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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山淡影(改编)

远山淡影(改编)

作者: 木塍cheng | 来源:发表于2019-03-25 12:26 被阅读0次

厚重的窗帘把日光和寒风阻挡在公寓外,如果不是楼上的吵闹声和脚步声,我想我还能多睡一会儿。

我用昨天晚上剩下的水抹了一下脸,稍微清醒了一下。将窗帘拉开一丝缝隙,透过玻璃我看见了立在艾尔伯特广场中央的教堂钟楼,有几只飞鸟蹲在塔尖。时间静止了一会儿,房门突然被猛烈地敲击:“谢林汉姆小姐!刚出炉全麦面包,有需要吗?”

深吸了口气,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冲门口回应:“不用了!”门口恢复安静。

这确实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我不喜欢被打扰,但似乎无论提醒多少遍,这里的房东都不会在乎你的意见,他们只会考虑自己的面包是否能卖出去,并且用尽全力将它们推销给住在这所公寓里的每个房客。天花板传来的脚步声从东向西转移,是她走到楼上了。

那乡下的房子此刻倒是有几分优点,至少不会这么吵。

搬来曼彻斯特已经有六年了。床头旁的地上堆满了衣服,我好不容易从床底下掏出箱子。箱子里依旧装了满满的衣服,它们大多是双层的大衣,只有一件和服被压在箱底。我往和服的底部继续摸了摸,碰到用牛皮纸包裹的一小沓包裹。果然,母亲只会把东西放在这种地方,从来没有改过习惯。我数了数这些钱,大概够我再在这个鬼地方待两个月,还好冬天差不多快过去了,更何况这里的气温远没有乡下那么冷。我继续在其他大衣口袋里翻了翻,没想到在其中一件的内衬口袋里翻出一张泛黄的纸,那上面是一幅幼稚的蜡笔画,画着一个港口。

这不是英国的港口,而是日本的。

母亲不知道我将它带到英国,因为它一直被我放在贴身的位置。而且来到英国后我再也没有跟她亲密地接触过,更何况从那天起,我已经不属于那个家了。

那天清晨,天色昏暗,我起得很早,想一个人偷偷溜走,没想到摔坏了放在门口鞋架上的花瓶。母亲刚好起身去厨房撞见了我。

“景子,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地继续穿鞋。

她发了疯地冲过来抓住我的手,脸涨得通红,但是语气却十分的冷静。

“你要去哪儿?”

“曼彻斯特。”

“你不能离开,这是你的家。”

她语气坚定得似乎每个人都需要听命于她。

她的力气出其地大,掐得我感觉那一块手臂要被抓断掉了。我花了很大的力气,将那紧紧抓住我手臂的苍白的双手掰开,然后头也不回地拎起箱子就走。

跟母亲决绝后我就爬上了来曼彻斯特的火车。还好她没有追来,不然我也不能说走就走。这样一想,或许她觉得我只是在耍小孩子脾气,追不追来根本用不着。她可能心里想着当天晚上我就会自己回去。

她真是太幼稚了。

已经五年了,她没有向任何人打听到我的住址,更不用说写信给我——我想她已经忘记管我的死活了。这也难怪。十岁那年,妹妹出生了,全家都高兴坏了,尤其是母亲,搬来英国后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高兴地笑过。坐在病床前的谢林汉姆先生一直夸妹妹的眼睛像她,而且要给她取一个东方一点的名字。母亲的反应很大,她不想让妹妹的名字跟我一样,她想取一个西式一点的名字。得到“妮基”这个名字后,母亲的脸上显然有一片红晕。这当然也是我没有想到的。从小到大,我没有听过母亲谈论过我小时候让她多么开心过,相反,来到英国后她一直逼迫我学这个学那个。我至今仍然记得那个教我钢琴的沃特斯太太,她总是喜欢将肖邦和柴可夫斯基的音乐称为“优美的音乐”,而且总跟别人谈论我母亲的事情,虽然她在讲这些话的时候是背着我说的,但我早就从她对待我的言语中看出来了。

“没想到一个日本来的孩子还有学习钢琴的天赋。”聒噪得犹如还没交配成功的蝉。

但是乡下的日子大多数是很清净的,而且我的房间正好又是走廊的尽头,一般人是不会走近它的,除非是母亲端着饭来。房间的南边有一扇窗户,正对着屋子前面的空地。母亲在上面种了很多的果树和蔬菜,有时候我会推开窗户往下看到她正弯着腰拨弄西红柿架子。她的厨艺了得,常常给人一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感觉。虽然我们家有一片果园和蔬菜地,但是人的欲望不会因为有这么多的种类而丧失对除此之外新鲜蔬菜水果的渴望——母亲做到了。她可以将苹果派和鸡蛋卷结合在一起,做出来的餐后甜点常常令人忘记了餐馆里的美味。那时候我还没有退居到自己的房间里,所以很容易尝到这些甜点。

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当然很不好受,但父母越来越偏爱妹妹,我也没有办法。在我学习钢琴的第三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从沃特斯太太家赶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大雨,寸步难行,于是我打算在路边的电话亭躲雨。我想着,如果我七点钟之前没有到家,母亲应该会出来找我吧?雨势渐小,天也逐渐昏暗,远处有几户人家已经上起了灯,远远看上去像是一个个平安夜的苹果,我的肚子不是时候地叫了,于是我选择了自己跑回家。

一串欢声笑语从屋子里传出来,我连敲了好几下门,才听见母亲匆匆忙忙地过来打开门。

“你怎么才回来?”

“你怎么才回来?”

母亲开门的手还在微微颤抖,眼睛红肿得还未消退。我赶紧低下头换鞋。

实际上,敲门前我就已经听到家里桌子被掀翻的声音、父亲怒不可遏的咒骂声、母亲边抽泣边痛诉的埋怨声。

我习惯性地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四处张望。期间,有个绿眼睛的猫咪从旁边的杜鹃花丛里蹿出来,盯着我看,我也盯着它看。

家里的吵架声依旧,我问它:“猫咪,你怎么不回家?”

“喵——”

“原来你也不能回家。”

“喵——”

“母亲说,过几天我们就会离开家,但是我不想走。”

猫咪一直弓着身子,眼睛也不眨地看着我。我轻轻地靠近它,它却突然抬起前脚,扑向了旁边的樱树。我眼睁睁地看着它爬上了树枝,站在高处对着我鼓着腮帮子回答:“喵——”

家里的声音停止了,猫咪又喊了一声,我点点头,敲开了家门。

换好鞋子,我跟着母亲走到客厅。父亲正襟危坐,整理他的领带,接着起身,走到我身边。我感到一双有力的大手覆在头上。

“景子,以后不要太晚回家,知道吗?”

我点点头。

“乖孩子。”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微笑,但是我似乎能感觉到他在对我微笑。然后他走到玄关,拎起公文包就走了。

我目送着父亲的离开,门被关起来了,我的眼睛也没有从那个方向转过来。反而是母亲转过我的身体,看着我的眼睛。有一瞬间,我竟然觉得她是刚刚那个猫咪。

“景子,妈妈问你,如果爸爸和妈妈要分开住,你要跟谁在一起生活?”

“喵——”我突然听见了猫咪在叫。

“妈妈……”

母亲一把抱住了我,语气中有些许颤抖:“妈妈知道你爱妈妈,妈妈不会离开你,妈妈要给你更好的生活。”

“刚刚有个猫咪在叫。”

“什么猫咪?”她放开我,看着我。

“绿眼睛的。”

“景子,你能不要总是胡说八道吗?妈妈已经够累了,不会一直随着你胡闹。你得学着理解妈妈,知道吗?”

我摇摇头。我不能理解母亲为何说着就将眼泪蓄满了眼眶,事实上,那些透明的液体对我来说和每年六月从天上落下的液体是一样的。我抬手擦了一下母亲的眼泪,她露出既痛苦又欣慰的表情。

“妈妈爱你。”

猫咪的眼睛像绿宝石一样幽暗而诱人,我的意识总会不自觉地被那双眼睛带到门口的那棵树上。晚上,我做了个梦,梦中的猫咪留给我一根高高翘起的尾巴背影。我跟着她妖娆的步伐,走到一片沼泽地,沼泽地旁边有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她的身体微蹲,借助后腿的力,一跃而上,稳稳地站在了枝干上。我也跟着她往上一跃——“砰”地撞到了柜子。

我醒了。

窗帘被掀开一半,阳光在尘埃的中投射下一条通道。我揉揉眼睛,那条通道中的每一个“乘客”都在跳舞。榻榻米被温暖地照着。

“哗——”门被打开,我神经敏感地转过来,母亲穿着围裙,起先皱着眉头,然后惊讶,复而仿佛看穿了什么笑道:

“景子你的这一点倒是像极了我。”

“妈妈?”

“快点起来,早饭放在桌子上,”这话被她从卧室带到客厅,我赶忙追上她,拽紧她的衣角。

“怎么了景子?”她穿外衣的动作被我打断。

“我想养猫,就昨天晚上在家门口的那只。”

母亲似乎毫不在意我的想法,松了口气似的:“景子,这种小事情就不要缠着妈妈了,好吗?我还要赶着去店里,你乖乖地呆在家里,听话。”阳光拢在衣物外面一层,她又试着拽走衣角。

松开手,我看着母亲着急地走后关上的门,下定了决心。

吃完早饭,我来到家门口的那棵樱树旁,抬头看着它干枯的树枝。街上有步履匆匆的大叔和阿姨,我等到差不多门口没什么人的时候,脑中努力回忆起猫咪上树的姿势,蹲下身,撅起屁股,双手着地,嘴里喊着“哇呜”的同时,一把抱住树木,然后蹬着树干才,蹭蹭往上爬——当然是失败的。

额头撞上了树,树叶翕动,一片叶子掉在我脑袋上。

“喵——”树叶间探出一颗猫头,她龇着牙冲我宣战。

我跳下树,拍拍手,对她喊道:“你下来!”

风一阵吹过,杜鹃花叶摇摆。我好像看见她踩着风的尾巴下来,动作轻而柔落在草地上。她又叫了一声,转身就走。

我跟上她的步伐,绕过公寓,在一片空地前停住了脚——那里尽是污泥和臭水沟,有很多地方跟沼泽一样,母亲总是跟我讲不要过去,很危险。

远处有一个推土机和一群人,他们头上戴着铁盔,手里拿着纸,在上面指指画画。推土机轰轰作响地来回将土地推平,我站了好一会儿,觉得在哪里听过。

白日转移到当空,猫咪摇曳的身姿再次涌现在眼前,回过神来时,我已经站在了小河边上。转头,我才发现自己早就穿过了空地,眼前站着一只大腹便便的猫咪。

最近的记忆力越来越不好了,我将手中的画和包裹放在桌上,把衣服整理好,放进箱子里。成年后,走廊尽头的房间连着从窗户往下看到的那片果园都是我的领地。领地的意思是不可随意被别人靠近,包括母亲和谢林汉姆先生。我时常一个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把衣橱里的各种衣物拿出来穿。Miniskirt是衣橱里最多的一种衣服。我尤其喜欢无褶的A字裙,本来这种裙子就是适合纤细的人穿嘛。只是新思想总会被老古董们厌恶。那次我刚买回来一条miniskirt,咖啡色,非常衬我的皮肤,于是我穿着它从走廊的一端走向另一端。我仍然记得谢林汉姆先生端着咖啡站在楼梯转角处眺望远方时忽然转头看见我的样子。

“我的上帝!”他带有着英国人本不该带有的夸张表情说着这句话,而且声音的强度惹来了楼下一阵脚步声。

“谢林汉姆先生,您怎么了?”我嘲笑着他惊慌失措的反应。

“今天……你的装扮很奇特。”他直直的愣在那里,母亲循着他的声音找上来,在看见我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捂上了嘴。

“景子,你怎么可以穿成这样?”她用一句话否定了一切。

“为什么不可以穿成这样?现在流行将膝盖露出来。”

“听着景子,”母亲正了正色,眼神示意谢林汉姆先生先下楼,然后转身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虽然你现在在欧洲,入乡随俗也不可缺少,但是有些根本的东西你不应该丢弃。”

“根本的东西?难道还能你抛弃爸爸、跟着那个大胡子屁股来这个终日不见太阳的地方还令人恶心吗?”

母亲瞪着眼睛,涨红了脸,呼吸急促,一句话说不出来。

我回瞪她,毫不示弱。无意间余光扫到楼梯底部,谢林汉姆先生臃肿的背影在未能遮住他的扶手下微微颤抖。

所有的背叛都将遭受谴责,而身处其中的每个人都无法逃脱。这种常识不应该成为我教导他们大人的课题。于是我转身就走,将母亲的哭泣和谢林汉姆先生的叹息紧紧地关在门外。

这种小事情渐渐成为了我们之间平淡生活的“小插曲”,我毫不介意为它谱上一个音符,事实上,我可以很自信地说,我的钢琴弹得还不错。

在我搬来曼彻斯特的第五年圣诞节,谢林汉姆先生去世了。我打听到他的葬礼在乡下的一间小教堂举行,来哀悼的人寥寥无几,母亲痛苦的呻吟游荡在那间小教堂里,她把头深深地埋在妮基的肩膀里,妹妹时不时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终于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了吗?但是以前我似乎真的没有看到她如此痛苦过。

或者我是没有察觉过。

我把大腹便便的猫咪带回家的时候,天已昏暗。初夏的夜渐短,空地旁边的人消失,留下一台推土机。不知道夜风何时吹起,我抱着猫咪,站在厨房的窗户底下看着樱树茂密的叶子飞扬,影影绰绰,好像有樱花的香味。家里的灯还没有亮起来,我想趁着这个时候赶紧回去免得遭父母的责备,刚一抬头,穿过厨房的玻璃,一根麻绳从屋顶上落下,随即响起隐隐的咳嗽声。

走到门口,发现门没有关,我便推门而进。屋子里的光线很差,透着压抑的氛围,背着光,我不太看清里面有没有人,只听见母亲低沉着声音问我:“为什么又这么迟回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就像我吃棉花糖堵住了嗓子,好不容易吐出来后发出的声音。

“妈妈,我想要这只小猫。”我举起手中的猫咪,希望她能看到。

母亲黑暗的身影朝我这里移动,一步一步,缓慢地移动,而且似乎有什么东西缠在她的脚下,与地板摩擦的声音让我害怕。我仔细看了看,是一根麻绳。

“妈妈,你要用绳子捆住我吗?”我抱紧了猫咪。

母亲这时才低头注意到她脚下的绳子,她蹲下去,捡起绳子说:“这是哪里来的?”

“不是你带的吗?”

“我没有带过这种东西。”母亲的语气很坚定。

“可是我明明看到它缠在你脚上了。”

“不,这不是我缠的。”母亲似乎很疲惫,她伸手想要抱我的猫咪,我犹豫了一下,递给她。

她把猫咪当成花瓶一般在手中观赏,然后摸了摸她的肚皮,轻轻说道:“她有小宝宝了。”

我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真……真的吗?”我感觉从头顶自上而下灌入了氢气,说话有点飘。

“嗯。”母亲将猫咪还给我,我接过猫咪,她抖了两下耳朵。

“别把它放家里,母猫怕人身上又不干净。”

“不,我要看她生小猫!”

“景子!”母亲的脸又一次隐在黑暗里,声音在空气中凝固。她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猫是畜生,它没有办法跟人生活在一起,你要明白。”

“我不要!”猫咪哼了一声,我用不大不小地力气护住她,警觉地看着母亲。

母亲没有回答,走过我身边,打开了灯。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我眯了眯眼睛,怀中的猫咪打起了呼噜。

“你要养着她也可以,但是我不会喂她,你自己想办法。”她扔下一句话就去厨房了。

我摸摸猫咪的头,掖着嗓子跟她说:“你现在有家了。”

“这是新家,”母亲将沉重的箱子放在地上,拍了拍手,舒口气继续说道,“你上去看看吧,找个你喜欢的房间。”

我站在门口一动不动,房子里面黑黢黢的,我不敢进去。我转身就逃,但一看见门口一片坑坑洼洼的土地和远处寂静的树林,我就一步也迈不开了。坐船带来的恶心感涌上喉咙,我控制不住地呕吐在白色的阶梯上。正在车上卸载东西的谢林汉姆先生不知何时拍着我的后背,还喊着已经上楼参观房间的母亲下楼帮忙。

我推开他,冲着那条被车压出的小路跑去。泥泞的路沾湿了我的鞋袜,我一边抹着流不完的眼泪,一边想起小胖和小美。

仲夏的一天,我躺在榻榻米上,旁边是即将要做妈妈的大猫咪,她均匀的呼吸从大肚皮的有规律的起伏中能看出来。

父亲和母亲已经一个星期没有说过话了,他们更多地是把我当成传话筒,有什么事情总是先告诉我,然后由我转达给另一个人。

“景子!”母亲整理着刚买不久的女式西装领口,我知道她又要让我传话给父亲了,“跟你父亲讲,中午我不回来了,我要去一下中川,傍晚回来。”

我跑到父亲面前跟他复述这句话,父亲没有回答,又跟我说:“中午父亲过来,我要去接他,你问你母亲还去不去中川。”

母亲听完我的复述停下了动作,出神地想着某件事情,然后大步走向父亲。那是他们这一个星期以来的第一次交谈。

“你说绪方先生要来?”

“是的。”父亲端正着姿势喝完最后一口粥回答。

“这下麻烦了。”

母亲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猫咪看到她这样立刻绕到她脚旁边,跟着她走来走去。我轻轻地唤她赶紧过来,猫咪听话地凑到我的手边。

绪方先生是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祖父。祖父不经常来我家,所以我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如果现在非让我描绘出他的样貌——也许用放在桌子上的钟可以比喻吧。每到整点总有个小鸟从小房子里钻出来叫着“布谷布谷”——他比父亲更容易亲近。

父亲倒是毫不在意:“他可能想念景子了,小辈们总能让长辈想起小鸟的叫声,不是吗?让景子多陪陪他吧。”

猫咪张开洁白的獠牙,舔着粉嫩的舌头,打了个哈欠,我也跟着打了个哈欠。

祖父呆了五天,母亲陪了五天,父亲每天也早早地回家。家里的气氛突变,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一天午饭后。

“景子最近的学习怎么样?”祖父喝着茶,询问母亲。

“她很聪明,经常受到老师表扬。”母亲擦拭着杯子回答道。

她撒谎了。

“嗯,”祖父呷了一口茶,“这个年纪的小孩子需要接受更多的传统教育,这样我们国家的文化才能传承下去。”

母亲沉默了一下,回答:“但新式的教育更能加快她的成长,不是吗?”

祖父仿佛被吓到了,睁大眼睛看着母亲,一脸不可置信,继而缓缓恢复平常:“真没想到悦子你已经有这样的想法了。很不错啊。”

他默默喝着茶,看着我摸猫咪。

“她要生了吗?景子。”

“是的。”我继续摸着猫咪。

“看她的肚皮这么大,一定会生好几个吧。”

我抬头看了看他,祖父正微笑着点头。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兴奋地抱紧母亲的腿,重复刚刚令人兴奋的消息。

“妈妈,爷爷说会有好多猫咪!”

“嗯。”母亲不咸不淡地回应。

“悦子,你不应该这样冷漠。小孩子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需要被引导,这也是西式教育的方向啊。”

母亲擦干了潮湿的双手,把抱紧她腿的我扶起来,然后让我把猫咪抱进房间。她要跟祖父讨论什么事情。大人们总是这样,但是我有猫咪。

母亲去中川的打算并没有因为祖父的到来而中断。祖父来的第五天早晨,她带着祖父去了中川,傍晚才归。晚上父亲和祖父下棋,祖父表示他第二天早上就走。

“我相信你们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包括家庭和孩子。”祖父微笑着离开,朝我挥了挥手,我高高地举起猫咪,猫咪伸出一只爪子,像是跟他道别。

祖父走后,父母回到他来之前的样子,而且母亲比以前更加急躁了,每天回来得更晚,但是好几次我看到她拎着大盒子回家,里面装着各种各样新式的衣物,父亲对此毫不顾问。她嫌弃猫咪脏,我就偷偷地在小河边的下水管道旁用树枝搭了一个窝,用家里的破布垫在里面。不久后,猫咪生了。

那天下午的温度不高,还刮着风,我抱着一堆被母亲弃用的衣物来到小河边,远远地看到有两个小孩儿急匆匆地跑离岸堤,手里似乎还抱着什么。我的心突然沉下来,跑到下水管道旁,却发现树枝搭成的窝被拆得七零八落,两只小猫咪在窝外,用孱弱的爪子拖动着瘦小的身体,气若游丝地喵喵叫着。

眼泪立刻蓄满了眼眶,我把小猫们抱起,用布裹紧他们,放在左臂弯里,然后捡起地上的石子,朝还没从我眼前消失的人疯狂冲去……

他们被我打伤了,但是手里没有猫咪。我也被他们的父母臭骂了一顿,那些不好的词汇让我更加为猫咪的丢失感到伤心。我回到河岸,沿着河堤边走边呼唤着她。黏腻的泥土粘脏了我的袜子,天越来越黑,我也越来越看不清前方的路,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才站住了脚步。

“景子!景子!”母亲打着灯走进我。

我没有回应,她把灯凑近了我的脸被吓了一跳——我的脸上布满了鼻涕眼泪泥土和草叶。母亲顿时发起火来,拽着我的肩膀把我一路拖回家。我哽咽着不让声音发出来,直到家里才想起怀中还有两只小猫咪,连忙松开怀抱,两只小猫正舔着嘴巴。我高兴得咧开了嘴,刚抬头,左边的脸就被甩了一巴掌。

“扔掉它们!”

我直愣愣地摇摇头。母亲突然要抢过小猫,我转身护住它们,把身体蜷成一团,大声吼叫着:“你要杀掉他们!你要杀掉他们!我不要跟你走! 不要跟你走!”

或许是我的反应太过激烈,母亲停止了动作,她退后一步,说:“放下小猫,我不会杀它们,你现在太脏了,需要清洗。”

我将信将疑地把小猫放到我的房间,然后跟着母亲进了浴室。

在乡下的那段时间里我不喜欢跟他们用同一个浴室,所以母亲常常嫌弃我很脏,这从她每次惊讶地看到我从房间里出来的表情可以看出。真是搞不懂,既然这么嫌弃我,为什么还要在我走之前挽留我,惺惺作态?我把窗帘全部拉开,今天曼彻斯特的阳光稍微有了一点温暖,教堂的钟在熙熙攘攘的人声中撞击着,一下两下……一股热气也慢慢从我的腹部升起,等到敲到第十二下的时候,房门果不其然地被敲响,我三步并两步冲到门口,拉开门,用最大的分贝对着房东吼道:“不要再把你那从马粪掏出的东西塞给我!滚!”

房东敲门的手还悬在半空中,我甩上了门,过了几秒听见她在外面破口大骂:

“上帝挖了你家的祖坟!下地狱去吧你!”

我长长地呼了口气,走到桌前,低头正好看到刚刚放着的画。

画上是一片绿水和群山。一个小小的突起,是港口,我仿佛又听到了当时轰隆隆的机械声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母亲总让我一个人在家小心点儿,尽量不要出门,尤其是隔壁的公园里,有恐怖的坏人,会将小猫和小孩捉走。后来听到邻居议论着隔壁公园里空无一人的秋千,荡来荡去,像是有小孩站在上面。

仲夏的某一天中午,母亲回家,语气里带了一些兴奋:“景子,今天我们去稻佐山,好不好?”那是母亲那年夏天里第一次带我出去,我很兴奋。在坐轮渡的时候,我第一次发现除了家门口的小河还有那么宽的河。

“喜欢吗?”母亲问。

“喜欢。”我目不转睛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到了对岸,我坐在缆车站空地的长椅上快活地甩着腿。风很好,那天虽然太阳很大,但是我一点儿也没觉得热。母亲在买票,我注意到旁边的小摊上有两个圆筒连在一起的东西,就走过去看着它。过了一会儿,一个胖子走到我旁边。他个头比我大一点。

“你不应该喜欢这个东西。”他说话时嘴里像喊着什么东西,后来我才想起来,那跟我以前听过的猪叫很像。

我拿起这个东西,左右观察它,摊子旁边的大哥哥微笑着问:“小姑娘你要这个望远镜吗?”原来它叫望远镜。

我转身看见母亲在不远处看我。她会心一笑,走过来帮我买下望远镜。

“你不应该拥有这个东西。”猪把手背在身后,挺着肚皮这样说。

上了缆车,我跪在长椅上,透过窗户用望远镜看到了下面的轮渡和小人,他们就像小猫咪爪子上的肉垫一般大,缓慢地移动着。

“轮到我看了。”猪在一旁叫着,我继续看我的望远镜。母亲用我当时听不懂的话跟她旁边的大人聊着天。缆车里不算安静,可以看出来大家都很开心——如果没有那只猪的话。

下了缆车,猪也没有停止他的叫喊:“求你了,让我看一眼。”我正视着他红扑扑的脸颊,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于是从脖子上拿下望远镜给他。

“这个一点都不好。”他看了好一会儿,把望远镜递给他母亲,我伸手要抢没抢住。他母亲不知道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然后他把望远镜还给了我。

山上的布满了比樱树还高的树木,它们的枝干更粗糙。我跑在母亲的前面,跨上一片平地,找到一块大石头坐下,拿出画纸和新买的蜡笔。

“你在画什么?”猪又来了。接着他的母亲也来了,然后站在我旁边絮絮叨叨。我看向母亲,她在跟一个金黄头发的女人交谈,看上去很高兴。

后来我们下了山,吃了很好吃的饭。在一个人挤人的小摊上,我看中了一个篮子,我对母亲说:“那个可以给小猫待着。”但她似乎没有听清。于是我跟她说想玩游戏得奖,她意外地同意了。

我连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抽到篮子,母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一次,我抽到了一个碗,然而这不是我想要的。

“妈妈……”我拉她的衣角,声音渐渐小下去。

母亲不说话,朝里面挤了挤,帮我拿到一根签。

“抽吧!”

那个叔叔把盒子给我的时候,我还感觉身体轻飘飘的。我幻想着把小猫放进去,看他们安然入睡的样子,然后摸着他们的身体——那应该是我最开心的一天。

我折好画纸,不再想之后的事情。

其实我至今都在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否是真的,但是母亲她的的确确跟我说过,小猫没有死掉。可当时是谁把盒中的小猫按到河里,又是谁跑到河边问我愿不愿意跟她一起来英国,和那个我素未谋面的男人一起生活的呢?

之后的一切我不想再回忆。母亲最终跟父亲离了婚,牵着我的手登上了来英国的船。而我在妮基诞生后性情大变——到底是谁性情大变呢?

我痛恨着母亲,若是她没有决定跟父亲离婚,没有带我来英国,小猫就不会死,我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个吵闹的公寓里。

太阳西移,橘黄的光线将我手上呕吐不平的麻绳表面照亮——竟然跟上次母亲脚踝处绕着的那根非常相似。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这大概就是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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