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总想起那株老桃树。它立在村口已有百年,虬曲枝干如苍劲书法,每年惊蛰前后,都会捧出满树胭脂——像是把积蓄一冬的暖意,全酿成了粉白嫣红的酒。
我幼时爱蹲在树下玩。外祖母坐在门槛上剥豌豆,见我捡飘落的花瓣,便说:“桃瓣最是娇贵,风一吹就化了。”可分明有蝴蝶停在瓣上,把那点薄红衬得更亮;也有蜜蜂钻进花芯,沾了一身甜津津的花粉。那时不懂什么是美,只觉得阳光穿过花瓣时,连影子都是软乎乎的,像外祖母蒸的桃花糕。
后来读唐诗,读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忽然想起村口的老桃树。崔护笔下的女子,该是站在柴扉前吧?她或许也穿着粗布衣裳,发间插支木簪,可当桃花落在她肩头时,连时光都慢了下来。原来古人早把春光写成了画——不是工笔重彩的富丽,是清水染丹砂的清透,人和花互相借了颜色,倒比单独看更鲜活。
去年清明回故乡,老桃树还在。只是树下多了个石凳,坐着位白发婆婆。她膝头摊着块蓝布,正往里面包晒干的桃花瓣。我蹲下来看,她抬头笑:“姑娘也爱这花?”说着捏起一瓣给我闻,还是记忆里的甜香。她说自己年轻时嫁去江南,每年春天都要托人带些老家的桃瓣,泡茶、做糕、填香囊。“现在老了,走不动了,就守着树,把这些瓣儿收收,给孙女儿寄去。”
风过时,有花瓣落在她银白的发间。我突然懂了什么叫“相映红”——不是刻意的比较,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温柔。就像老桃树不会嫌弃婆婆的皱纹,婆婆也不会辜负每一片花瓣。那些被岁月揉皱的时光,在这抹粉白里,竟又舒展成了初见时的模样。
暮色漫上来时,婆婆说要回家熬桃花粥。我跟着她往巷子里走,路过几家院落,都有桃枝探出墙来。有的开着花,有的已结小青桃,却都一样精神。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古人写桃花,原是要写新嫁娘的容光;可这千年开不败的花,何尝不是在写所有认真活着的人?
走到巷口回头,老桃树的影子拉得很长,罩着青石板路。有放学的孩子追跑过来,笑声撞碎了一地夕阳。他们仰头数花苞,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伸手接住片飘落的花瓣,宝贝似的攥在手心。我想,等她长大,或许会在某个春天想起这一幕——那时她也会成为别人故事里的“人面”,而桃花,依然会在她身后,铺成一片不谢的云霞。
夜归时,收到婆婆塞给我的桃瓣包。我把花瓣撒在窗台上,月光漫进来,它们便成了星星的碎片。原来最美的春天,从来不在远方,而在低头拾瓣的瞬间,在有人愿意为一朵花停留的时光里。
人面桃花相映红,原是最朴素的道理:你若惜春,春便惜你;你若温柔待岁月,岁月自会赠你以花影满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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