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佑，是一个坐标北京的程序员。当然，这里不是我的家乡，我寒窗苦读十二载，考到了这里；然后经历了过独木桥一样的竞争，留下了。其实也不能完全说是“留下”。租着五环外没有独卫的房子，清晨挤进沙丁鱼罐头一样的地铁，路上来回三小时，从事让人秃顶的工作——悲哀的是，即使这样，几年之后也可能会被扫出帝都无法扎根。日子很难。
最近我大学的女神江漪突然一反曾经的冷淡，主动在微信上联系起了我，嘘寒问暖，关照我在北京的生活。我们原来是一个社团的，全社的男生都在追她，包括我，但是她谁也没看上，大学毕业之后回了天津。毕业快三年了，她最近居然频频找我聊天，还说我在北京混的太辛苦，让我十一小长假去她家那边玩两天散心，顺便看看她的生意。她那么热情，我当然没理由拒绝。
下动车之后她果然在等我，比大学的时候还要漂亮，笑盈盈的。我感觉挺不好意思，让一个小姑娘半夜三更的来车站接我，但是跟她走出车站才发现还有一辆面包车，原来她还带了我大学的几个好兄弟，都说是和江漪在天津搭伙做生意。我有点失望，但是不好发作。江漪说，今晚我们得住在40多公里以外的静海区，她家市区的房子住不下那么多人，全车人都没啥意见，我也就客随主便了，现在想来那时候真是蠢啊。
凌晨三点我们才到，下车的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这是一个老式小区，非常安静，江漪带着我们一群人往靠里的一幢楼走。进单元门的时候，一直在我旁边的顺子突然问我借手机，说是自己手机没电关机了，借我手机给女朋友发个消息。我给了他，他也没打电话，接过去就直接放进了兜里。我们一直走到最高层，江漪拿钥匙打开了门。
进门的时候我彻底懵了，屋里至少有十个人，男女都有，连客厅都铺了地铺。两三个男人从里屋出来，领头的是个东北壮汉，我后来知道这儿的人都叫他虎爷。虎爷说他们是政府人员，在这里是做秘密项目的，叫我把身份证钱包都交出来，他们审核了我才能加入。我一听慌了，护着口袋行李不给，他们还有我的同学就硬抢，江漪表情没有一丝波动，转身进屋了。我大怒，推开了他们向大门冲去，但是我还没够着门把手，就被一脚踢翻在地。他们群殴了我，最后让我老实点，接下来几天好好听课。我被拉进另一间单间，顺子睡在我旁边看着我。
我醒的时候，顺子的态度却像变了一个人，笑容满面，还帮我穿衣服穿鞋。我还在气头上让他滚开，他却觍着脸说，昨天是不得不出手，其实平时他们都是像兄弟姐妹们一样的。我注意到，因为我是新来的，所有人对我都特别好，刷牙有人帮忙挤牙膏，吃饭只有我有米饭吃。吃完饭，虎爷和顺子带我进了江漪屋，她一脸容光焕发的样子，好像昨天什么都没发生。
她先和我唠着大学时的一些事，缓和气氛，然后拿出一张纸，开始和我娓娓道来“1040工程”，让我交69800的会费，不断的发展业务员，最后做到老总，就能拿到1040万出局。我一听就懂了这是传销，拒绝交钱，要求他们放我走，要不然报警。江漪笑了笑，说你的身份证手机钱包都在我们这儿，昨天你也跑过，最后还挨了顿打，你怎么报警？又说他们这个工程是国家的秘密工程，叫连锁经营，不是谁都可以做的，所以国家明面上打压，其实背地里一直支持，以后经济崩溃了国家就会让我们出来“拯救”市场。让我“多了解了解”，千万抓住机会。这样的“课”持续了一整天，我最后已经昏昏沉沉了。
第二天，江漪和顺子把我带去了另一个小区，去见一个“老师”。进屋发现这里特别干净，客厅只有一个沙发，茶几，茶几上有个杯子，江漪站在旁边不停给我们倒水。这个老师是个文绉绉的中年男人，他们喊他王大哥。王大哥依然重复着昨天江漪讲的内容，让我交钱，然后联系熟人，拉他们入伙。还给我拿国家“阳光工程”的文件证明，给我放新闻联播里“连锁经营”，“宏观调控”的内容。看到政府的大红章还有新闻联播字字铿锵的声音，我真的开始怀疑了，但是由于天生的小心谨慎，我还是没有同意交钱。回去之后，虎爷又对我拳脚相加，勒令我明天的课必须认真听，要不然断水断食。我知道他们不会让我在这里一直赖下去的。
次日，江漪一大早就进屋给我鞠躬问好，服侍我洗漱吃早饭，饭后带我出门，说是要带我见“老大”。我们又进了一间类似的房间，沙发上坐了一个男人，红光满面，笑容非常亲切，一见我就紧紧握住我的手，他没有重复关于69800的事，而是关心地问我，一天工作时间是多少，一个月房租水电多少，父母身体怎么样。我虽然还是怀有戒心，但是他的问题勾起了我的思绪。自从父亲在我初三那年车祸去世，家庭的重担就落在母亲的肩上。我也发奋图强，考上重点大学，留在北京996；可是即使这样拼命，毕业三年了我也没能“成功”，让我妈过上好日子不再劳累。聊天的时候那个男人说，他叫江自强，是江漪的父亲。他说，小陈，我看见你就觉得你像我儿子一样。你听叔一句话，在我们这儿好好干，你就能出人头地报答家里，在这里你可以实现所有梦想，世界上什么事情不是钱能解决呢？然而代价只不过是69800。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么划算的事情了。小陈，你千万好好考虑，机会只有一次。
然后我跟他们一块儿去了一个大教室，里面坐满了人，我和江漪被安排在第一排。江叔在台上放视频，演讲，台下好多人都哭了，然后大家全体起立，手拉手合唱一首叫《梦》的歌。江漪第一次主动拉住我的手，那一刻我有点恍惚，我曾经的确幻想过很多次她拉我手的时刻，但是从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场合。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江漪锁上门，和顺子还有虎爷对我进行最后一轮的劝说，既抓住我心动的苗头，也威胁我说我一直不交钱他们就能一直耗下去，甚至还劝我本很快就能赚回来，我先试试也不迟，最后我还是没抵抗住他们的话术，给他们转了钱。
交了会费之后我不再被他们区别对待。遇到江漪和江叔，我得鞠躬问好。要做饭洗衣，顺子也不再对我笑脸相迎。现在我能用手机了，但是打电话发短信都得在他们的监视下。我给妈妈打电话报平安，只能按照他们给的台词念。等到消除家人朋友的怀疑，他们就开始撺掇我“发展下线”。虽然说之前被他们的成功学动摇过，也很想回本，但是想到找别人要钱做传销这样的事，我说不出口。江叔又来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告诉我“这是为了家人朋友好，他们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不知道是因为真的相信了他，还是害怕抗拒命令招来的殴打，我打通了和我关系最好的发小的电话，谎称母亲病重，向他“借”三万块钱。小刘丝毫没有怀疑就答应了，还安慰我有啥需要的再叫他。那一刻我感到莫名的愧疚，差点没能装下去，但是心里那个“我是为了他们好”的念头，控制了我的脑袋。我就抱着那样的信念，脸不红心不跳的连续骗了三个朋友同事……
后来我也不是一天到晚的上课了，自由时间可以和屋里其他人打牌——被监视着的那种。打牌的时候，对面的那个文弱的小姑娘——说是个大学生，一直有意无意地把红心9和红心5亮给我。“9.5”
“9.9.5”……莫非是“救救我”么？我看看其他人，好像没有人看见她的举动，她只对我亮这两个牌。可是虎爷很快发现了这点小动作，几个“领导”把她关进了第三间屋——“教导处”。我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什么，但是殴打的声音非常清晰，像是虎爷特别打给我们听的一样。我尤其惊惧，仿佛下一个就是我。过了好久虎爷出来了，警告我们“不要辜负领导的期望”。晚上我起床去厕所的时候，踩到了粘粘的东西，一开灯一地的血，才发现大学生已经在厕所里自杀身亡。她打碎了一个随身带的小镜子，用玻璃碎片割破了喉咙。直到她死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们彼此不允许私下交流。
虎爷和顺子他们慌了，因为死了人，事情可能会被闹大。但是江漪并不害怕，她指使虎爷他们把大学生扔下楼，打扫现场。然后江大哥与虎爷连夜带着其他人去了另一个“俱乐部”，我被要求装作江漪的男朋友接受警察的盘问。警察来了，只是简单盘问我们昨晚是否知道有人跳楼自杀，江漪熟练地撒谎了，我一直沉默着，想要对警察说点什么，可是终究什么也没说。江漪关上门，温柔的笑着对我说：“你还算聪明。不用担心，不会有尸检的。”然后她问我，“做我男朋友感觉怎么样？”我看着她，仿佛这是个陌生人。我走到窗前望着楼下那抹血迹，小姑娘的家在哪？她投了多少钱进来？什么时候她父母才会知道他们女儿已经死了呢？
经过此事，这里的管理更加森严，实行两两连坐制，夜里上厕所必须一起去，镜子，指甲刀，所有能自杀的东西都被砸碎或者扔掉，卫生间的镜子也砸碎了。窗户上了防盗网，我们也不能再打牌。由于大学生的死和我有牵扯，我被顺子严密盯梢。大家守口如瓶，没有人讨论小姑娘自杀的原因。
我知道原因。她在这里一定呆了很久，她一直“发展下线”，拖人进来，一笔又一笔69800投进来了；成功的那一天遥遥无期，她对不起的人却越来越多。她不想继续下去，可是一天被困在这里，就得继续这样的生活一天。自杀是她选择与这里同归于尽的方式，可是没有成功，她的死像水没入水中。
我整日在屋里看来看去，现在屋里没有镜子，我想起旅游去过的赌场，那里也没有镜子。这里也好像一个简陋但是固若金汤的赌场。用梦想做的围墙，洪水都冲不垮。我看看身边那些精神的面孔，他们不出去不是因为虎爷多么强壮，江叔江漪的话多么诱人，也不是因为这个片区几乎每个居民楼都有我们这样的“俱乐部”，警察对传销也和稀泥。他们不离开最重要的原因是他们不想走。为了1040万他们已经丢进去太多太多69800，被人害了也害了不少人，如果不成功，他们就是罪犯；脱局了，就能对得起所有人。江叔看出了我的不正常，跟虎爷对我软硬兼施，一面加倍课程量，给我放1040宣传视频，一面要求顺子对我形影不离，防止我“误入歧途”。
加课之后，我精神百倍地参加大会，和大家一样大声唱歌；我积极地给江叔盛饭盛汤，帮他洗脚；甚至我对江漪也恢复了曾经的热情。另外，我加紧了做业务的步伐，比谁都肯干，发展的下线已经是除了“领导”以外最多的了。我能明显感觉到虎爷顺子甚至江叔对我放松了警惕，顺子已经不再对我一对一严密监视，现在又有新人进来了，大家很忙。
一天晚上我去厕所，刚出来，手腕就被人拉住，江漪把我拽进了她屋里。关上门，她趁着夜色抱住了我。我一愣，想起来俱乐部不允许谈恋爱，一把把她推开，没想到她哭了起来，说自己其实早就不想干了，可是爸爸深陷其中，逼着她毕业之后跟着自己干传销。“我都是被逼的呀陈佑，谁不知道那些东西是骗人的？你我都是重点大学毕业的，怎么能干传销这种违法的事！我是真的受不了我爸了，他为了干这个已经把我妈逼走了……把你也牵扯进来我好愧疚，我现在看着你越陷越深特别心痛……”
“陈佑，我们走吧，一块逃出去，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我明天想个理由带你出去，然后我俩买高铁票逃回北京，再也不回来……”
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等我回答。我沉默了好久，最后甩手给了她一巴掌。望着她错愕的眼神我破口大骂：“江漪，我真特么看错了你！江叔对你有养育之情，还帮你指明了人生道路，你就是这样报答叔的吗？下一次你再瞎逼逼我直接叫虎爷！完蛋玩意儿，以后少在我面前晃悠，看着心烦！”
话音刚落，黑暗中藏匿的虎爷和江叔鼓着掌走了出来。江叔异常感动地拥抱了我，对我说“小陈，你成长了！”就这样，我晋升为“领导”了。来到这里快三个月，我终于有了出门办业务的权利。
一周后他们把身份证和钱包还给了我，我即将迎来第一次外出发展业务的机会。事前我已经联系好两个曾经的同事，请他们来天津玩，顺便看看我办的“服装厂”生意。和我一块出门的依然是顺子江漪他们几个。顺子他很兴奋，前夜一直没睡，和我说明天去接人的注意事项。原来当时他们也是这么接我的。我也很兴奋，我好久没看到外面的世界了。
早上五点我们出发，三个小时车程，终于再次来到了天津站。和当时一样，我下车，顺子陪着我，往出站口走。我焦灼地等待着。在看到同事出现的那一刻，我一拳砸在了顺子的太阳穴上，然后同事冲过来，将准备好的方便面料包往他眼睛上一扬，拉起我就跑。我知道，他们已经在来之前就帮我买好了同站的天津返程北京的票，十分钟之后启程，这段时间内即使顺子他们想要把我抓回去，也没法在高铁站动手。在奔向取票口的时候，我听见顺子在背后狂怒地吼叫，他打了电话，我听到江漪踩着高跟鞋从远处跑来。列车开前五分钟我们抓住最后机会检票进站，走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他们最后一眼。坐在回家的车上我没有想自己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可能拿到那1040万，也没想我伪装这么久最后营救了自己多么惊心动魄，我只是一直在想，走之前最后两天从顺子嘴里得知的，那个小姑娘叫吴夕月。吴夕月，真是个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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