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网络
那时候,确切地说是1980年,安了心想当作家,开始使劲背诗、背古文。数百首诗和数十篇古文背得滚瓜烂熟,后来又忘得一干二净。也不是很干净,好些篇文章都记得开头几句。
包括《阿房宫赋》在内。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杜牧不愧是大手笔,开篇就是宏大叙事,先声夺人。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毕”“一”“兀”“出”在这里都是动词,节奏明快,干脆利落,更兼气势磅礴。六国灭亡,四海统一,大秦帝国如同旭日东升。当然,破坏起来也是气势磅礴,蜀地的山林都被砍光了,雄伟壮丽的阿房宫拔地而起。要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宫殿呀,哇——!覆盖三百余里地面,楼阁高耸遮蔽天日。三百余里是啥概念?后来的什么故宫,什么圆明园,在阿房宫面前啥也不是。
尽管阿房宫是皇帝住的,我连靠近一点观看的机会都不可能有,我还是感到深深的自豪。而且,说起来很不好意思,但不得不承认,我还十二分羡慕。金银财宝就不说了,说美女。六国的妃嫔,都沦为秦国宫人。宫女们肌肤容貌极尽娇媚,久久伫立远眺,就盼着秦君临幸。
后来,楚霸王项羽来了,红不说、白不说就是一把火,阿房宫化为灰烬。那可是砍光了咱四川山林才修建起来的阿房宫啊,说烧就烧了。
后来才知道,阿房宫修建了3年就天下大乱,烂尾了。杜牧的文章,原来是虚构。
秦王辛辛苦苦灭掉六国,才当了14年皇帝,江山就改姓了汉,便宜了刘老三。
杜牧总结道:“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他的意思是,秦的灭亡跟别人无关,是自己把自己干掉的。当时想不明白,为什么秦会把自己干掉。当时教科书只告诉我秦朝如何了不起,统一全国,首创中央集权,修筑万里长城,以及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一代雄主,当得起伟大二字。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名垂青史,都是响当当的人物。我当时曾天真地以为,生活在秦朝,老百姓的日子肯定相当好过。直到最近几年,才明白我们被“历史”骗了。同时终于明白了,普通百姓,首先要关注的是你自己的小日子,想问题不能跟着史书这么大格局。
宋史学者赵老师说得好:不要迷恋那些开疆拓土的皇帝,坦白地说,他们开疆拓土一是为了收税,二是为了国界线外移的安全,三是为了心理上的荣誉感。他们从来都没想过,“我要把这片风景区打下来让我的百姓去免费游览”。
秦灭六国,结束战乱,对老百姓来说当然是好事。他们最大的幸福是免于战死的恐惧。理论上,人们可以安心耕种,不再担心明天敌人的军队就打到城下。理论上,这是一个巨大的历史进步,为社会生产和人口恢复提供了基础环境。
“理论上”可以理解为“想当然”,“按理说”,然而事实上呢?
战国时期老百姓负担很重,秦灭六国后,不打仗了,按理说负担应该大大减轻,事实上负担急剧加重,而且重到了“空前”的地步。
首先是徭役,规模骇人听闻。男性一生中需服兵役、劳役长达数年。被征发去修建阿房宫、骊山陵、驰道、长城等巨型工程,路途遥远,条件恶劣,死亡率不是一般的高。“丁男被甲,丁女转输,苦不聊生”。修建阿房宫、骊山陵墓征发了七十万刑徒(罪犯和服劳役的人),修建长城、戍守南疆又征发了数十万人。这些抽象的数据,如时代的灰,但具体到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具体到他们的家庭,却如大山一般沉重。
《汉书·食货志》记载:
“(秦朝)月为更卒,已复为正,一岁屯戍,一岁力役,三十倍于古...赭衣半道,断狱岁以千万数”。
意思是:百姓每年要服一个月的劳役(更卒),再服一年的兵役(正卒),还要屯戍一年,负担是从前的三十倍。路上看到的一半人都是穿囚服的罪犯,每年判案数以千万计。
与徭役同样可怕是赋税。田租、口赋等税收极其沉重,据说征收了农民收入的三分之二以上,以支撑庞大的帝国开支和君主奢靡生活。
还有比徭役和赋税更厉害的严刑峻法。资料显示,偷摘邻居几片桑叶,罚服徭役三十天。五人共同盗窃一钱以上,斩左趾、黥面并罚为城旦(筑城苦役)。父亲偷儿子的东西,同样属于违法犯罪。
最可怕的是实行连坐和鼓励告密。种自己的地偷懒,被人告密后没收全部财产,服刑,重赏告密者。知情不告者,对不起,连坐等着你。
活在秦朝的人可谓动辄得咎,人人自危。
史学专家通过秦简的法律条文、案例和史书的宏观记载相互印证,得出关于秦朝百姓生活的极其详细和可靠的结论:
他们的生活主题就是在严酷法律下的高强度劳动和服役,其目的完全服务于国家的战争和统治需求,个人尊严与幸福被压缩到了极致。这正是秦朝虽开创大一统格局,却迅速因民心丧尽而灭亡的根本原因。
族秦者,果然是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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