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年后,李向前仍会想起十八年前父亲被铺入狱的那个夜晚。那年他六岁,父亲二十七岁。一间不大的土房里,他睡床里头,父亲睡在床外头。
夜深了,北风呼呼地刮着。李向前担心着母亲,一直没睡着。李向前的父亲叫李易凡,母亲叫张爱莲。张爱莲是邻村张家庄曾经又磨剪子兼又锵菜刀,名叫张有贵的女儿。张爱莲九岁那年,也是一个夜晚,北风呼呼地刮着。张爱莲他妈,也就是曾经又磨剪子兼又锵菜刀的张有贵的妻子,跟村里一个外地教书先生,名叫徐大春的跑了。
徐大春人生得又瘦又小,白净面皮,戴个眼睛,打眼一瞧,就知他是个文化人。可就是这个文化人,一个外地教书先生,把张有贵的妻子,夏雨莲拐跑了。张爱莲读书时成绩不好,徐大春因是同住一村,张有贵住村西头,他住村东头,彼此相离很近。因此徐大春常来张有贵家里,有时也把张爱莲接到自己家,给张爱莲补习功课。给张爱莲补习功课不是因为他负责任或是喜欢张爱莲,而是他看上了张有贵的妻子夏雨莲。¹
常言道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徐大春借给张爱莲补习功课为由,时常往来张有贵家,张有贵夫妻二人,倒也欢喜。有时徐大春故意多留了一会,眼见得暮色四合,炊烟四起,也没要走的意思。反是张爱莲不乐意了,她本是调皮的丫头,现今却被徐大春捆住了手脚,玩也玩不成,睡也睡不好。每到这时,她就倚在桌上,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抠着书,嘴里咬着铅笔,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看外面的天,又看看徐大春,说:“哎呀,天都快黑了,徐老师,您家的衣服收了没?”往往这时,还没等徐大春说话,张有贵便一耳巴子扇过来:“妈拉个逼,没个眉眼高低的东西。”说着,就招呼夏雨莲做饭,自己拉着徐大春坐在床上,一边让着抽烟,一边说着见谅,孩子小,不懂事等语。由是两人便聊起天来。别看张爱莲年龄小,脾气却硬,她既不哭,也没闹,专是咬着牙,瞪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直盯着徐大春,也不言语。时间一长,张有贵倒和徐大春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与其说他俩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不如说是张有贵把徐大春当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俩人一聊天,十句话有九句半,都是张有贵在说,徐大春在听。张有贵有些事存在心里捋不顺时,就把一件事东一块西一块拼起说了出来,向徐大春要个主意:“徐老师,你对这事怎么看。”
这时徐大春会用左手扶一下眼镜:“先说说你的看法。”待张有贵说完,徐大春只说对或不对,又是一来二去,张有贵倒把原本捋不顺的事自己又给捋顺了,他便佩服起徐大春来,说文化人,就是没法比。
徐大春也说些古时的故事,比如一个姓孙的秀才,如何断了手指,如何化作鸟儿,娶了地主家的美丽小姐。再比如一个赵家的公子,如何勾引良家美妇,如何家破人亡,又如何出家为僧的故事。偶尔还吟一两句诗,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再比如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等等。以此作为故事的结语,来表示感叹。当然徐大春说这些也分时候,即夏雨莲在场的时候。若是夏雨莲被徐大春的故事说的笑了或是感到难过了,她那对又圆润,又挺拔的²便一抖一抖的,直叫徐大春眼睛也暗自看直了。
久而久之,人人都知道张有贵和徐大春是好朋友,也知道徐大春是个负责任的好老师。可就是这个负责任的好老师,张有贵的好朋友,把张有贵的妻子夏雨莲给拐走了。
(二)
徐大春把夏雨莲拐走的那天,是个晚上。那天张有贵挑着磨剪子兼又锵菜刀的担子,走街串巷,约莫下午三时许,到了离张家庄十五里开外的冯家庄。冯家庄有个开裁缝铺的老冯,和张有贵是好朋友。老冯铺里的如剪刀之类的一应工具,全由张有贵打磨开刃。由是,张有贵每隔十天半月,必来冯家庄老冯的裁缝铺。
老冯和又磨剪子兼又锵菜刀的老张,是小学同学,班里三十多个学生,就数老冯和老张聊得来。聊得来不是因为老冯会说话,而是老冯性子慢,老张性子急,老张和老冯说话,老冯从不抢老张的话说。老张话多,但遇事说不出个所以然,有时把一件事,说成了两件事。也有时把两件事,说成了一件事。老冯话少,但说话句句能说在点子上。因此老张有些心事,总爱找老冯排解排解。正是因为这一慢一急,两人就像个榫一样,对了脾气,能尿到一个壶里。
当时班里有个同学叫王维林,生得獐头鼠目,远观近看,活像个老鼠。那时老张调皮,爱生事,一见到王维林,就学鼠叫。有天老张正对着王维林学老鼠叫,王维林急了,嗷嗷叫着就和老张扭打在一起。看热闹的同学围了一圈,有加油鼓掌的,有喜地手舞足蹈的,也有跑去告老师的。这时老冯走来,拎着个桌子腿,一把将王维林的脑袋夯出个血窟窿。
直到十八年后,老张干完活,和老冯蹲在铁匠铺门口的槐树下吸烟时,老张还说起当年和王维林打架的事:“别看你老冯话不多,下手可真他娘的狠。”
老冯听完笑着:“过后我也害怕了,看着王维林头上的血流了一地,腿一抻一抻的,以为他活不成了。谁知过一会又哭着爬了起来。就为这事,在家被老爸吊起来打了三顿,现在想起来都疼。”
老张听完,二人相视一眼,彼此都摇着头笑了。
老张说:“想想还是那时好,没啥烦恼。”
老冯:“可不是……”
由于天气忽冷,老冯的裁缝铺生意好,剪刀刀子堆了一堆,专等张有贵来修。张有贵干完活时,已是晚上七点钟了。老张收了工具,洗完手,说家里老婆孩子等着,加之天冷,夜路不好走,挑着担子就要走。老冯哪里肯让,摁着张有贵的担子,好说歹说,硬是把张有贵留了下来。老冯一边吩咐媳妇老马准备晚饭,再烫上一壶好酒,要和张有贵好好喝两盅。
别看老冯话少,性子慢,在家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老马在老冯面前,活像匹驯服了的马。一想到这,张有贵心里就酸了,别看他话多,性子急,但在家里说不上话。夏雨莲让他去撵狗,他就得去撵狗,让他去赶鸡,他就得去赶鸡。他在夏雨莲面前,也像匹驯服了的马。张有贵怕老婆不是因为怕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或是自己窝囊,而是说不过她。张有贵说一句,夏雨莲有十句等着他,而且句句在理,每一句都能把他噎死。话虽压不住人,但理能压住人。所以张有贵就怕夏雨莲。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二人谈笑间,都有些喝高了。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张有贵红着脸,嘴里噙着烟,眯缝着眼向老冯和老马道了声讨扰,挑着担子就要走,老冯老马夫妻二人知留他不住,便送至院外,目送着张有贵去了。待到张有贵的身影拐过村口,消失不见,只隐隐听得张有贵担子的咯吱声,随之这咯吱声也渐行渐远,消失在北风里了。夫妻二人这才回去,临睡时老冯还向老马念叨着:“老张人不错,是个实在人。”
张有贵就着月光,借着酒劲,走得倒也轻快。十五里路,原本要走两个小时,现在走一个半小时就到了家。张有贵走了一身汗,北风一吹,酒立马醒了,感到浑身畅快,边走边在心里念叨:“老冯是个好人,实在。”
张有贵回到家时,夜已深了。此时屋里开着灯,爱莲卷缩在被窝里,不见了夏雨莲。问爱莲,妈哪去了,爱莲说夏雨莲早先和徐老师一块出去了,说是去寻张有贵,就一直没见回来。张有贵一听就急了,便飞也似的跑到村东头徐大春家。见徐大春家此时紧锁着房门,便就势往门口一蹲,一根接着一根吸着烟,一边吸,一边等,一边等,一边琢磨。越吸越等越琢磨越发现事情不对头,往常张有贵做生意耽误了,半夜没回家,也从没见夏雨莲找过他。缘何偏是今晚,又偏和徐大春一起去寻他?这时一包烟也吸尽了,人没等到,他反倒是琢磨明白了。这时他猛地起身,眼前一黑,险些摔倒,腿也麻得没了知觉。他扶着墙,一步快似一步地回到家里,只见爱莲蹲在门口,瑟瑟发抖,又是哭爹,又是喊娘,嘴里说着怕。张有贵看到眼前一幕,心里一咯噔,两手一拍腿,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把爱莲抱了起来,一句话也没说。张有贵敲开邻居的门,随便撒了慌,让其帮忙照看着巧玲。
张有贵再次回到家时,已经变了一个人,他现在只想杀人,然后自杀,一了百了。想着,就从屋里抽出一把杀猪刀,拎着杀猪刀就往校长家跑。校长姓赵,住在离张家庄五里远的赵家庄,人都称他为赵校长。到了赵家庄,夜更深了,北风呼呼地刮着。
张有贵径直来到赵校长家,翻过墙头,一脚将房门踹开,惊起了一村狗叫,也惊起了赵校长。赵校长肿着眼,戴上眼镜,本就不大的小眼这时更小了。也没顾得穿上衣服,张有贵就冲了进来,一把揪住赵校长的头发,一面将杀猪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等赵校长回过神来,抬眼看到面前的一幕,立时就怕了。怕不是因为自己被人揪住了头发,而是怕张有贵把杀猪刀架在他自己的脖子上。若刀架在自己脖子上,说明是自己犯了什么错,自己心里有底,还可商量。但刀架在张有贵脖子上,他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正是因为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才怕了起来。于是赵校长忙赔笑说:“哥,有事好说,只要犯不上人命,都可以商量着来。”其实他比张有贵还要大两岁哩,反倒称张有贵一声哥了。
张有贵:“³,商量个⁴,快说,徐大春那狗日的老家在哪,不然我就死在你家!”说着,把杀猪刀在脖子上晃了晃,手里的头发又攥得更紧了。
赵校长:“哥,你先松手,弟有那狗日的资料,就在家放着,我这就去给哥拿过来。你攥着,我没法动,也怪累手的哥。”
张有贵松了手,刀依旧架在脖子上:“⁵,快拿!”
赵校长一听,衣服也没顾得穿,一蹦下了床,忙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纸,双手递给张有贵,满脸堆着笑,显得眼又小了。张有贵看了一眼纸,将其揣进兜里,又看了看赵校长,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⁶,都没一个好东西。”说着,便把杀猪刀一晃,转身消失在了黑夜里,继而又响起了一村狗叫。
从利辛县到河南睢县共有四百八十里。当张有贵拎着杀猪刀,杀到河南睢县徐家庄时,已是三天后的事了。
张有贵拎着杀猪刀找到徐大春家时,如他所料,他并没有找到徐大春,徐大春也从没回过家。张有贵于是把徐大春如何拐走夏雨莲,也就是他老婆的事,添油加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徐大春老婆,又在徐家庄吆喝了好几圈,扬言要让手中的杀猪刀见见血,事到如今,此时的张有贵已顾不得脸面了。
这一下子可就热闹了,光是徐大春的老婆,就哭着跳了五回井,但都被看热闹的邻里拦了下来。徐大春的父亲徐老头,留着一撮山羊胡,枯白的头发上一层头皮屑覆着,更显得白了。徐老头直气得把拐杖一摔,大骂徐大春这个逆子丢尽了徐家的脸。后来经众人劝解,徐大春父母赔了张有贵一笔钱,老少爷们你一言我一语,好说歹说,这才把拎着杀猪刀要和徐家拼命的张有贵劝了回去。
直到后来,张家庄的老少爷们才开始明白,当初张有贵拎着杀猪刀杀到河南睢县的徐家庄,并不真是要和徐大春拼命,而是为断了徐大春的后路,让他一辈子过不安生。
当张有贵拎着杀猪刀揣着一口袋钱,再次回到张家庄时,距他老婆跟人跑了的事,已过去七天了。张有贵回到家,把那把拎着从张家庄杀到赵家庄,又从赵家庄杀到河南睢县徐家庄的杀猪刀,一把插在了自家房门上,随即又把他磨剪子兼又锵菜刀的家伙什,一股脑儿全扔进屋后的河里,边扔边说:“⁷,磨剪子磨剪子,⁸,老婆也磨没了!”说完哇地一哭,一头钻进被窝,足足躺了两天两夜,也不去邻居家接爱莲,其实爱莲早被她姥姥接去了。
待到张有贵第三天醒来时,整个人就都变了。以前张有贵性子急,话多,但脾气好。现在张有贵性子慢,话少,但脾气大,不但脾气大,还赖。⁹不管谁惹他,遇事无论大小,打得过的,就在那人家里闹,打不过的,就从腰里扯出一根裤腰带,要吊死在那人家里。一个大活人吵着闹着要吊死在自个儿家,这事想想都头大,于是,久而久之,就再没人敢去招惹张有贵了。十里八村的老少爷们都知道,张家庄有个曾经又磨剪子兼又锵菜刀的人,名叫张有贵。她有个老婆,名叫夏雨莲,夏雨莲的¹⁰又圆润,又挺拔,还大,跟个教书先生名叫徐大春的跑了。张有贵拎着一把杀猪刀,从张家庄杀到赵家庄,又从赵家庄杀到河南睢县徐家庄。他喜欢骂人,¹¹遇事还喜欢扯出裤腰带上吊。
(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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