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再一次看到小周时,他一直冲着我咧嘴笑。
我对他说别笑了小周,他还是在那笑。
我有些瘆得慌,我说别笑了小周,你他妈吓着我了你。可他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似的,一顶乱糟糟的像钢丝球一样的头发,上面夹杂着线头和灰掉儿,而在他干裂的脑皮下面,依然是咯咯的笑。
小周傻了。
或许他从来就没有真正聪明过,但是这哥们儿傻的未免有些太彻底,以前我们还会一边喝酒一边扯闲篇儿,现在连跟他说话都费劲。
我磕了磕鞋底上黏人的泥巴,又向炕上坐着的大娘摆了摆手,然后把我带来的黑色塑料袋拎到小周面前说,“给你买的烟。”
见他还是没什么反应,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裤裆,于是我又拍了两下他的肩膀,可这一拍我便后悔了,灰尘犹如千军万马般从他的肩上弥散开,呛的我直咳嗽。
小周以前是个穷鬼,烟总是不足裕,我们在一起上班时他就总爱跟我蹭烟抽,只要打火机一响,他肯定就会凑过来贱兮兮的对你说,“给我留个烟屁,给我留个烟屁。”所以这次在看望他的路上,我特意从超市买了两条芙蓉王,临走时又觉得不妥,又折回去换了十条黄红梅,我想这样也许更加符合他的身份。
记得有一次我们在小树林里撒尿,他跟我说黄红梅能抽出玉溪的味道,我说狗屁。他说真能,黄红梅跟玉溪是一个烟草公司的,玉溪剩下的脚料就会用来卷黄红梅,我说狗屁。直到今天我给他点上了一支,自己也好奇的抽了一口才发现,这黄红梅确实是有股狗屁味儿。
抽完烟,我简单问了问大娘小周的情况,大娘老泪纵横,“吃饭下地拉屎拉尿都行,就是不会说话,一直在那傻乐,没有招儿,只能当小狗来养活。”这是大娘原话。我说大娘你辛苦了,摊上了没办法,以后有事打这个电话,说完我从兜里掏出了一张名片。大娘感激不尽,非要留我在这吃饭,这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个灾难,找个借口,溜之大吉。
我同小周在一个洋房别墅区当保安,那是一年前的事了。小周为人朴实,仗义,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可唯一缺点就是爱吹牛,什么话只要到他嘴里就要加个几次方。比如他说他家三间大平房,都是他自己盖的,要不是今天我看到他家破瓦房上屋顶长草,门框掉漆的话我还真就信了。
刚开始小周吹牛的功力真是没有话说,我们几个保安被他唬的团团转。可后来我们就见怪不怪了,听他吹牛,我们权当找乐子,不然如何度过这漫漫长夜呢。
有天我们一起上晚班,小周跟我说他家要拆迁,说能补偿一百多万,这还不算楼房。我困的迷迷糊糊的,我说行,这样你就能把薛姐娶了。薛姐是咱们小区的业主,四十岁左右,离异,长得挺好看,属于成功人士,要么就是成功的做企业,要么就是成功的和成功男人离了婚。总之,那年中秋节前后,薛姐给他送了一盒月饼,可能是人家收礼收的太多了,扔了又可惜才给的他,可谁料到,这事倒成了他吹嘘的资本,以至于攀升到薛姐没事就找他睡觉的地步。
我早都习惯了,我有些困,我说小周,你他妈消停一会吧。可他还是喋喋不休,我说你他妈的能不能不吹了,我困着那。可没想到他还有些急了,非要带我去看他的回迁楼。我服软,我连忙说不用了,我相信你,可他不依不饶,最后还是被他拽到了电动车后座上。
我们工作的别墅区和他们村子虽然只隔了一条河,可这两岸的经济水平堪比中国和朝鲜。北风从河面上掠过,夹杂着一丝土腥味儿灌进我的鼻腔,这让我清醒了不少。“你他妈从小的梦想就是来河对岸当保安吧。”我调侃了一下小周。
小周将电动车停了下来,刚好停在了桥的中央,那天月亮异常明亮,以至于能看得清夜空中的云彩和桥上的螺丝。小周递给我一支黄红梅,我没要,他自己点上抽了几口后若有所思,隔了半晌才说话。
“几岁我不记得了,反正那时在上小学。有一天我在河边钓鱼,突然闻到了一股烧焦味儿,我确定那不是什么塑料烧着了的那种味道,因为这味道比那好闻一万倍。然后我开始找,找这味儿从哪来,我望向河对岸,只看见有几个巨大的遮阳伞,一群人坐在伞下面,还有能听到动次打次的节奏。由此判断那些人应该是在烤肉,因为我从电视里看过,人们喜欢在户外烧烤,喜欢将动物的尸体放入炙热的火炉上,听着滋滋作响声翩翩起舞。可是我从来没吃过烤肉,那时我家太穷了,只有在卖完苞米的时候我才能去集市上买一串油炸鸡柳,还是那种上面裹上厚厚一层淀粉的那种。”
“我实在太想吃了,吃什么都好,只要是能发出那种味道的食物都行,我太饿了。但是我不能离开,我不得不继续钓鱼,我的倒霉爹那时骑车时不小心在稻田地里摔断了腿,他需要营养,所以我必须专心的看着鱼漂。两个小时过去了,也许更久,在我网兜里已经装有六七条鲫鱼时,太阳就要下山了,我得在晚饭前赶回家里,给父亲加上这道菜。可就在我准备上岸时,不小心一个踉跄,没抓住网兜,所有的鱼都他妈的跑光了。”小周说着说着有点哽咽。
“我太沮丧了,我坐在岸上哭,我哭的越大声,那边的音乐声越大。于是我做出个决定,我要游到对岸去,我要抢走他们的食物,以惩罚他们逍遥和自在,我会先游三十米左右到达河中间的那座小岛,然后歇一会再游个二十米到对岸,我不怕他们,如果他们打我或是怎样我会跳下河,他们抓不到我。”
“别吹,小学你就这么能游,你能变身王八啊?”这货说话没一句是真的。
“真能,至今想想我都有些后怕,从未正儿八经的游过泳的我,那一天我竟然用狗刨式游过了清水河。当我来到河中间的那座小岛时,我看到了这辈子看见的最震撼的景色,禹哥,那简直太美了。”小周的眼神里充满了炙热。
“你就别吹牛逼了。”
小周笑了一下接着说。“我借着一颗垂下的柳树枝爬上了那座小岛,当我抬起头看到红色的水面泛着橙黄色的波光时,突然觉得自己与岛也在慢慢的前进,就像身处一艘游艇一样。水面和天空都是红色的,太阳也是红色的,就像烧红的一张铁饼,我一伸手就能够得到,大的吓人。这时,我便能看清对岸的人了,他们穿着金色的衣服,他们冲着我欢呼,向我摆手,我有点头晕目眩,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累的,不过我还是向他们摆了摆手。我歇了一会,喘了几口气,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对着他们喊,能给我点吃的吗?然后你猜怎么着?”
“咋地?快说。”
“然后河对岸响起了一阵哄笑声,他们有的说能,有的说可以。听完后我欣喜若狂,立马跳到了河里,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螺旋桨,几下子就游到了对岸。就在我即将要上岸的时候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拉住了我,他的胳膊能有姑娘们的大腿那么粗,那胳膊拉我就如同拉一只鸡一样简单,他拍了拍我肩膀夸我好样的,然后将我引到桌子旁边,示意我随便吃。一串又一串分不清是什么的东西被我塞进了肚子,有的我都来不及仔细的品味,不过味道确实不错,直至今日我还试图寻找那时候吃的究竟是什么,但是没有一家烧烤店能做的出那样的美味。”
“后来呢,太墨迹了你,快说,我有点冷。”
“后来,我吃的实在吃不下了,躺在椅子上听他们说话,看他们跳舞,当有一个非常欢快的曲子响起来时,他们全部站了起来,桌子旁边一个都不剩。他们走向河岸边开始跳舞,他们脱掉了外套,摇摆着身体,姑娘们将扎上的头发打开,忘情的甩着头。我从来没看到过这种场面,只感觉他们很潇洒,这种潇洒让我羡慕不已。不知是被情景感染了还是怎么地,我也忍受不住的冲到了河岸边,开始学着像他们一样摇摆,而且比他们更卖力气,更使劲,以至于我的头都要从我脖子上甩出去了,可我依旧不想停下来,我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大到让我下盘不稳险些倒地,可是我依旧不想停下来。没过一会儿,我感觉有点晕眩,我即将达到某种状态,周围我已经看不清了,只能听见一阵接一阵的掌声。”
“那时就跟傻逼一样。”小周说着说着开始笑,一直停不下来的那种笑,最后笑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我觉得有点冷,而且小周的笑声大半夜的听着很恐怖,于是我好说歹说才让小周骑上了电动车。
当我们来到这片回迁楼前面时我不禁感叹,真是万丈高楼平地起啊,这一大片荒地上平白无故的建起几栋高楼的行为真让我替这座城市的城建部门的智商堪忧。
我望着这几栋还没罩面的小高层建筑,在惨白的月光下自然而然的流露着衰败,然而小周却满眼热烈,仿佛马上就要拉我走进他新装修的家里喝茶一样。
他拽着我向小区里走去,可是我有些不情愿,因为周遭的环境荒凉的很吓人。我们沿着一条狭窄的土路行走,那条小路两边长满了过膝的野草,好像随时都可能窜出一条花脖子的蛇一样。走了一会儿,终于走到一片开阔的空地,这里虽然没有明显的标志,但是可以明显的感觉到这里就应该是这片园区的广场。
小周看了看我说,“怎么样,这次没有吹牛吧,以后这就是我家了。”
我觉得有些诡异,我想赶快的离开这,而且我有点冷,可是正当我转头准备离开时,我看到小区后面有一大块地面断裂开,这场景让我想起了末日电影里的镜头。
那是什么?我问小周,小周说没什么,我们回去吧。可是我觉得好奇,那裂开的地面下方好像装满了金银细软一般诱惑着我。于是,我一步步的朝那里走去,周围静的可怕,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就在我马上就要走到那里时,突然间有几只乌鸦从地下飞了出来,并且发出了一阵凄惨的叫声,这着实将吓了我一跳。也许是因为我太冷了,也许因为害怕,我浑身都在乱颤。
我定了定神,继续向前走,直到走入能看清整个场景的的视角时,我整个人呆愣在那儿。
在那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有着二十几米深的深坑,坑里是绿的发臭的污水以及五颜六色的塑料袋,对面的岸上也同样铺满了垃圾,那垃圾从岸上一直平铺到水里,像一到斑驳陆离的瀑布。
这里是除了罕厕以外世界上最腌臜不堪的地方,那股死猫死狗的味道至今令人难忘。
我终究没有等到去小周新家喝茶的那一天。那晚的事也同其他的话一样成了小周吹的牛逼,他这辈子是无缘住到那里了,我想至少清醒的时候不会。原因是他不知是听到了哪个孙子的谗言,说做钉子户补偿款会多一些。所以,那段时间他同几户村民一直留守阵地,做着跟政府谈判的春秋大梦。
瞧瞧那帮都是些什么人啊,提着煤气罐拿着打火机的村匪恶霸,到了夏天喜欢光着膀子两个下垂的奶子摇来摇去的老娘们儿,你能指望他们跟政府谈判?换来的只有背叛吧,果然没过多久,恶霸的睾丸被执法人员险些踢碎,老娘们看到此景之后也摇着奶子溜之大吉,钉子户小分队就剩下小周了,小周急中生智,每天点灯熬油,疯狂的科普法律知识,准备用法律的武器捍卫自己的利益。
在拆迁战争白热化的时期,动迁办的人三番五次的来找小周谈话,可只要他们一踏进房门,小周立马打开电脑,照着电脑就开始念,一条条法律法规就像是一句句紧箍咒,念的政府人员头疼不已,他们也不知道什么鸡吧法律,所以被小周唬的不行。耍无赖,玩横的他们能治,可是在法律面前他们可不敢请举妄动。
终于在小周的不懈努力之下,动迁办做出了妥协。那就是规划准备绕过他们家,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于是采取了不管不顾政策。小周认为这是在跟他打长期战的准备,起初还信心满满的迎接挑战,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让他有点吃不消。
首先是每日每夜的噪音,铲车翻车钢铁碰撞的声音令他崩溃。其次是生活不便,买盒烟都要骑十多分钟的电动车去邻村的小卖店。最最重要的是,他必须要承受村民们有钱的事实,并且经受住他们的炫耀,这个实在是太难了。
终于有一天他熬不住了,他准备去动迁办找工作人员商量,来时的路上他就在想,哪怕少给一些都可以,只要能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可让小周想不到的是,政府那帮衣冠禽兽早已对他怀恨在心,一直强调他们家不再拆迁范围之内,没有办法,这下想搬都搬不成了。
小周就是在不下一百次折返于拆迁办的过程中疯了的,他脸上的笑容,是留给拆迁办最后的礼物。
从小周家离开时我的心情很乱,村路两旁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废墟,就像是被原子弹轰炸过一样。我鬼使神差的将车开到了我们曾经当保安的别墅区门口,但是我不想下车,因为现在的我并不想和以前的同事寒暄。呆了一会觉得无聊,就在我挑头准备离开时,我看到薛姐从小区内走了出来。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要为小周做点什么,我想要知道小周到底跟薛姐到底有没有睡过,即使我知道这事百分之九十九是假的,而且问这个问题肯定很傻逼,不过我还是要问。我不知为何那时求知的欲望会这么强烈,就像喝大了一样,我清楚的感觉自己并不是愤怒或者其他情绪之类的,我只是太想知道到底睡没睡过,他们俩到底睡没睡过,小周和薛姐到底睡没睡过,我想知道这小子到底有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我向薛姐按了一下喇叭,她走近看了我一眼。
“这不是小张么。你咋这么闲着呢,临走也没说一声。”
“没来的及,薛姐,有时间没,和你唠会嗑。”
“唠会被。”我示意她上车。
“薛姐,你记不记得小周。”
“记得,长得挺瘦的那个。咋地了?”
“他精神方面出了点问题,我刚从他那来,我说这话你别生气,他之前就总爱吹牛,所以想向你求证点事儿。”
“啥事啊?”
“你别生气。”
“不生气。说吧。”
“你俩睡过没。”
“我看你是得精神病了吧。”薛姐涨红了脸。
“我说了你别生气,这货就这样,满嘴跑火车,他还说他小学就能游过清水河呢。”
“精神病,我走了。”薛姐打开车门,脚还没踏到地面上又迈了回来。
“你等会儿,十多年前确实有个八九岁的孩子从河对岸游过来,那时我们正在吃烧烤,那孩子老能吃了,吃完了还和我们一块跳舞,不会就是他吧。”
我不可思议的看了看薛姐。
薛姐也看了看我又说了一句“精神病。”然后满脸通红的偷笑着离开了。
薛姐走后,我合计了好长一会,越来越觉得好笑。终于还是没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嘴里嘀咕着。
“操,小周啊小周,原来他妈这句是真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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