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美事

作者: 亞眠 | 来源:发表于2022-11-07 12:02 被阅读0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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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胡香川去鼓楼医院看了袁知礼。

贵宾级待遇的单人病房符合袁知礼的身价。走进病房,他正倚在床头看报。就他的神情体貌来说,不像垂死之人。

你能来就好,你不来,我还要请你来呢。他这么一说,胡香川有点不好意思。

作为中学同学,胡香川结婚的时候,袁知礼已经开办了一家农用车配件厂。那是八十年代最后的一年,那年他已经有了一辆桑塔纳轿车。胡香川至今都记得那辆车里的皮革味。胡香川1990年结婚,那年三十岁。结婚时向袁知礼借了三千块钱,一直到1995年才有钱还他。他二话没说收下了。但他在一个月后执意借给胡香川五万块钱让他买房。袁知礼说,你千万别受书本的蛊惑看不起钱。我跟你说,最后能救你脱困、助你成功的不会是别人。

他所以对胡香川说这样的话,是因为他了解胡香川和他的家族。胡香川的两位哥哥,农闲的时候总是手里捧着书,房子越住越小,越住越破,因为村里原本比胡家穷得多的邻居都盖了又宽又大的新房。在邻人眼里,胡家兄弟单凭看书就能看饱肚子,住上楼房。他们很想知道胡家兄弟究竟在书本里得到了什么滋味的快乐?这种心理大概和人们想知道吃海洛因到底是什么滋味的心理差不多吧。但袁知礼作为胡家远房表亲,很是担心胡香川会走几位哥哥的路,因为他不认为读书之乐能解决人的根现实问题。

胡香川似并未把他的话当回事。或者说当回事了,但事到临头,却都忘得干净。有位请胡香川办事的北京客商曾跟他说:你这人把握不住发财机会。但胡香川还是没把人家善意的提醒当回事。他想,凭我的工资能吃饱喝足,加上袁知礼当年执意借钱给我买的房,眼看着增值不少。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虽说胡香川和袁知礼不在一个城市,相距也就二三十公里。但他们动辄数年也不碰面。有时一年半载都不会相互联系。袁知礼的生意越做越大胡香川是有所耳闻的。而胡香川也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胡香川因为日子过得闲适而几乎与外界绝缘,袁知礼则因为做企业忙碌而无暇与胡香川分享生活。

袁知礼摘下老花镜,吩咐护工沏茶。寒暄几句之后,进入正题。

我的病,那是不治之症。我早有心理准备。或者今晚我就一命呜呼,但也可能明年此时我还能在这里和你说话。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我不会活过三年。所以,对我身上的病,我也不想多说。不过因为这次的病,我倒是再和你说说钱的事。你该记得年轻时我跟你说过,最后能助人脱困的不会是别人而是钱!

是的,我记得。当时没有你的钱,我可能要推迟两年结婚,当然也不会有后来的离婚;如果没有你的钱,我可能要多做好几年的租房客,并多花一倍多钱才能买到自己的房子。

这次我能住上这样的病房,你当然能想到是我花了钱。但是你只知道住高级病房要多花钱这件事,却不会知道钱到底怎么起作用。跟你说,这样的病房不是你愿承担高额费用人家就肯给你住。还需要打通另一种渠道。我开始找了我的一个好朋友跟院方打招呼,但没有用。我又让儿子去找他舅舅,通过上层打个招呼,还是没有用。那时我已经半死不活,却还要为入院病房烦心。我跟儿子说,你谁也不要找了,你拿十万块钱直接找管事的,一定行。果然,当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就躺在这张床上。给我看病的医生也是最好的。事后我才知道,我那朋友和小孩舅舅虽然帮我打了招呼,但都没尽力。原因很简单,我没能及时给点活动费。但你想想,当时我都快要没命了,哪里还有精力想这些事?再说,平常他们少花过我的钱吗?所以啊,光有关系是没用的,你还得给钱,每次都要给。最终真正做主的还是钱。

这类事情胡香川可能听得太多了,所以他只是笑笑,没法往心里去。世情不就是这样吗?他想。

钱可以帮你成就梦想,而且最可靠、最见效。你信吗?

我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不好说。

袁知礼忽然压低嗓子,用有点神秘的眼神看着他说,你还喜欢倪燕翎吗?

你怎么想起问这件事?那不是好多年前的事吗?两年前最后一次去倪燕翎家里的情景在胡香川脑子里迅速地过了一遍。

只要你还喜欢她,还没得到她,那就是现在的事。据我所知,她还单身。大概去年吧,我见过她一面,没多少变化,你们挺班配。

她自身条件高,要求也高,我配不上她吧。

就因为这个?你错了,我说老弟。都一把年纪了,你对女人的认识还停留在二十岁的水平上。告诉你吧,你缺乏底气,你以为你斯斯文文的样子能打动她?不可能的。她要的是一个口袋里有几文、还有点浪荡的男人。你一本正经的样子可能让她佩服你,但不会让她喜欢你。

胡香川有点尴尬,有点羞涩,甚至有点委屈。

算了,你不会开窍的。我让儿子今天给你农行信用卡打一百万,送给你的。还有,你不是说我那辆卡宴好看、声浪好听吗?也送给你。你那辆破丰田就给乡下的哥哥用吧,别开到倪燕翎面前丢人现眼了。

不行,这绝对不行。

我说行就行,你不要也得要。我告诉你,你这半辈子过来,其实有很多发财机会,有很多可以得到你喜欢的女人的机会,但都被你这要命的个性断送。告诉你吧,我就觉得她最适合你,而你也最适合她。都老大不小了,你们都该有个稳定的家庭生活了,我倒是真希望能在死前促成你们的美事。

我怎么能接受你如此厚赠?胡香川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但觉不停有人抽打。

我这样做自有道理,你不需问,我也不需解释。听着,现在,你给我摆出这样一种心态:钱和车都是你该得的,你面前的这个人很快就要完蛋,他是我的好朋友、好同学、好表哥,如果我不接受他的馈赠,这笔钱和车也不知道会落入谁的手。我要带着这笔钱,去做我想做的,开着卡宴去见倪燕翎。

你念一遍!嘴里念一遍给我听到,再心里默念两遍。

胡香川觉得这是一个不好玩的游戏,就像两个好友酒后恶搞一件事来相互取乐。但他又情不自禁真的嘴上念了一遍,心里念了两遍。奇怪的是,他的心很平静,先前心中的种种障碍一下子全没了,此时他觉得他可以心安理得拥有那笔钱和那辆车,而且还可以一点也不心虚的对倪燕翎说,你得跟我走,仿佛她就该是他的。

胡香川进入一种非常舒适的安详境地。他怀疑袁知礼给他用了催眠术。

内心的坚韧、残忍和安定就是这样炼成的。袁知礼说。当我第一次把只值五毛钱的东西三块钱卖给别人时,内心也不好受。但很快,我就很享受把价值一万块的东西十万卖给别人了。当然,最享受的还是把价值十万块的东西一百五十万卖给别人,再拿出一万块救济穷人的的事了。这就是做慈善的乐趣。

胡香川听得一愣一愣。

但袁知礼却说这种慈善还不是慈善的高级境界。他认为慈善的最高境界是有权拿举国之民的盈利做慈善,生前死后都享受最高礼遇。他叹息说,这就是有几年我像疯了一样想进政界的原因。但最终只谋得个政协委员的虚位。

还是跟你说说我的个人生活经历吧。袁知礼接着前面的话说,你该还记得我们高中时的校花赵群吧?我追过她,但惨遭拒绝。说惨遭,是因为我曾在她家院子外面站了一整夜。那夜不凑巧,又冷又下小雨。差点没送我的命。其实那个时候我已经比一般人混得强了,但那时人们的心理还没发生革命性变化,就是说,有着赵群那种理想化浪漫婚姻观的人还不少。她拒绝我也可以说是理所当然。因为在她眼里我就是那个相貌平平、读书时成绩又不太好的普通男人。但只要婚姻观念转变,所谓相貌、成绩都可以在脑子里变形。我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两年之后,也就是我的立新新材料公司开张的那一年,赵群又找到了我,和我谈了许多。中心话题我听出来了,她后悔了,想和我重新开始。我呢?我只能装着听不懂,因为那时我已经和你表嫂谈上了。你表嫂不比赵群差,但就我来说,我心里其实一直还是念着赵群。那种初次萌动的爱情居然有着如此强烈的生命力。但没几年我就彻底忘记了赵群。因为我有我的生活和工作,那生活和工作如此沸腾而充实,我不可能再记起她。

但人到中年以后,事业小成,作为男人,可能会萌生猫吃腥的念头。我也没能例外。我前后和几个女人有交往。由于我有点财力,所以几乎无往而不胜。但也有例外。有个女人就不吃我这一套。她是我唯一动过真情的女人,你看,人有时就这么贱。她比我小二十岁。她是我见过的女人中唯一没有物欲的,当然,也可能仅仅是表现得没有物欲,但这已经十分难得了。可那又怎样呢?我听说这位精神贵族后来找到了如意郎君,情投意合的那种。不过没几年就分开了。因为那郎君不但有外遇,还经常把她打得鼻青脸肿。有一次,我找了几个帮手为她出气。那打她的郎君却反问我:你想为那个婊子出气?你知道她有多贱?他的话激怒了我,我让人狠狠地揍了他。她却傲慢地对我说,你多管闲事。我跟她说,我这样做可不是为了讨好你,你已经没什么资本让我讨好了,你不知道你现在有多平庸吗?我一想到他打你的时候,你还含泪带笑跟他说打得好,我就他妈恶心得要死。

胡香川从没真正理解男女之事的奥妙。所以他始终看着袁知礼不断翕动的上下两片嘴唇傻笑。但他总得有所回应啊?说什么呢?

那么,你这些事,表嫂知道吗?对,这句话很有分量,我这样问,起码代表我关心他,把他当自己人。

袁知礼忍不住大笑,又复叹息。问这个问题,就说明你蠢到家了,你还是那个幼稚书生。因为这个时候、这一场合,只有你这样的人会忽然问这种话。

胡香川看到这句话在空气中短暂地凝固成一条鞭子。

告诉你,从今以后,你得换一种活法,因为你再也不是那个腼腆的窝囊废了。以你现在的钱款,加上房产,你的资产应该差不多上千万了,你是一个单身贵族,知道吗?不要糟蹋你自己。但有一点你千万要记住,你可以有钱,但你不可以身上有铜臭。作为读书人,你最知道铜臭的害处,而以你的品味,你喜欢的女人一定对铜臭极其反感。

胡香川只有听着。事实上,他有点心驰。他一边和袁知礼说话,一边在和倪燕翎说情话。

其实我知道人们在外面怎么议论我,怎么议论我的钱。袁知礼又把话题拉回到他的钱上。他们会说,如果袁知礼不是为了钱,没有那么多钱,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钱到底来说,还是没用的。没有好的身体,不会生活,钱算什么?

不错,胡香川确实听到一些熟悉他的人这样议论。

袁知礼挪了挪被单里的身体。胡香川意识到那被子里的身体像一根被搅动的木棍。

我想抽支烟。他对胡香川说。你最好别抽。但胡香川还是拿出香烟,抽出一支递给了他。护士过来了,她非常严肃地从他手里拿走那支烟,并对胡香川说,如果你再这样,我就赶你出去。

袁知礼没有说话。等护士出去了,他说,就抽烟这件事,我倒是有几句话要说。你给我烟,你知道我不能抽烟,但你还是给了,为什么?因为你心里知道,我抽烟不抽烟,结局都一样。既然如此,为何不在最后的时间里尽量满足一个行将死亡的人呢?护士夺走我的烟,她更加知道抽烟有害,但她同样更加清楚,抽烟不抽烟对我来说结局都是一个样。但她是护士,她必须制止我在她的监护之下抽烟。你和护士,基于不同的身份和价值考虑,就同一件事给出了完全不同的做法。你说,你和护士谁对谁错?要我说,你们谁都没错。同样一个行为,总有不同的评判标准,我们在世间行事,就不能有太多顾忌,因为无论你怎么做,都会有人不赞同。而我想要说的是,为了生意或其它工作,比我忙、比我辛苦的人多得是,他们不照样好好的?而我的病,那不过是一种遗传疾病,爷爷死于这个病,父亲死于这个病。按照医生的说法,如果不是我得到了更好的医疗和护理,我可能和我的爷爷、父亲一样不到四十就死了。而我今年已经五十二了,这还不够吗?这是谁的功劳?是钱。所以,我还是要跟你说,钱是唯一可靠的朋友。因为它不会耍心眼,也不会喜新厌旧,也不会趋炎附势。它很单纯,从不说话,永远都默默为你服务。所以,你千万别在心里看不起它。而你唯一要做的,是把口袋捂紧,只在必要的时候才花。什么是必要的?除了吃住行,就是你刻骨铭心要得到的,从小就立志想实现的那些东西。我见过有人想当艺术家,因为没有财力中途而废;也见过有人想在仕途上有所发展,因为缺乏财力而郁郁不得志;也见过像你这样的人,爱一个女人,因为没有财力而萎靡寡欢……我这样说你可能觉得难听,你肯定认为应当凭你自身的能力去赢得女人,但你得想想,当你的体貌、才学、地位加在一起仍不足以赢得女人之心的时候,为什么不加码金钱?至少你可以试试吧?

不知出于感激还是钦佩,胡香川一言不发,用他惯用的柔和而迷离的眼光注视着半坐半卧、滔滔不绝的袁知礼,始终面挂憨笑。

或许袁知礼有点迷惑了,他不知道胡香川有没领悟的他的一番苦心。于是,他咂摸咂摸嘴唇,继续说,我刚才说到一句话,我说,人们为什么就不能尽量满足一个快要死的人的最后一点需求呢?其实我还有一句话,一个快要死的人,他应该在最后的时光里,尽量做点好事。比方说我吧,我想在最后的时光里,尽量促成你和倪燕翎的好事。有句古话怎么说来着?人之将死……

袁知礼的脸上堆满倦意。这才是一张垂死者的脸吧。胡香川看出他很累,不能再说了。于是,他便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去。临出门的时候,他听到袁知礼用倦怠的声音哼唱,那声音像来自一部叙说死亡的幽暗电影场景里:灵魂在空中眯眼,肉体在空中风干,还有一串叮叮当当的铜钱……。

四月初的第一个周末,胡香川去倪燕翎附近的街区办事。办完事,他在一家名叫军舰鸟的咖啡馆熬了半小时。最终,他还是把那辆老旧的丰田车停在了倪燕翎的楼下。中途加油时,他才发现忘了带信用卡,钱包里也只剩下三百块钱。当他走上她在三楼的公寓门前时,那扇门早早地敞开以待。她说,你在一里路之外,我就知道你来了。胡香川十分惊讶。她看着他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的发动机声音跟人家的不一样你不知道?一是特别响,二是带哭腔。他也笑起来。他喜欢她的幽默。他把挎包挂在进门左手靠窗那边的一个木制衣架的挂钩上,差点把一件灰色西装碰掉。她看了他一眼,眼神有点奇怪。她让他把包放在沙发上。他没看懂她的眼神。在说我总是毛手毛脚?不太像,我从不毛手毛脚。

那天,胡香川在她的套房里和她相谈甚欢。在她面前,他从来也没能做到如此侃侃而谈过。但他一句袁知礼关于金钱的理论也没说,更没提到他对他的厚赠。因为谈话本身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根本就把袁知礼和他的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她说,我觉得你好像换了一个人,真的。这句话她至少说了三遍。胡香川说,可能是我们见面时你的笑话让我放下包袱。要说胡香川如此喜欢她确有道理,比方说,她成熟的风韵总让人忘疲,特别是说话的声音,简直如同风铃一般悦耳。

那晚,胡香川在她的套房里过了夜。是的,还是第一次,他们一直谈到天亮。当他发现她那只曲撑在沙发上的右手掌里托着的漂亮脑袋发出轻微的鼾声时,他谈兴犹浓。但他不得不忽然停止说话,见她没反应,他轻轻咳了一声,她的鼾声在继续。他站起身,盯着她看了会儿,一颗心咚咚直跳。他在想如果他去亲吻她把她弄醒了会怎样?想到那场景,他猛地一阵眩晕。他起身拿起衣架上的西装想给她盖上,但又怕她骤然醒来产生误会。他犹豫着,放下外套,取了自己的挎包。但他又停了下来。他重新把那件西装拿在手里。那是一件男式西装,左臂袖口的三粒装饰纽扣掉了一粒,灰色的线头一如既往地垂缩着。他或许在一进门时该认出来。两年前,他曾在万源酒店的包间里帮袁知礼把这件西装挂在墙角的挂衣钩上。烟草味都是一样的。他盯着她那张漂亮的脸蛋看了足足有两分钟。他把那件残留着死鬼体味的西装挂回衣架,一阵天旋地转。通宵不睡显然不合适他。他保持着镇定,走到门边拧开门,刚跨出一只脚,忽听得她在身后喊道:你要干什么?

我……

他转过身,见她已然坐起,冷冷地眼神逼视着他。然后,她用多少有点不屑的语调缓缓对他说:你就不能大大方方做一件有出息的事?

我做不了。胡香川本想恶狠狠说出这几个字,让它们向飞蝗石一样击打到她那张不肯变丑的脸上。但话刚出口,就没了劲道,也变了方向。

他轻轻带上门,走下了楼梯。他走得很慢很轻,似在倾听房内的动静。不过,当他走到二楼时,他的脚步开始变快。他终于走到楼外。原来晨光已揭开了容易使人迷失的夜幕,樱桃红朝霞已越升到了楼顶。他打开车门坐进去。他没有发动引擎。他抬头望了望三楼的那个窗户,她的脸似乎掩藏在厚厚的窗帘后面。他看清了那张脸,其实他在昨天走进她的家门时就看清。那是一张不再年轻且有些憔悴的脸,满是细密的皱纹。由于那张脸曾经过于光滑细嫩而美丽,此时,那些皱纹就像刻在腊像上,僵硬而失真。可当他坐在她柔软的沙发上,他就只看到一张属于她十年前的美丽而年轻的脸,他用十多年的渴望、爱恋和温情帮她瞬间抹平了那些岁月的沧桑。她的美丽和青春坚持了一整夜,现在,当曙光初现时,他帮她还原了自己。可如果,他没有发现那件西装,她还会继续年轻而美丽。他心里知道这一点并确信。

他点了一支烟,伏在方向盘上。那样子看起来倦极了。

他有点可怜她,甚于可怜自己。其实我能让她一直美丽下去,我可以做到,也想做到。他想,但前提是她必须是爱我的。她为什么不把西装藏起来呢?他觉得好笑,她可真粗心。他想。她是在挑战我的忍耐极限?床上情夫怀中的荡妇,街头群氓眼中的明星,这难道就是她高尚的生活目标。可都被一个身患绝症的俗人清清楚楚探测到了。她要我做她的什么?做她渴望中的粗野嫖客,人群中大胆索吻的登徒子?可这些角色都已被袁知礼扮演过了,他扮演得多么成功。

胡香川对抗着心痛和愤怒,坚持把车开到了军舰鸟咖啡馆。他是今天第一位客人,且来得过早。店主人是一位三十五六的女子,穿着时尚且粗俗。她正指挥服务员扫除门前的梧桐花絮,见胡香川踟蹰而来,不禁露出吃惊的神色。你是赶夜路来的?还没到营业时间呢。她张开猩红的双唇笑着对这位老顾客说。

给我来杯咖啡吧,尽量浓一些,再来份早点。

他一个人凭窗而坐,伴随着窗外越来越声势浩大的车马人流声,他心中那些怨怼沸腾的心声渐趋平息。他把目光移向撅着屁股忙碌的女老板,并锁定她。一种邪恶的报复念头占满他的脑子。于是,他在心里试着把咖啡店女老板痛痛快快地奸淫了一番。可他并未感觉到快意,反倒是心里越发地失落、空虚。

我会不会错怪了她?她本无理由那么粗心的。他的心思无法控制地又回到倪燕翎身上。可怎么信她?怎样才能弄清真相?这个问题长时间攫住他的脑子。他不停地用那把漂亮的不锈钢小汤匙搅动着咖啡,在杯心形成一个闪闪发亮的漩涡。他想到袁知礼说过的话,有些癌症还不如发现不了。可不是吗,有多少事,不就像肿瘤一样,发现还不如不发现。那些没被发现而忽略的肿瘤,到头来可能自行痊愈,如此,则从头至尾就不曾有过肿瘤。而肿瘤一旦被发现,哪怕是一个错误的诊断结论,都会在你的心里迅速长出第二个肿瘤,这第二个肿瘤可能才是致人死命的。胡香川越这样想,就越觉得误解的可能性在增大。他要的究竟是什么?是她这个人还是附加在她身上的似是而非的癌症?小汤匙在杯壁发出叮叮当当的碰撞声。他又烦躁不安起来,他要了一杯又一杯的浓咖啡。他要咖啡的喊声简直就像武松向酒保索酒。其实,他甚至有点想倪燕翎此时能打个电话过来,哪怕她只在电话那头轻轻地说,嗨,你回来,我的话还没说完呢。

不,不,不可能的。他说得多漂亮。我要在死前尽量促成你们的美事。他干得漂亮,差一点就成功了。可不,真是一桩美事,一个奸计。他扬起脖子把最后一口咖啡喝进肚子里,他感觉那苦涩的咖啡直接被喝进了肠子,冲击肛门,连肛门都感受到了充满敌意的苦涩。他皱起脸皮,逼出几缕笑意。

他的电话铃声响起了起来。这寻常的音乐声竟把他吓了一跳。他看都没看来电者姓名,没有接听,也没有挂断。他就这样让它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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