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金刀驸马
此时襄阳城中已乱作一团，一路上尽是来回奔走的军士和民夫，惊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一片尘土飞扬中，郭靖终于找到襄阳主将吕文焕，向他问起战况。吕文焕急道：“鞑子突然夜袭城外耶律帮主所部，武三通和点苍渔隐率军出城救援，怎奈敌军势大，已将三部分割包围，元将阿术则率军直冲城下，甚是危急！”
郭靖沉吟道：“请吕大人下令：命城外武敦儒、武修文所部绕过战场，直冲元军主营！我到城上指挥防御，吕大人请坐镇城中，不可慌乱，务必稳住军心。”吕文焕见郭靖临危不乱，心中稍定，忙传令下去。
郭靖飞身上城，目光如炬，指挥若定。弓箭手列阵，滚木礌石齐下，元军攻势稍挫。郭靖登高远望，见耶律齐、武三通、点苍渔隐所部在敌阵中左冲右突，却难以突破重围，形势愈发危急。他张弓搭箭，施展当年从蒙古神箭手哲别处学来的百步穿杨射术，连发数箭，箭无虚发，元军骑兵纷纷落马，阵脚大乱。忽见元军主将阿术策马而上，大声呵斥，众元兵迅速集结，再度向城头猛攻。
郭靖怒目圆睁，大喝一声，将长弓负在身后，纵身跃下城头，凌空一踢，一名元兵立时飞跌出去。郭靖借力一翻，便已落在那元兵的马背之上。众元兵见郭靖有如神兵天降，无不大惊失色，但蒙古人素来骁勇善战，只听阿术一声喝令，立时一起涌上。
郭靖一把夺过一人长枪，抖擞精神，舞出一套“杨家枪”来。这杨家枪本是北宋杨家将传下的绝技，虽非上乘武功，军阵冲杀却更为实用。郭杨两家本是世交，杨家后人杨过在退隐江湖后，曾托人将枪谱赠予郭靖。郭靖武功已臻化境，将上乘武学融入其中，此时枪尖所向，无不披靡，不一刻便在敌阵中撕开一道口子。
阿术勃然大怒，又喝令元兵上前。只见一队彪悍骑兵挥舞弯刀，呼啸而来。郭靖毫无惧色，长枪一抖，迎头而上，只见他枪尖如电，瞬间挑落数名骑兵。不料趁此间隙，元军步兵如蚁群般涌上，刀盾并举，把郭靖围得密不透风。郭靖怒喝一声，施展左右互搏之术，右手杨家枪呼啸生风，左手降龙十八掌力透千钧，远的枪挑，近的掌击，元军血肉横飞，不理阿术喝令，纷纷溃散而去。
远处元军阵中高台之上，忽必烈凝视战场，叹道：“金刀驸马神勇不减当年啊。”
只听身后一人问道：“此人便是当年的金刀驸马么？”
忽必烈转身看去，那说话之人身形高瘦，肤色雪白，眼窝深陷，鹰钩大鼻，斑白须发随风飘扬，正是他当年从天山请来的高人——雪鹰老人。忽必烈道：“正是。雪鹰前辈是西域高人，想必也听过当年成吉思汗帐下金刀驸马的威名。”
雪鹰老人微微颔首，目光如电，遥望战场，却不再言语。忽必烈正欲再问，却见帐下汉将刘整急匆匆奔上高台，气喘吁吁道：“陛下，宋军已从两侧包抄，冲我中军大营而来！”
忽必烈对身旁的宰相阿合马、大将伯颜笑道：“怎么样，朕所料不错吧？”
阿合马与伯颜对视一眼，一齐躬身道：“陛下神机妙算，臣等五体投地。”
刘整问道：“陛下已有对策？”
伯颜道：“陛下知郭靖深谙兵法，绝不会在城中坐以待毙，早令我等暗中留意宋军动向。宋军在两翼设伏，按兵不动，直至此刻方才发动，原是一步妙棋；怎奈陛下早已洞察先机，命我等设下重兵严阵以待。”
忽必烈笑道：“郭靖兵法虽精，怎奈手中棋子不多。朕麾下兵马数倍于他，只需将在他的棋路尽数封死，这盘棋他便再无落子之处！”
刘整闻言伏地拜倒，高声道：“陛下英明，臣等不及万一。”心中却暗道：“忽必烈早有防备，却只告知蒙古将领，我和史天泽、张弘范等俱不知情。看来他终究还是信不过我们汉人。”
忽必烈目光如炬，俯瞰战场，沉声道：“传令下去，以中军为饵，诱宋军深入，铁穆耳、阿里海牙各率精骑穿插其后，断其退路，务必全歼来犯之敌！”众将齐声应诺，各自领命而去。
忽必烈又道：“雪鹰、崔胜龙听令！命你二人冲入敌阵，击杀宋军将领，不得有失！”雪鹰老人与崔胜龙齐步上前，躬身领命。
再看襄阳城下，鏖战正酣。阿术亲自督战，元兵无不奋勇向前。郭靖面不改色，左右冲杀，宋兵见他神威凛凛，士气大振。两军从黎明战至晌午，依旧难分胜负。眼见城头无虞，黄蓉领着耶律燕、完颜萍等女中豪杰加入战阵，意图接应郭靖，怎奈元兵势大，几人不久也陷入重围。
日头渐渐西沉，元兵攻势依旧如潮水般汹涌，宋兵渐成强弩之末。 郭靖虽武功高强，但终究年事已高，体力渐感不支。眼见宋军节节败退，不禁心中暗叹：“莫非当真天亡我大宋？”
忽闻一片惨叫之声，元兵阵中突然乱作一团，一道矫健身影如闪电般穿梭其间，所到之处无不人仰马翻。郭靖凝神细看，竟是郭破虏身骑紫电宝马，手持一把黝黑大刀，手起刀落之间，便是一阵血雨腥风。郭破虏傲然立在襄阳城门之前，高声喝道：“鞑子休得猖狂，郭家儿郎在此！”声震四野，宋军士气为之一振。元兵见状，无不色变，虽将他重重包围，却都不敢上前。
郭破虏怒喝一声，挥刀冲入敌阵，刀光所及，元兵刀枪盔甲纷纷断裂，血肉横飞。元兵惊惧退避，郭破虏如入无人之境，不一刻已杀出一条血路，将耶律齐所部接应而出。
郭靖心中赞道：“不愧是我大宋的好儿郎！”
又听一声娇喝，只见郭襄从城上翩然落下，还不及落地，手中长剑寒光闪烁，已杀得周身元兵惨叫连连。郭襄持剑而立，剑身“倚天”二字迸出逼人杀气，元兵见了她这美貌女子竟如见鬼魅，不待她出手便已纷纷溃散。郭襄冷笑一声，持剑冲入溃兵之中，之间她身法灵动如风，宛若游龙戏凤，但剑光所过之处，尽是残肢断臂。元兵无不魂飞魄散，只恨爹娘少生了一双腿。忽必烈见状，眉头紧锁，
郭靖眼见儿女神威赫赫，豪气顿生，嘴上却只是赞道：“好屠龙刀！好倚天剑！”
忽必烈眼见战况急转直下，大为恼怒，喝道：“伯颜！你亲率一队人马，务必将襄阳城攻下！”不料元军后方忽地一阵骚乱，只听伯颜惊呼道：“陛下，宋将张世杰率兵驰援，我军腹背受敌，战况极为不利，还请陛下下令退兵，咱们择日再战！”
忽必烈面色铁青，史天泽、刘整等纷纷进言，终于咬牙道：“好，传令全军，暂且退兵！”转向伯颜道：“你务必将张世杰所部拦截在汉水下游，不得让其渡过赤滩圃！”伯颜领命而去。忽必烈望着襄阳城头，出神良久，忽地苦笑道：“金刀驸马，果然了得。”
待元兵缓缓退去，襄阳城上下却没有本应的欢呼雀跃，只余一片沉寂，偶尔传来几声哀号。郭靖兀自感慨间，忽见一队宋兵抬着武修文急匆匆走来，上前问道：“修文，你怎么伤成这样？”
武修文艰难抬首，喘息道：“我......我正率部冲杀，忽地来了一个西域老者......他武功太高，我和他对了两掌......”
郭靖惊道：“两掌就把你打成这样？”
武修文面露惭色，又道：“他叫我投降，我说......我说我是郭大侠的徒弟，怎会投降......投降鞑子......他却说：‘金刀驸马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便放他弟子一条生路’......”
郭靖一时记不起这老者是何人物，也无暇再想，忙令宋并抬武修文回去治伤。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怒号，郭靖一凛，忙循声奔去，只见郭破虏和耶律齐正扶着武三通，后者涕泪横流，嘶吼道：“天杀的狗鞑子！我要杀尽你们，给我儿子报仇！”
郭靖心中一沉，向耶律齐问道：“敦儒怎么了？”
耶律齐含泪颤声道：“敦儒他……已经殉国了！”
郭靖虎躯一震，见武敦儒妻子耶律燕正伏着一具无头尸身失声痛哭。那尸身虽无头颅，但从服饰兵器上依稀可辨正是武敦儒。郭靖双目含泪，紧握双拳，哽咽道：“敦儒，师父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这一晚，郭府上下人等都在武敦儒坟前守灵，谁也不肯离去。郭芙念着武敦儒从小对自己千依百顺，更是嚎啕痛哭。吕文焕等大小官员念着武敦儒几十年来为襄阳城立下的汗马功劳，也纷纷前来吊唁。夜风凄冷，烛火摇曳，郭靖默然望着灵前牌位，心中悲愤难平。
白日里还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夜里却已化作了一抔黄土。
郭靖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目光坚定环视众人，沉声道：“燕儿、萍儿，你俩带着修文和孩子们出城，今晚便走。”
众人一惊，武修文急道：“师父，我不能走，我要留在襄阳杀鞑子......”
“住口！”郭靖厉声打断，“孩子们肩负着光复汉家江山的重任，岂可留在襄阳城中枉送性命！”他看向武修文、耶律燕、完颜萍等人，语气稍缓：“你们不可意气用事，务必为天下汉人留下抗元的火种。”
武修文和完颜萍含泪答应。耶律燕忽地拔出长剑，架在颈中跪地哭道：“我若不能为夫君报仇，绝不肯独活！”众人苦劝不住，只得任由她留下。
过不多时，众人收拾完毕，郭府第三代弟子坐上车驾，均是痛哭不止。武三通老泪纵横，颤抖着双手抚摸武修文的头发，哽咽道：“儿啊......你要好好活着，爹可只有你了......”武修文早已泣不成声，紧紧抱住父亲，父子二人心中清楚，这大概是最后一次相见了。
次日，郭靖和吕文焕听闻宋军前来驰援襄阳的张世杰所部被元军拦截在赤滩圃，派郭破虏率军接应。但元军早有埋伏，郭破虏率军奋勇拼杀，这才狼狈退回城中。郭靖得知消息，眉头紧锁，与黄蓉在府中苦思应对之策，忽听门外家丁来报，说有一西域老者求见。
郭靖、黄蓉对视一眼，心中疑惑，起身相迎。那老者报上名号，正是天山第一高手雪鹰老人。郭靖、黄蓉兀自琢磨他来意，雪鹰却忽地伏地拜倒，高声道：“多谢金刀驸马当年的救命之恩！”
郭靖忙将他扶起，问道：“这话从何说起？”
雪鹰这才向他缓缓道出一段尘封往事：他本是西域花剌子模人，世代居住在撒马尔罕城。当年蒙古大军西征，攻破撒马尔罕，成吉思汗下令屠城，郭靖不忍百姓遭受屠戮，冒死求情，这才保得全城百姓性命。金刀驸马的救命之恩传遍撒马尔罕城，当时雪鹰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只记得金刀驸马的名号，却不知他真名。后来他艺成天山，便去蒙古寻访恩人下落，但此时郭靖已与蒙古决裂，蒙古草原人人对“金刀驸马”讳莫如深，雪鹰虽多方打听，却始终一无所获。
雪鹰老人动容道：“昨日听大元皇帝陛下提及金刀驸马，才知撒马尔罕的大恩人便在襄阳城中。金刀驸马对我们恩重如山，我理应相报；只是大元皇帝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也不能负他。他日若在战场相见，我对金刀驸马绝不会手下留情，还请见谅。”
郭靖点头道：“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你我各为其主，战场相遇，自当拼死一战。当年我不忍见百姓遭受屠戮，这才向成吉思汗求情；今日我誓守襄阳，也是为保大宋黎民不受国破家亡之苦。雪鹰兄，你既亲受此苦，自当懂我之心。”
雪鹰老人默然片刻，叹道：“金刀驸马心系苍生，雪鹰自愧不如。”
郭靖摇头道：“雪鹰兄言重了。郭某堂堂宋人，绝非蒙古的什么‘金刀驸马’，雪鹰兄休要再提。”
雪鹰老人笑而不答，从怀中取出物递给郭靖。郭靖定睛一看，立时动容——这竟是当年成吉思汗所赐的那把虎头金刀。郭靖想起当年成吉思汗在草原上赐他金道，将华筝公主许配给他，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华筝妹子可好？”
雪鹰老人道：“华筝公主万金之躯，荣华富贵自然是少不了的。只是她终身未嫁，空耗了一生的年华，我也说不上是好还是不好。
郭靖默然半晌，忽地正色道：“请雪鹰兄转告华筝妹子：我郭靖自幼长在蒙古，深受成吉思汗厚恩；拖雷是我的好安答，哲别师父传我射术，华筝妹子......她对我的恩情，我更是无以为报。但蒙古人逼死我母亲，侵占我大宋江山，屠戮汉人同胞，此等国仇家恨，绝非个人恩怨所能抵消。我郭靖虽感念旧情，却更不能背弃家国大义。”
雪鹰老人闻言，顿时忆起几十年前撒马尔罕城下的惨状——蒙古大军好生残暴，父亲、叔父皆惨死屠刀之下，母亲和姐姐惨遭凌辱，含恨自尽；多少个情同手足的少年伙伴也在铁蹄下化作冤魂......那时的撒马尔罕如同人间炼狱，尸横遍野，哭声震天，若非金刀驸马冒死求情，屠刀便要落在自己头上......
十年之后，自己艺成天山，孤身前往蒙古军中刺杀大汗窝阔台，怎奈窝阔台身边高手如云，行刺未果，反遭重创。他无意间被窝阔台之女乌兰公主所救，竟与她生出情愫，最终放弃了刺杀之念，留在乌兰公主身边。怎奈后来乌兰公主被窝阔台许配给大将乞台不花，过不多久便郁郁而终。雪鹰自此意志消沉，终日借酒消愁......
再到后来，忽必烈将自己奉为上宾，带兵击败与他争夺汗位的阿里不哥后，让自己亲手处死了阿里不哥帐下的乞台不花。手刃仇敌后，自己从此死心塌地为忽必烈效力，至于国仇家恨、民族大义云云，他却早已忘却多年了。
雪鹰走后，郭靖默然出神。黄蓉轻声问道：“靖哥哥，你还好么？”
郭靖瞧着黄蓉，长叹一声，缓缓道：“我这一辈子，最对不住的便是华筝妹子。”
黄蓉默然不语，想起年少时的往事，心中也不免生了一丝歉意。
郭靖忽地牵起妻子的手，正色道：“但是我对得起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也对得起天下百姓。我从没后悔过。”
黄蓉笑中带泪，缓缓地靠在郭靖肩上。此刻的二人，便好似当年的那一堆少年男女，相伴红马双雕，共赴天涯海角。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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