牛市好玩,既没有表哥一起玩闹,也没有平坦的大路供我躺着发呆。一路颠簸不说,路边的杂草都有一人多高,稍不小心就会被草叶划伤。本来就无聊,偏偏爷爷又是个闷葫芦,十句话里能接我一句都算好的,问的多了就生气,让我别搭理他,自己待会儿。

我只能紧紧握住牛车的边的横栏,一边防止自己掉下去,一边小心着不被路边草叶割伤,出来玩的乐趣一点都没了,只剩下长路漫漫的哀叹。

日头高悬,热浪一阵阵翻涌,头顶的树叶一动也不动,眼见着就快要到晌午了,

“还有多久到啊,爷爷?”我忍不住第1008次问爷爷。

“快了。”爷爷简短回答我,同时递给我一瓶水和一个烧饼。

我一边啃着烧饼,一边继续叹息。

不知走了多久,前面终于出现了人家,接着是飘过来一阵阵炒菜的饭香,勾得我一下子坐直了身子:

“到了吗,到了吗?”

“到啦!”爷爷回答。

随着爷爷的一声轻喝,我们停在了一扇木栅栏门前,这是个小型农场的样子,坐落在一片庄稼地里,门两边都是茂密的野草。

门内是一片异常开阔的院子,地面没有做硬化,泥土地上遍布着零星的牛粪和脚印,靠西墙是用铁皮搭起来的棚子,棚子一直延伸到南墙,拐个弯,成个L形。棚子底下就是牛了,我站在牛车上踮着脚,数了数,一共7头,5大两小,现下正窝在草堆上休息,懒洋洋的嚼着青草。

北面就是主人家的屋子了,一排矮矮的房子,门也是木头做的,门口放着几个饮牛的塑料桶,还有几把锋利的镰刀。

爷爷跳下牛车,朝着门里吆喝,不多时就出来一个黝黑的赤膊汉子,寸头圆脑袋,穿一条黑色的大裤衩,看上去凶凶的,但是面色却很柔和,非常热情的招呼我们:“叔,来了啊!”

“来啦。”爷爷回。

汉子上来帮忙拉牛车,看着牛说:“今年来的晚了点啊。”

“对,今年地里忙,活儿多。”说话间爷爷也上手,两个人一起卸车,很快母牛就一身轻松了,我也跟着下了车。

牛车被丢在门外,爷爷牵着牛,男人在前面带路,一前一后进门往牛棚的方向去了。

我站在原地,刚要跟过去,一个女人从北边屋子里出来,面色温柔,嘴角濡着笑,一头长发后挽,很是端庄柔和,就是发梢沾了些灰,可能是刚刚正在做饭。

她叫住我:“来,丫头,喝点水。”

我望过去,她拿着一个瓢,招呼我过去。

我看这个阿姨面善,也没矫情,立马跑过去,端起来就喝,一点不客气,咚咚几口瓢就见了底。

女人很诧异,问我:“还喝吗?”

我有点不好意思,抹了抹嘴冲她笑:“不喝了,谢谢姨。”

女人笑着接过瓢,很是怜爱的看了看我:“这孩子,长得真结实。”

说完就又回屋子里了,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轻声的说话声,看来是去接着做饭了。

这时候我一下子想起来我的正事!配种!

牛呢?

我赶紧跑进院子里,就看到爷爷正和那个汉子说话,两个人一边说一边往牛棚走。

而牛棚里,我家那头黑色母牛正站在一堆干草上,旁边是一头黑白相间的花牛,两牛此刻正立在一起,安安静静,相安无事。

虽然不知道啥是配种,但我隐约觉得不应该就是两头牛站在一起吃草吧?这也太简单了?那张爷爷家里去不就行了,干嘛还要跑这么远?

我跑过去,指着牛问爷爷:“爷,这就是牛配种吗??”

爷爷没说话,旁边的汉子倒是笑了起来:“小孩子家家的,还知道配种呢,早结束啦!”

“啊?”

这就,结束了?我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往里面走一走,站一下就结束了?我还以为是多好玩的事呢。

“真快啊!”我不由感叹。

“哈哈哈哈哈!”回应我的是又一阵爽朗的笑声。

爷爷也笑了,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钱递给汉子:“忙着吧!我们先走了。”

“哎,这是干嘛,不用不用!”汉子连连推辞。

“应该的,都不容易,你就收着吧!”爷爷今天居然罕见的话多了起来。

“诶,你这,行吧!”汉子最终收下了钱。

“吃个午饭再走吧!这都快晌午了!”汉子说。

“不吃了,家里准备了饭菜,等着回去呢。”爷爷推辞。

爷爷是个死心眼,出门时和奶奶说好了要回来吃午饭,说什么也不肯留下。

我累的不行,早就想坐下来休息休息,一直用渴望的眼神望着爷爷:“留下吧,留下吧。”

可爷爷不为所动,后面还狠狠瞪了我一眼,我一下子不敢说话了。

“孩子就喜欢吃家里的饭,我带她回去吧。”爷爷开始把我当借口。

我无奈附和他:“是啊是啊,奶奶还等着我们呢,我们得走了,一会儿赶不上饭了!”

汉子见我们坚持也没有强留,把我们送出门后,帮忙给牛套上笼头。

汉子说:“路上慢点儿,注意安全。”

爷爷说:“好,放心,回去吧。”

刚走出不远,就听到后面女人追出来喊:“留下来吃点饭吧!”

“不了~!大妹子回去吧!”爷爷回头,高声回应。

不远处,女人拿着一个洗菜盆站在门口,正朝我们这边望,抱怨汉子怎么不多留一留客人,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回走,关上了门,说话的声音也听不清了。

我转过身来问爷爷:“咱们为什么不吃饭?”

爷爷摆弄着缰绳,声音很低:“他们家也不容易,有一个儿子,生下来就瘫痪了,咱们就别给人家添麻烦了。”

“啊?瘫痪!”我惊叫。

“是啊,双腿都动不了,他们家的钱都拿去治病了,你看他家的房子都破成什么样了,也没钱修,唉!”

爷爷接着严肃的说:“下次不要随便吵着要在人家家里吃饭,听到没?”

“知道了。”我低低回应。

回去的路上一路无话。

太阳更大了,但八月底的暑热已经过去,午后的阳光只是刺眼,却并没有那么毒辣。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蓝天悠悠,青草芬芳。

我躺在牛车上颠簸着回家,隐约觉得,人生这本书,好像轻轻对我翻开了一页。

(三)爷爷给我摘酸枣

母牛配种成功,诞下一个小牛犊,不过一年多时间,小牛犊就成了家里的一员,毛色光滑油亮,性格温顺可爱,除了喜欢乱跑乱跳,没有其他缺点。

现在爷爷每次出去放牛都要带着两头牛了。

这可不轻松,因为小牛没长成,所以并没有给它套缰绳,有时候乱跑乱跳的根本管不住。而且小牛每次出门都快活的不得了,院子里,田野里,到处都是它的舞台,这里嗅嗅,那里蹭蹭,滴溜溜的大眼睛四处乱转,活像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好奇地探索这个世界。

田野里还好,让人头疼的是从田野回家的这段路。这段路上人家很多,门前屋后都有玩耍的小孩子,见到一大一小两头牛晃晃悠悠走过来,难免好奇想要上去逗弄。但是小牛实在太小,和人玩耍没轻没重的,又喜欢胡乱蹦跳,万一把小孩子碰倒了就麻烦了。

后来为了避免这种情况,爷爷就选在一大早和午后出门去放牛,尽量避开人群。

而这个时间,也正是酸枣最鲜嫩脆甜的时候,爷爷就开始每次放牛回来时给我带回满满一口袋酸枣。

酸枣树一般长在山间道旁,在干旱缺水的环境下奋力抽枝,结出一个个只有大拇指盖大小的小果子,经过酷热和暴雨的洗礼,果子会变得又酸又甜,异常可口。

知道我爱吃,爷爷每次都会特意去有酸枣树的地方放牛,栓好牛后,就会来到山脚,小心地拨开酸枣树长满刺的枝丫,把已经红透的酸枣轻轻摘下,放进口袋。

那时的我期待每一个晚夏时节,一放学就往家跑,第一时间冲向爷爷,掰开他的口袋,把一个个鲜红的酸枣抓过来,一个不拉的划进自己的口袋。

爷爷带回酸枣的多少不定,完全看运气。

少的时候,我就直接一口一个,三两下就吃光。

多的时候,我就会带着酸枣爬上房顶,坐在被白天的阳光晒的暖洋洋的石块上,看着漫天的晚霞慢慢品尝,把酸枣和大把的晚霞、黄昏一起,扔进嘴里。

院子里小牛哞哞叫,有时候叫的多了,叫声传进耳朵里,我竟无端听出几分忧郁来,也不知道未满一岁的它在忧什么,可能是不想断奶吧。

不上学的时候,我也会和小伙伴一起去摘酸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摘到的总是没有爷爷摘的大、甜。

我曾经反复追问爷爷这是在哪儿摘的,爷爷总是笑笑,然后轻轻说:“就在放牛路上随便摘的。”

“到底是哪条路呢?”我继续追问。

“就是去北山上的那条路啊。”爷爷回我。

“可是去北山有好多条路啊,到底是哪一条嘛?”我势要刨根问底。

“诶呀,就是那条路嘛,别问了。”爷爷见说不清楚,索性就不回了。我见状也只好打住。

看来这又大又红的酸枣发源地,始终是个谜了。

如今成年后飘落他乡,本以为很难再吃到那样的酸枣了,偶然一次手机一滑,居然刷到了酸枣专卖店。

我惊喜异常,只是看着图片上又红又大的酸枣,少年时品尝过的酸甜就已经从记忆中复苏,迫不及待下单两斤。

到货后拆开快递包装,拿起一个往嘴里一尝,却发现,它突然变得和其他水果没有什么分别了。曾经披荆斩棘地爬山才能寻到的酸枣,如今轻点一下手机轻易就可以获得,虽然它与我儿时吃到的酸枣并没有什么两样,我却再也找不回当初的味道了。

那些儿时的游乐,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

那天我突然就懂了那句诗: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四)种棒子

棒子,是我家乡的方言,指的就是玉米。

种棒子,是农家一年中的大事。放在以前,是要全家齐上阵,七八个人连干个两三天的。

但是因为工业化的推进,许多年轻人都进了工厂,厂里两个月赚的钱能抵得上田地里半年的辛苦。大家都奔着挣钱去了工厂,慢慢地,就很少有年轻人愿意种地了,村里很多地也因此搁置下来。

但是我家的地一直都没空着,直到爷爷去世。

从爸妈进厂开始,地里的活计就都是爷爷一个人料理,种棒子这件事自然也就落在了爷爷肩上。

于是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大约6月份),爷爷扛着锄头,拉着种子和化肥,带着我出发了。

那时候我10岁,虽然人小,也算半个劳动力,再加上家里面实在没有可用之人,爷爷百般衡量之下,终于选中我担当这个播种的重任。

我一路上都兴奋又好奇,虽说从小在地头长大,但我真正下地干活的次数屈指可数,像种棒子这样的大事更是从来没参与过,这次能有机会跟着去还不用写作业,别提多开心了。

爷爷在前面驾着牛车,我在后面仰躺着,拿路边随手摘下的杏树叶遮住眼,透过缝隙里看天,看鸟,放空。

昨天刚下过雨,地面还是湿的,牛车的铁轱辘滚过,带起一层层泥,泥土混着草叶,就会把轱辘堵住,所以每走一段路,爷爷就要停下来拿木棍戳掉轱辘上沾的泥土,然后再继续前行。

就这样停停走走,总算晃到了我家的地里。

爷爷看着眼前已经浅浅长出杂草的两亩地说:“今天就要把这两块地给种完,不然明天又是大晴天,地被晒干了,种子就不好种了”。

“哦。”我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后来才知道,刚下过雨的地是种棒子的最佳时机,这个时候最容易出苗。北方干燥,要是等过两天地干了再种,不仅犁地困难,种子也不容易成活。

爷爷先把种子、化肥从牛车上拉下来,又拿下爬犁。接着解开牛身上的车套,套上犁,开始吆喝着牛犁地。

由于常年劳作,爷爷的手异常粗壮、粗糙,像10根经年的老木桩,爬犁的杆被他紧紧握在手里,随着一声轻喝,老牛开动,爷爷往下一压,爬犁的尖端就被压进土里,将湿润的土地划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新生的野草被连根翻起,为棒子种预留下生存的空间。

“爷爷,那我要干嘛啊?”我大喊已经走到田那头的爷爷。

爷爷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沉默地调转牛头,从另一头又犁回来,快走近时才说:“你先种种子。”

“怎么种啊?”我看着身旁一口袋的棒子种不知道从何下手。

爷爷好像才反应过来我不会种地,转身放下犁,拿起一个小铁盆舀上半盆种子,开始给我示范。

“你就这样。”爷爷走到刚刚犁过的那道沟旁边,往里面扔了四五颗种子。

然后爷爷走了一小步,又扔下一把种子说:“隔这么远就行。”

“哦,很简单嘛。”我说,但立刻又感到疑惑:“为什么一个坑里要扔那么多种子,不会挤吗?”

“因为有的种子长不出来啊。”

“你就这样种就行,先别埋土,一会儿还等施化肥。”爷爷说完,就去扶起犁,继续犁地了。

“好!”回应完爷爷,我就拿起小铁盆,开始了我的播种之路。

我一开始信心十足,非常有干劲,抓起种子就是扔,而且非常精准,每个坑4粒种子,不多也不少。不一会儿等小铁盆的种子就见了底,我马上跑着去地头又舀上半盆新的,继续干。

接着,是第二盆,第三盆。

不出所料,我的体力很快就跟不上了。

第四盆种子种到一半,我感觉我的手异常酸,脑袋也越来越重,脖子好像快要支撑不住了。

要不就停了吧,我暗暗想。

爷爷那边已经犁完了两亩地,开始施化肥了。

我看着眼前这条播种到一半的沟渠,第一次觉得一亩地有这么长。

“爷爷!我累了!”我大声喊。

“这就累了啊,一亩地都没种完,那去喝点水吧。”爷爷回我。

我放下种子,跑去种子口袋旁边喝水,咕咕几大口那叫一个畅爽!风吹过汗湿的衣领,带来一丝凉爽,我端着大水桶,看着刚刚被我种完的半亩地,突然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

故事里一个富人向智者发问,如何才能得到快乐。

智者微微一笑,指着眼前的土地,让他去和正在耕作的农民交换,替他犁完这几亩地。

烈日当空,等富人劳作完,已经是满头大汗。他靠在大树上喘气,接过智者递过来的一碗水,喝完之后看着被自己平整的一丝不苟的土地,不由自主说了一句:好快乐啊!

想到这儿,我福至心灵,冲爷爷喊:“爷爷,你快乐吗?”

爷爷手上动作没停,冲我看了一眼,好像在思考,他说:“快乐。?”好像这对于他是一个很深奥的问题。

“是啊,快乐~”我一瞬间又充满了动力,继续喊。

可是对话到此结束,爷爷没再回答我,转身继续撒化肥了。

我也歇够了,准备继续播种,却突然发现化肥颗粒比种子小很多,那撒化肥岂不是比播种更省劲儿?!

说干就干,我立马要求互换工作。

我去撒化肥,让爷爷去播种。

爷爷欣然同意。

但很快我就后悔了,化肥颗粒虽然小,但是每个坑里要撒的量也多,一盆化肥很快就见底,我要来回跑去舀化肥,跑着跑着好像更累了。

怎么办?

不能吃亏!

于是,在我“无理”的指挥下,爷爷再次和我互换了工作。

这次我一下子干到了底,两个人齐头并进,不到两小时,也可能一小时,我完全是凭感觉计时了,这两亩地的播种量终于完成了!

东西收拾上车,我坐在空了一半的种子袋上叨叨:“终于要回家了,太累了,下次我再也不来了!”

结果我话还没说完,爷爷就悠悠道:“这块地弄完了,现在我们去南边那块地。”

……

(五)掰棒子

转眼间时过深秋,万木飘零,棒子也熟了。

要掰棒子了!

种棒子可以一两个人合作完成,但是掰棒子可是个绝对的力气活儿,非得多几个劳动力不可。

于是乎,我再次水灵灵当选为今年的掰棒子助手。

秋天晴天多,日照充足,棒子的外衣也迅速替换,由最开始的翠绿小衫逐渐变为酥脆的白皮,北风一吹,就露出里面金黄色的粒子。这就说明棒子已经熟透了,得马上掰下来了!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老爸开着三轮车,后头载着老妈、我还有爷爷奶奶,嘟嘟嘟朝着地里进发了。

尽管天气依旧有些暑气,但我们每个人都包裹的严严实实,从上到下全面武装,就连凉鞋也不穿了,和进手术室的医生相比就差个口罩了。

没办法,地里的棒子长得实在茂密,而且棒子叶细长且有倒刺,如果不加防护的往里钻,八成会被划伤,在胳膊上留下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即使现在很多叶子都晒干了,其威力依然不可小觑。

到达目的地之后,老爸开始分工,每人负责一排,掰到头之后再返回来,如此往复。

我被分到最小的一块地边上。

看着眼前茂密得棒子丛,我第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这么多棒子,掰的完吗?

很快,其他人就用行动回答了我。一个个话都不说,直接上手,

其中,爷爷的动作尤其麻利老练。

他每走到一根棒子秧跟前,就先用右手扶住主干,然后左手按住棒子,往下一掰一扭,棒子就被轻易收服了。有时候甚至不需要扭,只在掰的时候稍加些手劲儿,棒子也能轻易脱落。棒子掰完之后顺脚再把棒子秧踹倒,方便收集起来冬天喂牛。

掰下来的棒子被扔到一起,很快就成了小山堆。

老爸老妈的身影被棒子秧挡住,看不真切,但他们身后的小山堆也已经开始初具规模了。

这一下子激起我的好胜心,我沉淀一声,也加入战斗,一鼓作气,掰了二十几根棒子秧。

这一下给我累得够呛,等我气喘吁吁,想回过头去看看自己“小山堆”时,却无语地发现,我刚刚热火朝天干了一通,其实并没有掰下来多少棒子,现在这几根根本堆不起来!

长叹一声,继续干吧!

临近中午,太阳更高了,我穿着长袖长裤,穿梭在棒子地里,被茂密的棒子叶来回拥抱,浑身上下又闷又热,更难受的是,我总感觉身上有地方在痒。地里蚊虫多,我又要一直在棒子丛里钻来钻去,八成是有小虫子爬到身上了。

我边走边抓,速度渐渐慢下来,爷爷很快注意到了我的变化,看我这么难受,叫我别干了,去旁边休息休息吧。

我看了看其他人都在干的热火朝天,一开始还不好意思。但马上,在看到一只超大的肉虫子从棒子里钻出来,还一个劲儿地冲我摆动它肥硕身躯的时候,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随着我“啊”地一声大叫,手里刚掰下来的棒子被我扔到了一边。

老妈看到后无奈又好笑地冲我说:“咋这么大了还怕虫子。”

确实,农村的孩子自小在土里打滚,爬树上房无所不会,很少有怕虫子的。

我强行挽尊:“那是它太大了,突然吓我一跳嘛!”

我确实是不怕虫子的,甚至还会在深夜跟着表哥去山里扒石头抓蝎子。但是这个虫子它虽然不咬人,但它恶心人啊!

就这样,我“顺理成章”地退休了,一屁股坐在老爸老妈刚刚掰下来的棒子堆上,开始无所事事。

但是秋天的田地里什么意思都没有,鸟不爱叫了,山鸡也不出来了,野兔也钻进洞里去了,连花花草草都枯了个遍。不到十分钟,我就把周围的地形摸了遍,实在没找到可玩的,我心道:要不,继续干活?

我冲爷爷喊:“爷,我要干嘛呀?不想掰棒子了。”

爷爷回我:“不想掰棒子,那就过来撑口袋吧。”

“行。”我这次答应的很快,这个活儿轻松啊!

撑口袋只需要站着不动就行了,而且还不用再去钻那个讨厌的棒子丛。

我爬上三轮车,把提前准备好的化肥口袋拿下来,选了一个看着最结实的,把住口袋边缘,一手捏住一边,撑开口袋,等待爷爷往里面投喂。

爷爷的手非常粗大而且充满力量,而且十指布满老茧,一般的小刺小划根本穿不透,对他造成不了任何伤害,爷爷两手一握,就能握住七八根棒子,一口袋棒子三两下就装满了。

然后爷爷再用秸秆编一条绳子,缠几下给口袋封口。他粗壮的手指编起绳子来竟然非常灵活,左缠右绕毫不滞涩,我在旁边赞叹不已。

最后在全家人的齐上阵下,仅仅半天时间,这块地的棒子就被全部收服。

大人们把装满棒子的口袋一个个拎上三轮车,出发时还空荡荡的车斗,现在已经满满都是棒子了。

一切都装上车之后,老爸开始摇三轮车的摇把,随着摇把的转动,三轮车开始咆哮,同时喷出一阵阵黑烟。我和老妈、奶奶坐在三轮车车斗的棒子堆上,随着三轮车一起震动,车启动了。

老爸放下摇把,坐上驾驶位,回头叫爷爷上车。

爷爷却摆摆手,叫我们先回,他要再检查一遍地里有没有拉下的棒子,。

奶奶素来知道爷爷的固执,说:“不用管他,我们先走吧。这离家也不远,他一会儿走回去吧。”

三轮车开走了,我回头看着爷爷的方向,看到他正拿着一个口袋,从地的这头走到那头,边走边踩踩倒下的秸秆叶,看看有没有被挡住的棒子,时不时弯腰检一下。

这是爷爷一个夏天的劳动成果。

从种下棒子的那天开始,他就不间断地来到这里照看这些娇贵的秧苗。

秧苗刚出土时,他每天给它们除草,间或施肥、打药。

等秧苗高一点了,一场暴风雨不期而至,吹倒了大片秧苗。爷爷早在夜里听到风雨大作时就有预感,清晨起床赶来一看,果然是千军万马齐喑的场面,他走过去,将倒下的秧苗一个个小心地扶起,再给秧苗根部加厚一点土壤,看着天空祈祷下一场风雨不要来的太猛烈。

没想到接下来是连续半个月的大晴天,土地晒得龟裂,又差点把半大的棒子秧给渴死。爷爷在大半夜里起床,去排队给秧苗浇水,等了两个多小时,汩汩清流才终于姗姗来迟,沿着早就挖好的沟渠汇入庄稼地,渴了半个月的秧苗总算是喝上了水,爷爷才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回家休息一会儿。

天气阴晴不定,风雨来去无踪,每一种自然的变化都时刻牵动着农民与土地相连的那颗心。

如今,侍弄了许久的秧苗终于结出了粒粒饱满的棒子,所有艰辛都见到了回报。

所以,尽管绝大部分棒子已经装载上车,爷爷还是要在所有人都走尽之后,在冬天来临之前,最后一次独自巡视自己的领地,一个个捡起掉落的棒子。或许在寻找和捡起棒子的间隙,他也在感念这几个月的付出吧。

(六)沉默如牛的爷爷

爷爷很不爱说话,甚至是沉默,但这种性格却让爷爷在乡间广受好评,还博得了一个“老实人”的名头。人人都说他老实善良,是最值得信赖的乡亲,当然也趁机明里暗里地占了他不少便宜,为此爷爷没少挨奶奶的骂。

和其他假装老实的男人不同,我爷爷的老实是真的老实。一些男人流传千古的惯常陋习——吃喝嫖赌,他一样不沾,而且还非常节俭,非必要绝对不花钱,甚至从来没主动给自己买过衣服,每次都是穿烂之后,奶奶看不下去才去买。村里男人们之间喝酒吹牛的聚会他从不参加,甚至逢年过节时儿女回家团圆的聚会,他也总是安静沉默地坐在一旁,大家吃喝笑闹,他也跟着一起微笑,很少搭话。

但是性格强势的奶奶最看不上爷爷的沉默忍让,她眼里容不得沙子,被人欺负了就一定要还回去,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于是奶奶在外和别人吵,回家和爷爷吵,一刻也不得安宁。当然,和别人是骂战,和爷爷就只是单方面输出了,因为爷爷几乎不会还口,回答奶奶的永远只是长久的沉默。他俩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一种互补。

因为老实,爷爷在外和人打交道上总是难免吃亏,最明显的就是在种地这件事上。

我家有一块地,被分在陡坡的小路边上,路边有个弯道口,总有人为了抄近道,故意骑着自行车、小型三轮车直接从我家的地里穿过去,刚刚种上的白菜没几天就被踩的乱七八糟。

但是田地里又没有监控,根本找不到人说理去。

爷爷见此只是叹息一声,然后准备把坏掉的白菜重新种上。

但是我奶奶这暴脾气,可是万万不能忍下这口气的。她先是在家里指着我爷爷狠狠骂了一通窝囊。

然后就站在去往我家那块地的岔道口上,对着来来往往四面八方的去种地的人,开始无差别攻击,叉着腰在路上骂,其声音之大,言辞之丰富,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意,由于奶奶的骂技实在精妙欲绝,每一个路过的人都要停下来听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口口相传之下,我家的白菜地自此再也没有遭过破坏,全都整整齐齐地长成了大白菜。

爷爷的生活中的两件大事:种地、放牛。

既然种地方面有了我奶奶出头喝退所有来兵,那么就只剩下放牛了。

爷爷不会乐器,不能对牛弹琴。

茫茫四野,只有青草和夕阳。

爷爷和牛,也只有相对无言了。

(七)爷爷的毅力

爷爷这辈子干过的事情不多,但神奇的是,每一样都坚持了下来。

放牛和种地就不说了,这尚且属于工作范畴,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天要讲的是戒烟。

戒烟这件事,每个人身边都有,但像我爷爷这样,抽的如此狠,又戒的如此迅速彻底的,我只见过这一个。

从我有记忆起,爷爷就在抽烟,饭前抽、饭后抽、放牛前抽、放牛中抽、放牛后抽、种地前抽、种地后也抽,几乎所有空闲时间都要来一根。抽的最多的那几年,要一天两三包,是个名副其实的大烟枪。

再早些年,爷爷嫌买烟贵,还自己炒烟叶。一个在家里从来没做过饭的人,居然愿意花几个小时的时间去细细炒这个小叶子,实在令人叹服。烟叶炒完之后,爷爷会找来一沓干净的白纸,用他那粗糙的大手把白纸裁成细细的小条,再把烟叶慢慢卷进去,封口,一支纯手工烟卷就做好了。炒一锅烟叶最少可以抽一个月。

小时候爷爷每次炒烟叶我都会好奇地站在旁边看,感叹原来这个烟制作起来这么简单,我也会。于是我便要吵着上手卷一个。爷爷也不阻拦,随便我去卷,但我的经验始终没有爷爷老道,每次卷的不是紧了就是松了,烟叶不是放多就是放少,卷出来的烟卷千奇百怪。等我玩够了,爷爷就会笑着摸摸我的头,然后把我卷坏的次品拿过来重新卷一遍,就着炉火点上,悠悠地抽上几口。

这样一个嗜烟如命的人,终于在五十多岁时迎来了他的“报应”。

爷爷突然得了脑血栓,半边身子动弹不得,医生诊断几乎就快要半身不遂。

医生建议,这烟,非戒不可。

这打击对于一个一辈子靠体力干活生存的人来说,不可谓不深。

从前奶奶骂了爷爷几十年要他戒烟,他都沉默以对,绝不悔改,如今“大难临头”,终于要迷途知返了。

但所有人,包括奶奶,都不相信他真的能戒。

没成想,爷爷真的这么干脆,说戒就戒,从医院回家那天起,就一根烟再没抽过。

抽了几十年烟的老烟民,一下子就从雷打不动的一天两包烟锐减到了零。

不仅如此,爷爷还严格遵循医嘱,每天坚持锻炼,立志要恢复已经行动不便的右半边身体。不论刮风下雨,他都早早起床出门,一出门就是一两个小时,把村子里的大街小巷走了一遍又一遍,就为了让右边的腿脚能得到充分锻炼,午后傍晚也是一样。这一走就是五年,五年之后,爷爷的腿脚已经和常人无异了。

我这才发现爷爷是一个很有韧性的人,做事非常有毅力,且能吃得了苦,认定的事再难也能坚持下来。

我也在潜移默化中继承了爷爷的这股子耐性,不论是学习还是锻炼,一旦确定了目标,就能毫不打折的执行。爷爷虽无言传,但是他的身教却使我终身受益匪浅。

(八)爷爷敬终

从少年时起,爷爷就开始放牛,放牛这件事贯穿了爷爷的一生,一直到生命行将结束的那个下午,他依然在放牛的路上。

那天我和表哥收到消息赶过去的时候,爷爷正坐在草地上,神情安详,面带微笑,家里那头老牛正安静的守在爷爷身边吃草。

爷爷见我们来了也只是点点头,没说一句话。

我以为爷爷只是起不来了,需要有人帮忙扶一下,就赶忙过去扶起爷爷一边的胳膊道:“爷,你怎么摔倒了呀,我来扶你起来吧,我们回家去休息休息。”

表哥也上来,过来准备和我一起搀起爷爷回家。

可爷爷依旧一言不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由着我们俩去扶他。

我说:“爷,你的腿能动不?”我感觉到身下的爷爷完全没有移动的迹象。

表哥也疑惑:“爷,你摔的是哪条腿呀?”

当时我和表哥已经是两个初中生,表哥又长得人高马大,两个人合起来力气也不小,按理说不能扶不起爷爷。结果我们费劲半天,也只是将爷爷稍稍带离了一些地面,却完全没办法让爷爷站起来——爷爷的腿完全使不上力!

“爷,你的腿摔的哪儿呀?都动不了吗?”我问爷爷。

但爷爷依旧紧闭嘴唇,一声不吭。

后来我才知道,爷爷当时突发脑溢血,情况已经很严重了,根本没办法说话,双腿大概也出了问题,所以没办法和我们说话,也无法自主行动。

当时爷爷一直不说话,动也动不了,我和表哥一下子慌了,我们俩来的匆忙,就骑了一辆小电动车,现在这种情况肯定也是不能载爷爷回家的。

好在很快,在附近地里劳作的大姨就赶来了。

大姨开了一辆电动三轮车,我们三人合力,终于将爷爷抬上了三轮车,载回了家。

回到家之后,家里人一看爷爷已经口不能言,再加上爷爷之前有过两次类似的症状,每一次都很凶险,于是立刻决定送医院。

姨夫开来面包车,一群人手忙脚乱将爷爷抬进车里,一脚油门送进了医院。

没想到医生检查之后很快就下了判决书:不用治了,送回家吧,最多半个月。

家里人无法接受这个晴天霹雳,说什么也不肯回家,明明前一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摔一跤就进了鬼门关呢?

就这样,爷爷继续在医院住了五天。

五天里爷爷的情况一天比一天恶化,开始只是不能说话,随后便失去意识,双眼紧闭,任谁也唤不醒,只能依靠各种管子维持生命。大姨和妈妈在外面,看着爷爷全身插满管子,神志不清,手时不时抬起翻动,但无人能一直护理的样子,心疼地直流眼泪。以为让爷爷留在这能延续生命,却没想到是如此痛苦的延续。

于是当医院又一次下达病危通知书时,家里人终于接受了这个事实,忍痛将爷爷带回了家。

回家之后的爷爷仿佛是感受到了家的感觉,竟然安静下来,手没有再乱翻腾,整个人平稳了不少。

他躺在床上,依然紧闭双眼,无法说话,喉咙里不停地发出呼呼的声音,好像很难受,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帮得上忙。

大姨抓着爷爷的手,含泪说:“爷爷这是要好转了。”

整个屋子的人都没有说话,一种巨大的沉默和悲伤覆盖了整个家。

奶奶和爷爷吵了一辈子架,这个时候也安静了,她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爷爷,不知道在想什么。

老妈、小姨和大姨围在床边伺候爷爷,爷爷身上还插着管子,需要有人定时更换。

所有人都来了,每个人进屋之后都安静地站在床边,看看紧闭双眼的爷爷,再看看一言不发的奶奶,然后拍拍老妈或者老爸的肩膀,最后叹息着离开。

来的人里面有几个年纪已经很大了,有的比爷爷还要大上十几岁,几十年的相识相处,如今即将结束,他们来见爷爷最后一面。

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向沉默寡言的爷爷在村里居然有这么多熟识的朋友。

这些朋友里,大多数是得知消息自己走来的,也有的是已经腿脚不便卧床多年,托儿女过来问候的。来的老人眼里除了悲伤,还有一种深深的同感,仿佛看到了自己不久之后的命运。

每一个人来的时候,大姨都把会他们的手轻轻放到爷爷手上,哽咽着对爷爷说:“爸,这是XX来看你了,你能听到吗?”

爷爷的手有时候软绵绵的,无法用力,有时候又会充满力量,紧紧握住来人的手,好像听到了我们的呼唤。

我至今记得爷爷的手最后一次紧紧抓住我时候的感觉。

那时候他喉咙里突然发出急促的呼呼声,喉结一上一下快速地动,口里也呜呜的,好像知道是我来了,要和我说些什么。我紧紧反握住爷爷的手,声音哽咽,问爷爷有什么要说的,我在,我一直在呢。但爷爷的手却慢慢松开了,随即整个人又陷入昏迷。

回家的第四天凌晨三点,爷爷离开了这个世界。

那天凌晨,我家灯火通明,哭声震天。

大姨和妈妈匍匐在爷爷身上痛苦,颤抖着手给爷爷一个个拔下身上的管子。小姨拿来准备好的寿衣,含泪将爷爷的头发重新梳理好,郑重地给爷爷穿上寿衣。

因为爷爷走的突然,家里人实在不忍立刻下葬,又怕爷爷挂念家里,找人拉来了冰棺,想让爷爷在家里多待几天。

爷爷的灵堂设在堂屋。

屋子正中是爷爷的冰棺,冰棺前摆一条长桌,上置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燃了七天七夜。

老妈说,灯在,人就在,爷爷就还在我们身边。

每一天,我在冰馆旁看着这盏长明灯时都会想,如果世界上真有鬼神,那爷爷的魂魄现在是不是就飘荡在这个灵堂的上空,在看着我们,他是会留恋还是释然呢?如果鬼神有情感,爷爷此刻也会像我们心痛他的离去一样,心疼我们的悲伤吗?

灯火跳动,人来人往,无人回应。

七天里,丧仪繁复又漫长。印象最深的,是第三天凌晨的“送行”。

家乡的老人说去世之人的魂魄会在第三天时离家,子孙后代们要去送行。送行的时间就是亡者的去世时间。

凌晨三点,是我们给爷爷送行的时刻。

村里没有路灯,送行人也不能点灯,漆黑的夜色里,我跟着长长的送行队伍,从家里出发,一路摸黑走到目的地。

村里人都睡的早,也没有什么业余活动,一到晚间,家家户户门户紧闭,所以我们这一路上一个外人也没有碰见。一队身着白衣孝服的后代们,就这么安静地穿街过巷,带着哭声和悲伤,走到了目的地——路口。

到了路口,一行人集体跪下,老爸跪在最前面,拿出一个铁盆,在里面点燃纸钱,火光跳动中,敬送亡者魂灵。

安静的村庄,隐约有哭声在夜空回荡。

第七天,在两辈人的护送下,爷爷出殡。

我搀着妈妈,走在送葬的队伍中,前面的车拉着棺材,纸钱漫天翻飞,白色的灵幡在风里摇动。

我想,这次是最后一次和爷爷同行了。

谁知走到半路,前面的人忽然叫我们停下,说村里有习俗:女子送葬只能总一半,后半段路和入土仪式,只能由男性包办。

我第一次听到这种习俗,愣在了原地,刚想辩驳,妈妈拍拍我的手说:“没事,后面有的是机会去看你爷爷。今天就随他们吧。”

我心中五味杂陈,最后还是看着妈妈悲伤的眼睛,说了声:好。

表哥走在前面,转身看到我们停下,朝我们比了个手势,我看懂了,那意思是叫我们放心。

送葬的队伍继续向前,我和妈妈等一众女性站在路边,看着灵幡渐渐远去,我心中默念:爷爷,一路走好。

下午送葬队伍回来后,我问表哥:“爷爷葬在哪儿了,地方好找不?”

表哥说:“你不会忘的,就在你们之前种棒子的地方。”

爷爷去世后,家里的牛无人照料,不久就卖掉了。

十年后,奶奶去世。

又一年夏天,我回到老家,推开门看到满院杂草。

记忆中老家的院子里从来没有出现过杂草,爷爷在时,杂草总是刚刚冒头就被牛吃掉了。爷爷去世后,奶奶除草也很勤,这么多年院子里一直干干净净。

如今人去房空,这院子,只剩了疯长的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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