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秋深
晨露在阶前的青苔上凝结成珠时，我又推开了那扇朱漆斑驳的宫门。铜环上的金漆早已剥落，露出底下暗沉的铜色，手按上去，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像触到了一截陈年的往事。门轴“吱呀”一声呻吟，惊飞了檐下栖息的寒雀，它们扑棱棱掠过灰瓦，留下几片零落的羽，旋即被风卷着，坠入满阶的落叶里。
这里是西宫深处，曾是先帝最爱的瑶光殿。如今殿门紧闭，鎏金的匾额蒙着层厚厚的灰，“瑶光”二字的笔画间，竟长出了几丛浅绿的苔藓。阶前的白玉栏杆裂了道缝，去年深秋落下的梧桐叶，不知被哪阵风吹进了缝隙里，此刻已枯成了薄薄的褐色，像片被岁月压进皱纹里的记忆。
我总爱沿着回廊慢慢走。脚下的青石板被落叶覆盖，踩上去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是谁在耳边低语。两侧的窗棂糊着的窗纸早已破了洞，风从洞里钻进来，卷起地上的枯叶，让它们在廊下打着旋儿跳舞。有片半红半褐的枫叶被风托着，竟飘到了窗台上的旧铜镜上。镜面上蒙着层绿锈，依稀能照出廊外的秋景，只是那枫叶的红，落在镜中，像滴凝固了的血。
记得从前，这里从没有这么多落叶。那时的阶前，总铺着崭新的青砖，宫女们穿着粉绿色的宫装，手持金柄扫帚，一片落叶刚飘到地上，便被轻轻扫起，扔进廊下的铜簸箕里。先帝常牵着贵妃的手站在殿前看菊，贵妃穿一身石榴红的锦裙，鬓边斜插着珠花，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暖意。“这瑶光殿的秋，该是红的。”她会指着阶边新开的秋海棠，指尖划过花瓣的弧度，比廊下的玉兰花还温柔。
可如今，连秋海棠都枯了。去年还在墙角发了芽的几株，今年不知被哪阵秋风连根拔起，只留下几截褐色的根须，在泥土里蜷成一团。倒是野菊长得热闹，黄灿灿的小花挤在石阶缝里，仰着脸迎着秋风，像一群无人管束的顽童。我蹲下身摘了一朵，花瓣上还沾着晨露，凉丝丝的，带着点清苦的香，倒比当年御花园里精心培育的名菊，多了几分自在。
南内的宫墙比别处更高些，爬满了枯藤。那些藤条在夏天时还缠着浓绿的叶，如今却成了灰褐色，像无数只枯瘦的手，紧紧扒着墙皮。阳光透过藤条的缝隙洒下来，在满阶的落叶上投下斑驳的影，忽明忽暗，像谁在翻动一本旧书。有只灰鸽落在墙头上，歪着头看了看阶下的红枫，又扑棱棱飞走了，翅膀带起的风，卷得几片红叶飞起来，贴着墙根打了个转，终究还是落回了原地。
午后常会下点小雨。雨丝细细的，斜斜地织着，把满阶的落叶打湿。枫叶吸饱了水，红得愈发沉郁，像块浸了血的绒布；梧桐叶则软塌塌地趴在地上，褐黄的叶面上，雨珠滚来滚去，像谁不小心打翻了的泪。这时的宫苑里静极了，只有雨声在空荡的殿宇间回响，偶尔有雨滴顺着廊柱滑下来，“嘀嗒”一声落在积水里，漾开一圈圈细碎的纹。
我常在这时坐在廊下的石凳上。石凳冰凉，上面刻着的缠枝莲纹早已被岁月磨平，摸上去光溜溜的，像块被人遗忘的玉。看雨丝如何把远处的宫墙染成淡墨色，看落叶如何在积水中慢慢舒展，像一页页被重新翻开的旧信。有次雨停后，竟在阶角发现了半只玉簪，簪头的梅花碎了一角，玉质却依旧温润。我把它放在手心，对着阳光照，看见里面藏着的绵密水纹，像谁没哭完的泪。
暮色降临时，风会更凉些。满阶的红叶被吹得簌簌作响，有几片竟顺着殿门的缝隙钻了进去。我推开门，一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淡淡的霉味。地上积着厚厚的灰，红叶落在上面，像在宣纸上点了几滴朱砂。墙角的琴早已蒙了尘，琴弦断了两根，琴身上的雕花里，也落了几片枯叶。记得贵妃曾在这里弹《霓裳羽衣曲》，指尖划过琴弦时，鬓边的珠花会轻轻颤动，先帝就坐在对面的锦榻上，手里把玩着玉扳指，目光柔得像春日的湖水。
如今，只有风在殿里穿来穿去，卷起地上的落叶，让它们在琴上打个旋儿，又轻轻落下。像那些被时光遗忘的歌声，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角落。
天快黑时，我沿着原路返回。身后的落叶又渐渐铺满了刚走过的路，红的、褐的、半黄半绿的，层层叠叠，像谁铺了条通往过去的地毯。宫墙上的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最后一缕金光洒在瑶光殿的匾额上，那层厚厚的灰，竟也透出了点温暖的红。
原来有些风景，从不需要刻意清扫。就像这满阶的落叶，看似荒芜，却藏着整个秋天的记忆。风会记得它们曾经的绿，雨会记得它们最后的红，而那些走过这里的人，终究会在某个落叶纷飞的午后，想起这西宫深处，曾有过怎样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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